第一卷 歲月如歌 第一章 又是一夜星光
1973年7月的一天,我和父親躺在陸家畔“五七”幹校的西瓜棚裏,守望了一夜星空。那時我十二歲,是小學五年級的學生。當時,父親被發配到距縣城四十多公裏的“五七”幹校勞動改造。那時,除了精神苦悶之外,活兒並不累。放了暑假,母親送我到父親身邊,陪他解悶。入夜,酷熱漸退,清風徐來,螢蟲輕舞,蛙聲如潮。最使我高興的,是大片大片的星空,一直延伸到天邊極目之處。我躺在瓜棚的涼席上,伸出手指,把夜空的星星數了又數,並極其自然地展開了一個純真少年的無窮想象。父親坐在我身邊,不停地抽八分錢一包的“經濟煙”,還頻頻咳嗽。那晚,在認識了牛郎、織女星的同時,我從父親口中得知了一個如飄遊在星空中那個傳說一般美麗的故事。
父親說——
二十年前,也是這麼個酷暑難當的時節,為了早日投身到建設祖國的洪流中去,我們工人中專的三十多名學生提前畢業了。我們急切地守候在火車站,讓飛奔的火車把我們送到炎熱的建設第一線,送到祖國最需的要的地方去。經過一天一夜,同學們一批一批走了,最後隻剩下我和一個叫劉慧珍的女同學。劉慧珍個子小巧,清純可人。在校期間,我們經常一起暢談理想抱負,交流學習心得,屬於很“同誌”的關係,但僅此而已,決沒有往“邪”裏去。流水東去,兩年時光給我們增添了純潔的革命友誼。正巧呢,一班同學又剛好走剩我們兩個。當時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多年後回頭一想,這也許就是們常講的緣分吧。由於劉慧珍等的車要第二天早上才到,而我要在她走後兩個鍾頭才能搭上車,因此我們必須住一夜。我去買了幾個燒餅,接了一大壺自來水,兩人就著吃了。然後就地鋪開各自的草席,和衣躺下了。這一切都非常自然,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我記得那天晚上空氣清新,涼風習習,滿天星光,我們心中充滿了畢業的喜悅和即將奔赴建設第一線的歡欣,互相說了許多勉勵的話。麵對浩淼星空,我舒心地睡著了。一覺醒來,群星已一一消失,曙色初露,風清氣爽,劉慧珍的鋪蓋也不見了,我隻發現了枕邊的一張字條:“阿誠,我先走了。二十年後再相見,一言為定。”我收好字條,卷起鋪蓋,也滿懷信心登上了南下的火車─沒有一點離別的依戀和傷感。當時的我們就是這樣的純真和美好。
父親說完,接上一支煙,淺漢道,二十年過去了,她卻在哪裏呢?即使知道她在哪裏,我又拿什麼臉去見她。父親說著,拿著煙的手微微有些顫攔,父親的樣子就更加佝僂猥瑣。青煙從父親的嘴裏出來,隨著父親無盡的思緒嫋嫋上升,飄向深邃的夜空。回憶著往事,沐浴著星光,父子倆一夜無話。我感到全身的骨節咯咯作響,就如同雨後春筍一般直往上躥。我知道我在長大。
1997年4月的一個星期天,晚春將逝,夏季初臨。父親和久別重逢的老同學在院子裏聊天敘舊。我坐在一旁裝模作樣地讀《尼采文集》。一晃四十多年過去,早已物是人非、時移世易。說到傷心處,兩位老人欷歔不已,長歎一番;又說到劉慧珍,那位老人說,劉慧珍一生曲折艱辛,幾次被整,病魔纏身,閱盡人間滄桑,終身未婚。
1997年的這個初夏之夜,我的家裏彌漫著淡淡的煙草味和對往事追憶的傷感氣息。清風撩人,繁星滿天,燦爛的星光穿過曆史虛幻的塵埃,潑灑在父親因飽經風霜而枯槁失血的臉上。我想,父親肯定又忠實地守護了一夜星光——他看到了四十多年前人生美好的初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