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離奇命案(1 / 3)

遙望著孤零零地坐落在山坡上的小茅屋,張自新的心就開始不安地跳動著,雄赳赳的步子開始放慢了下來,強壯成熟而挺起的胸膛也就縮了下去,肩上那支五六斤重的木扁擔跟兩根麻繩忽然變得異樣沉重,連早上進城時擔滿了每頭近百斤的幹柴時,也沒有這麼沉重。

賣柴的兩串銅錢還在懷裏揣著,另外連贏帶搶的兩塊整銀子,卻梗在腰帶裏而很不舒服。

今天的運氣很不錯,挑著兩擔柴,在城裏轉了一條街,就被通達鏢行的掌廚師父李歪嘴給買去了,而且價錢很公道,給足了兩吊大錢,當時買了米回家就好了,可就是抵不過大統房裏滴溜溜直撞瓷碗的清脆骰子的誘惑。

趟子手老馬、推車的錢七,一高一低的兩張嗓子又罵得那麼迷人,在一連串他媽的聲中,知道他們倆又在推黴莊了。

這兩個家夥剛出了遠差回來,聽說這次保的是一鏢紅貨,路上連遭了三次打劫的,都叫總鏢頭八步趕月劉金泰的厚背大砍刀給闖了過去,貨送到點時,行主除了份例的護運費外,還加了五百兩的額外酬金。

五百兩是筆大數目,像他這樣每天賣兩擔幹柴,不吃,不喝,一文小錢都不花費,整整得幹上十幾年才積得起來,他們輕而易舉,隻出上一次遠門,來回不過三個月,除了酬金不算,額外的加賞就有這麼多,這銀子太好賺了。

就是這份得之太易的高俸,使他對鏢客的生涯異常向往,尤其是幹鏢頭,騎著馬,佩著刀雄視闊步地出門,在鞭炮歡迎聲中回來,坐首席,穿漂亮的衣賞。那該多神氣呀!好容易年初總鏢頭看見他挑了兩擔柴來賣,對他十四歲的年紀而有這身氣力很欣賞,再見他單手舉起了兩百斤的石擔後,特別準他在鏢行裏補個夥計的名額。

這是多好的訊息呀!一個鏢夥月例是六兩銀子,那是一百二十挑幹柴的代價,何況還有額外的封賞,還有年節的分花紅,還可以利用閑時跟鏢頭學武功,混過幾年,練出了師,就是鏢頭了,通達鏢行的幾個鏢頭都不是這樣熬出頭的嗎?可是他喜衝衝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姥姥時,卻挨了一頓狠揍,而且還禁止他再上鏢局去。

城裏人都要燒柴,不上鏢局柴也能賣掉,不過人家可沒有這麼爽快,十斤二十斤的零買,又要挑剔殺價,又要抽冷子,趁他看不見的時候撈走幾根柴棒,哪有鏢行裏這麼爽快,所以他憋了一陣,還是偷偷地把柴往這兒送。

今天,賣了柴,實在抵不過骰子的誘惑,老馬跟錢七是一對老光棍,在鏢行裏混了半輩子還是沒出息,老馬管喊鏢,錢七隻會推車子,可是他們身上常有白花花的銀子,如果不是好賭他們大可以討個老婆成家了,不過他們一直打著光棍,就是把骰盆當做老婆,幾個血汗錢全輸在上麵了。今天他們的嗓門特別大,連聲罵人,證明手氣又是走下風,正是給別人撈幾文的好機會。

從十三歲開始,他也學會了擲骰子,四顆小方牛骨頭竟有無比的神奇誘惑力,可是他的運氣並不好,常是輸的時候居多,往往把賣柴的錢輸得一個不剩,隻好向李歪嘴借幾文回去交差搪過姥姥這一關。

第二天,他必須瞞著姥姥,偷偷地多跑一趟城裏,多送兩擔柴來還債,好在氣力足,腳步好,兩百斤柴擔在身上輕飄飄的不算回事,十幾裏的路來回也隻是個把時辰,山上的無主野樹更是任意砍伐,隻賠上一點力氣而已。他也有贏錢的時候,多半見老馬跟錢七出遠差回來在大統屋裏坐莊的時候,一上去,準能贏他個四五吊的。

他沒有花錢的本事,也不懂得往哪兒花。

有人認為花錢是門學問,可是他就不會,每次贏的錢,他都藏在一個小瓦罐裏,埋在屋子後麵的醬缸底下。

他有個不成熟的希望,想買一匹馬,而且要一匹好馬,像劉金泰總鏢頭騎的那匹雪中霞一般,那匹馬真俊,一身雪白的毛片,在太陽底下會發亮光,背上三塊巴掌大的紫紅,像是娘們臉上搽的胭脂。

他一直就想有這麼一匹好馬,騎著在城裏轉兩圈,讓人瞧著直稱羨。騾馬行的掌櫃哈回回那兒也是他常去溜達的地方,去年年尾,他看中一匹青色的大馬,捧著積存的六兩銀子,哈回回瞧著直笑,最後才摸著他腦袋道:“小子!這點銀子抵足買一隻馬耳朵,我這匹大青馬是六百兩銀子買進來的,白貼草料,一分不賺賣給你都行,可是你得湊足六百兩,等著吧,這匹青馬我也不想賣,留著做種,等它生了小馬,我以一百兩賣給你。”

哈回回雖然是個回回,倒很和氣,說這幾句話也沒有笑話他的意思,知道他積錢的目的後,更是稱讚他有誌氣,可是憑這麼積法,至少也得五六年才能湊滿一百兩,一百兩也隻能買大青馬的兒子。

昨天數了數銀子,居然有了四十多兩,而上個月大青馬也有了身孕,他更心急,哈回回是安慰他,說是一定把頭胎的小馬給他留著。

今天賭錢時手也不錯,兩吊錢做本,一翻又一翻,足足贏了近十兩銀子,老馬跟錢七這一趟遠差,各分了七八十兩,可是他去得太晚了,大把銀子都叫別人給贏去了,他隻贏了十兩,最後一副莊時,他一狠心,把十兩銀子全給押上,一把擲了兩點,心中正在發涼,誰知老馬的手氣更壞,居然擲了個蹩十。

老馬平常賭錢很硬,今天卻輸急了,一拍桌子,一顆骰子翻了個身,從兩點變成一點,幺丁配長三,就成了九點,要吃掉他的銀子,大夥兒欺負他小,也幫著老馬說話,於是就打了起來。

那些人都是學拳腳的,可是他個兒小,身體靈活,力氣也大,挨了幾下,也揍了老馬一拳,把他的鼻子打出血,趁亂搶了兩塊銀子逃了出來。

到西街的銀號借個秤子一量,那兩塊銀子竟有四十兩重,想到差不多就可以買到小馬,他心裏很興奮,卻又忍不住發愁,今天打了架,鏢行裏是不能再去了。

為了買馬,他拚命想賺錢,可是姥姥規定他一天隻準賣兩挑柴,錢還得拿回去,剛足祖孫兩個人混飽,以前賭輸了,他拚著給姥姥知道了挨一頓打,也沒有去動瓦罐裏的銀子,那是隻能多不能少的了。

可是不到鏢行去賭錢,他實在沒有別的賺錢方法了,銀子有八十多兩了,也許哈回回肯讓一點價,以後每天給回回送半挑柴去,到小馬出世後,能離開母馬,就能給他帶回家了,跟姥姥說這是哈回回送的,條件是每天給哈回回送半擔柴去,姥姥就不會疑心了。想到這個主意,他在回家的路上還挺高興,不過快到家門時,他就擔心了,第一是回家太晚,日頭已經偏西了,比往日遲了很多,再者,他臉上有青痕,頭上有腫起的腫塊,那都是在鏢行裏被人打的,如果不是劉金泰聞聲趕了來,恐怕還逃不出大門呢!

因為搶了兩塊銀子,他也不敢留下來講理,連劉金泰連連叫他都不理,搶出大門就跑了。

背上的衣服被撕破了一塊,姥姥一見就知道他跟人打架了,問-起原因,那該怎麼說呢?

上鏢行去已經違反了姥姥的吩咐,賭錢,打架,那還行,姥姥就怕他跟人打架,小時候跟隔村的孩子們打架,他就吃了很多虧,那倒不是挨別人的揍,從小就有一股蠻勁兒,七八個比他大的孩子,經常被他打得哭哭啼啼地告上門去,然後就是姥姥的一頓狠揍。

想起姥姥他就更愁了,自他懂人事開始,他就跟姥姥生活在一起,沒有爹,也沒有母親,偶爾他問起采,隻換得姥姥一陣傷心與“死了”兩個字的答案。

姥姥真疼他,以前都是姥姥上山打了柴挑到街上賣了來養活他,一頭裝了百多斤柴,一頭籮筐裏鋪了大半筐的沙石,墊著布褥子,讓他坐在上麵,不放沙石,他的身子輕,兩頭挑起來不平衡,可是姥姥又不敢把他一個人放在家裏,寧可累一點,到哪兒都把他帶著。慢慢地他長大了,能跟著走路,姥姥還是怕他走不動,仍然帶著他坐在籮筐裏,風雪無阻。下雨的日子,姥姥用油布縫個小傘罩給他撐著,自己卻淋著雨。

直到十一歲那年姥姥生了場病,不能打柴,也不能上城了,家裏一點存糧吃了幾天,眼看著要挨餓了,恰好有一個毛叔叔找上門來,給姥姥治好了病,還給他們留下了許多銀子,誰知姥姥發了脾氣,把毛叔叔轟出了門,把銀子也丟了出去,不過自此以後,姥姥不再進城了,隻幫他上山砍柴,然後叫他挑進城賣去。

十二歲,他長得很是結實,但個兒比一般大人矮不了多少,力氣也大得驚人,像這種幹柴,他多挑個一倍也不吃力,可是姥姥從不叫他多挑,更不準多賣。

姥姥管他很嚴,不準打架,不準上鏢行,不準這個,不準那個,還叫他讀書。九歲,姥姥曾經送他到村內一個老學究那進塾,可是他才讀了半本千字文,就因為性子躁,把先生給打傷,從此沒有人肯教他,姥姥直歎氣,倒是沒有為這件事打他,因為他那次沒錯。

先生平時也常打他,戒尺打在手心上,比姥姥的巴掌還輕,先生卻漲得臉紅脖子粗,好像用出了全身的力氣,他一點郡不在乎,先生以後也懶得打他了,那次是先生在打村東王寡婦的獨子玉桂兒。王寡婦十九歲守的寡,隻有一個寶貝兒子,當成命根子,才送來讀書。

那天王寡婦送玉桂兒來上學,到得很早,別的學生都沒來,先生拉著王寡婦,不知說了些什麼,王寡婦急得要逃,先生攔著門不放她,自己恰好闖了去,王寡婦才得機會跑了。

先生那天臉色很難看,先借故把自己打了一頓,又找了個機會打玉桂兒,玉桂兒自小嬌生慣養的,挨了幾個手心就痛昏了過去,先生還是不肯放過他,自己看不下去了,上前拿過板子,手上也沒使多大氣力,就把先生推倒在桌子角,撞破了頭。

自那天起,先生就辭了館,以後換了先生也不肯收他做學生了,好在自己對讀書也沒多大興趣,落得輕鬆。

可是姥姥沒有放過他,先生不教,姥姥自己教,姥姥認識的字不多,可是拐杖卻結實,就這樣算教會了幾百個字。

一想起姥姥的拐杖,他就直皺眉頭,一拐杖下來,打在肉最厚的屁股上,都是痛入骨裏,而且還很準,想打哪裏就打哪裏,逃不了也躲不掉。

今天十幾個大漢圍著他,也不能攔住他,由他像一頭瘋虎似的亂衝亂撞,雖然挨了幾下,那些人受的傷比他還重呢。

但是要躲過姥姥的拐杖就沒有這麼輕鬆,他當然不敢還手的,可是挨打時都存心想逃過,不管他的動作多快,姥姥的拐杖總是在他的前麵。

今天又將是一頓揍,說不定姥姥已經拿著拐杖等在屋裏了,隻要看見他這副狼狽樣子保證會不問理由拿起拐杖就劈下來。

想到這兒,他不由自主地用手護著臀部,姥姥的拐杖通常是撿那個地方下手的,隻有一次因為跟姥姥進城,偷了水果販一個梨,藏在衣袋裏沒機會吃,回家來,好容易趁姥姥下廚和麵烙餅的空當兒,躲在大門口準備吃,姥姥不知怎麼就來了,迎頭一杖,敲在腦袋上,當時就昏了過去。

在床上躺了大半天,頭還是像炸裂一般的疼,痛傷好了一點,姥姥拿了四個梨放在他麵前撫著他的頭,以哽咽的聲音道:“新新,拿去吃個痛快吧,這是姥姥多賣了兩擔柴買來的,小孩子饞嘴是應該的,姥姥打得太急了一點,可是你要答應姥姥以後絕不偷人家的東西,否則姥姥寧可張家絕了後,也要敲碎了你的腦袋。”

自後他的頭上留下了一個疤,雖然被頭發蓋住了,卻時刻印在他的心上,再也不敢偷人家的東西了。

今天,他腰裏揣著兩塊銀子,那不是偷的,可是來得也不光明,他的心裏直發毛,差一點就想回頭把銀子還給人家去。可是想到了小馬,他又停住了,鏢行裏不能再去了,再想賺四十兩銀子比登天還難,何況這銀子有一半是我該贏的,他們仗著人多,合夥欺負我一個小孩子,多拿一塊也是應該的。

他終於推開了屋門,卻為眼前的情形怔住了。

屋子裏很淩亂,連木板床都被翻了過來,被褥堆在地下,散了一塊塊的棉花,那是被人用手撕破的。

姥姥倒在屋角,手拄著半截拐杖,另半截拐杖斷在身邊,好像是破人砍過了一樣,他急叫了一聲,撲過去扶著姥姥。姥姥身子已經僵了,腰下有一處刀傷,深深地砍進半個身子,肚腸斷了,有一小截淌在外麵,血流得一地,已經凝幹了。

姥姥的手上也是血,血手在牆上寫了一個強字,他搖著姥姥的身子哭聲叫道:“姥姥!

是強盜殺了您嗎?”

一切都太突然了,相依為命的姥姥就這麼不聲不響地離他而去,天生成倔強的個性,從小就很少掉眼淚,姥姥打得凶時,他最多哼兩聲,不哭也不討饒,今天他卻抱著姥姥,淚水像流不完的江河。

姥姥是被人殺死的。為什麼呢?姥姥用血寫了一個強字,是強盜嗎?這不太可能吧,家徒四壁,除了他埋在醬缸下的四十多兩銀子,簡直就沒有值錢的東西,難道強盜為了搶那些銀子才殺死姥姥的嗎?

那也不可能,自己在藏這些銀子時十分秘密,連姥姥都不知道,強盜又怎麼會知道呢?

而且他們住的地方離京城不遠,天子腳底下,哪有殺人劫財的強盜呢?

傷心了一陣,又想了一陣,實在想不透姥姥被殺的原因,最後他才意識到人死了總要埋葬的,不能一直放在這裏,而且這得給姥姥買具棺木收殮起來,別家的死人都是這樣收拾的。

還得雇吹鼓手,吹吹打打地把棺木送進墳裏。

買棺木要錢,雇吹鼓手也要錢,還得給姥姥買幾件新衣服,都要錢,他惟一的財產是積存下買馬的四十多兩銀子跟今天半搶半贏的四十兩,一共八十多兩,可以買一具中等的棺木,辦個很勉強的喪事了,可是他的馬……

管它的!姥姥的後事要緊,馬以後可以再掙錢來買,姥姥不再會管他了,一天可以挑五擔柴,辛苦一點,晚上不睡覺,可以增加到七八擔,積存個一兩年,還是可以湊足一百兩銀子的,最多買大青馬的第二胎小馬好了。

打定主意後,他放下姥姥,摸黑走到後麵,搬開醬缸,他藏的銀子盒子根本沒動,銀子也好好地在那裏。

他又放心了一點,他不是為銀子沒失去而放心,而是想到強盜不是為了這些銀子而殺死姥姥,否則就變成他間接殺死姥姥,他隻有一輩子不騎馬才對得起姥姥!

剛把銀子歸攏在一起揣在懷裏,遠遠聽見一陣蹄聲急馳而近。他倒是怔了一怔,山下是通往保定的官道,車馬來往多,可是在他家附近隻有一條山路通往西村,西村的二十幾戶人家都是靠山吃飯的農民,最多隻有一兩頭毛驢代步,騎不起馬,也沒有騎馬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