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夜,風涼。
偌大的庭院靜著,安詳得如同往常諸多夜晚一樣。
夜半,人都入了夢。無星無月,淡淡的燭光從書房照射出來,映上兩個人的麵龐。地上的人影隨著蠟燭火苗的閃爍搖晃著,影子的主人靜靜地站著,不動如山。久久的對峙,直到他們之間的空氣都已凝成冰,如同寒冷的冬日卷土重來,帶著冰凍的決心,將心凝結。
血凝了,情凝了,話也凝了。
沉默著,然後他終於開了口。
“為什麼?”吳朔問道,他冰冷的聲音有些顫抖,抑不住心中的憤怒與傷心,而故作冷漠來掩飾。
“謝青是謝暉的小兒子,而我曾與謝暉是深交,他兵敗身死,兒子投奔於我,我怎能不顧舊情?”竺靈秀一邊說著一邊打量著吳朔的表情,看他漸漸冰冷的臉絲毫不為之動容。
“說下去。”吳朔從牙縫中擠出幾個生硬的字。
竺靈秀心裏“咯噔”一下,輕歎一聲,又道:“謝青在我這裏盤桓數月,我不曾怠慢,還許他與自己部眾在一起,未有約束,不料一日他留書率眾離開,說此處終究不是久留之地,我當時就想,他既然走了,就聽天由命吧。”
“他與匪為伍,騷擾百姓,你也是知道的,對嗎?”吳朔平淡地說道,可是心裏早已起伏。
“不錯,”竺靈秀瞧了他一眼,正對上那雙絕望的雙眸,不禁一震,他低頭道,“當我聽聞謝青盤踞山頭,為非作歹,他在我管轄範圍鬧事,便是不把我放在眼裏,我豈能再念舊情,於是便派兵前往剿滅,不想……”說到這,他停下了,靜靜看著吳朔。
“不想什麼?”
竺靈秀長歎口氣,道:“不想,我派出的探子說在那附近見到了你……”說到這裏,看到吳朔一張冷臉上多了絲疑惑,又解釋道:“自你我分別後,我便一直派人打聽你的下落,知道你到了兗州境內,於是我便不能這麼急去剿滅他們……”
“因為我?”
“對,我想借他們留住你,因為我知道你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現在看來果不其然。”說到這裏,竺靈秀顯得有些興奮。
“我本來就是來尋你的,為什麼說借他們留住我?我不明白。”吳朔想問個明白,他隱隱覺得好像有一件可怕的事將要發生。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竺靈秀連連否認,他道,“你是江湖上的人,隻是礙於一句諾言,並不是真心實意。官場渾濁,你們這些人又自命清高,待的久了,就開始厭惡,加之這刀頭舔血的日子,誰又願意過?留住你的人容易,留住你的心卻是不易,所以我隻好出此下策。讓你親自麵對一場戰爭,讓你親眼看著戰爭中人的生命是多麼脆弱,讓你……”
“夠了,”吳朔突然吼道,“讓我知道何為孤立無助是麼?讓我飽嚐愧疚的磨蝕是麼?他們都是無辜的啊,那隻是手無寸鐵的百姓啊!”他說著說著,眼前便出現了血腥殘忍的場麵,揮之不去。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竺靈秀淡淡道。
“那你以為這樣就留住我的心了麼?”吳朔質問道。
竺靈秀目光閃爍不定,待落到地上,才道:“難道不是麼?你這三年很努力,你看現在,正是建功立業的時候,你沒有必要為了些死去的庶民,而放棄你的大好前途……”
“住口,”吳朔喝道,“如果我的前途要建立在千萬的人命之上的話,我寧可不要。竺靈秀,枉我稱你聲‘大哥’,今日我才看清,你也不過是沽名釣譽的無恥小人,你視人命如草芥,更不配做這父母官。”
“我小人?”竺靈秀截口道,“比我更無恥的人多了去了,這天下本來就是亂糟糟的,你們這些江湖草莽又跟上添亂,誰手上還沒些人命,你吳朔也沒少殺人,你敢說你沒殺過一個好人?”
吳朔冷聲道:“至少我不會對手無寸鐵的百姓下手,你怎麼這麼狠毒?難道你一絲愧疚之情都沒有嗎?”
竺靈秀略一失神,驀地笑道,“想我堂堂七尺男兒,若是整日想著這些事,那便什麼都不用做了。”
“果然是心狠手辣,你不配做我的大哥。”吳朔嘶聲道。
竺靈秀身體一震,臉色一變,沉吟一陣,驀地又好言勸道:“賢弟,大哥方才說話有些重了,你莫要往心裏去,你想想往日,大哥對你,那可知真心相待啊。”
吳朔聽他提及往日,正欲反駁,驀地回想起他帶給自己家的溫暖,正如同親哥哥一樣,不禁有些心軟,隻得冷哼一聲,默然不語。
竺靈秀見他有些動容,又道:“賢弟剛才也聽見了,朝廷可能要打仗了,若是賢弟能不計前嫌,助我攻城略地,成就一番偉業,何樂而不為?”
吳朔聞言,眼前漸漸出現了這樣一個畫麵:一個中年將軍帶著千軍萬馬衝進一座城池,燒殺搶掠,他跨馬揮刀,鮮血濺滿全身。城頭牆角到處是殘肢斷臂,血流如河,然後婦孺小孩也不能幸免,他割下小孩的頭顱,挑在刀尖,在馬上狂笑著,耀武揚威。他喊著“殺、殺、殺”,旁邊的刀槍劍戟便刺進無辜百姓的身體……
他對待自己的子民尚且如此,他又會如何對待北魏的百姓?他的心中隻有功名利祿,沒有人性,沒有憐憫——他竟是這樣一個人啊。
吳朔想著想著不禁大怒,蹭的躍起,清虛指直指對方天靈蓋。竺靈秀正欲再加言說,不想他竟突然變臉發難,一時竟忘了躲避,愣在原地。
吳朔劍指方至,真氣已將他的發髻衝散,眼看他便要血濺三尺,吳朔卻突然心軟了,想起他這三年對自己照顧無微不至,書信每每問寒噓暖,讓他感動不已。
吳朔驀地收住真氣,騰空一躍,向來時方向飛去,遠遠落下一句,“你我以後恩斷義絕,不再是兄弟。”
竺靈秀呆立良久,額頭上被真氣擦破了皮,流下一行鮮血。他怔怔看著吳朔離去的方向,臉上的表情一直還僵著,有初始的欣喜,有而後的震驚,有如今的茫然。驀地,他又像想起了什麼,徑直向吳朔房間跑去。
幾步跑到吳朔房前,隻見門虛掩著,燈還亮著,他微微放心,“看來他還是念著舊情的!”他心中想著,緩緩推開了房門,隻見房中一切都是那麼的整齊,卻哪裏有吳朔的人影。
“來人,來人!”他突然吼道。
然後驚了一院子的人,下人急急跑進房中,懦懦道:“老爺有何吩咐?”
“吳朔呢?”他臉色鐵青,一把拽住那人的衣領。
下人嚇得哆嗦道:“小人方才見吳將軍牽馬走了,他一言不發,一臉肅然,守門的以為有什麼急事,便開了門放他去了。”
“去找,去找,把所有人都派出去,找不到人就提頭來見。”竺靈秀一把推開下人,然後頹然退到屋裏,跌坐在椅子上,兩眼失神地看著院子中人影攢動。
良久,院子中空蕩蕩的,女眷們躲在一旁,不敢靠近他。然後,他突然聽到有人在哭,哭的那麼淒慘,那麼悲涼。
“是誰?是誰在哭?”他開口問道。
門外的竺夫人聽見他開口說話,便走了進來,輕聲道:“回老爺話,沒有人在哭。”
“沒有人在哭?”他疑惑地看著她,然後又聽見哭聲,他突然笑道:“你聽,有人在哭呢。”
竺夫人見他一驚一乍,神誌不清,急忙喚來丫鬟,讓其請大夫過來,自己則在一旁守著,幫他擦拭著額頭的血漬。竺靈秀閉住雙眼,一切的一切仿佛都不見。
翌日清晨,竺靈秀正襟危坐,而竺夫人不知何時躺在床上睡著了。門就那樣大開著,他雙眼直直盯著門外。
派出的人返回稟報道:“老爺,吳將軍昨夜拿著令牌出城了!”
“令牌?什麼令牌?”竺靈秀疑惑道。
那人道:“就是老爺親自給他的,可以隨時出入城門的令牌,守衛今早在城門上發現了它。”說著雙手遞上一塊純金令牌。
竺靈秀顫巍巍的手接過令牌,端詳良久,驀地摔到地上,“馬上派人到永安,無論如何留下吳朔,生死不論。”他咬牙恨聲道,然後拂袖離去。
下人伏在地上,小心地撿起令牌,心中卻是疑惑不解,昨日還好好的,怎麼今日便兵戎相見了?
卻說吳朔出了城門,轉身注視良久,看著這座陌生的城池,驀地將手中令牌擲出,正好掛在城門銅釘上。他揮鞭狂奔,心中想著竺靈秀的話,原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設計的,原來那一城的百姓都是因為自己而死。
他心中難受,正處於崩潰邊緣,手中馬鞭用力揮舞著,一口氣奔出幾十裏地,直到天明,坐下馬畜體力不支,突然失了前蹄,將吳朔摔了出去。
吳朔滾出很遠,身上沾滿了汙泥,他回頭一看,隻見馬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兀自掙紮,顯然是脫力了。
吳朔不想它如此受罪,踉蹌往回走了幾步,彎腰一個手刀,劈在馬頸上,那馬登時斃命。他也不滯留,轉身便走,越走越快,最後竟是狂跑起來,沿著山野跑了幾裏地,終於無力地倒下。
他頹然跪在地上,望著遠方,想著慘死的百姓,悲從中來,不禁嚎啕大哭起來。哭了一陣,他才慢慢清醒過來,細細盤算以後的生活,他要離開軍營,不過得帶上廣華,不能把他丟在這個地方。
“對了,廣華。”他驀地想起,竺靈秀豈能輕易放他離開,若找不到他,一定會為難廣華。想到此處,便不遲疑,蹭地站起,此時他緩了過來,展開輕功,躍下山頭,朝附近村鎮奔去。
好在附近有個大點的鎮子,他買了一匹馬,然後一頭紮進飯館,要了一大堆吃食,狼吞虎咽起來。小廝見他蓬頭垢麵,衣衫襤褸,本要打發走,不料竟是一個有錢的主,當即變了臉色,一臉諂笑。
吳朔無暇顧他,飽吃一通,扔下一錠銀子,匆匆騎馬絕塵而去。那小廝笑嘻嘻地送走他,然後又一變臉,憤憤道:“這身打扮,還有這許多錢財,定不是正道上來的。”
吳朔快馬加鞭,途中換了幾匹馬,日夜兼程,兩日便到了邊關。他繞過永安,直奔營地,待走到營前,卻被守衛攔住了,原來他一路奔波,臉上蒙了厚厚的灰塵,衣衫也殘破不堪,此時看來,和那些災民乞丐無異,唯一勝於他們的就是還有一匹馬,看守自是辨認不出。
他轉念一想,自己與竺靈秀鬧僵的事恐怕早已傳到永安,幸虧他們沒辨認出自己,倒減了許多麻煩,於是,他轉身便走,不料那士卒突然叫道,“喂,你等等。”
吳朔駐足,一時倒不知如何是好,他們與自己相處了三年,早已有了感情,他不忍出手傷害他們,更不能因此讓廣華受到傷害。看來隻好將他們打暈,再想法子混進軍營,帶走廣華。他心裏打定主意,便轉身看著那人。
那士卒上前一步,打量良久,才試探地問道:“你是將軍?”
吳朔有些詫異,隨即想到自己與他們朝夕相處,他認出自己也是情理之中,隻得暗歎一聲。他咧嘴一笑,右手藏在身後,準備隨時將他們打暈。
那士卒見吳朔笑容,篤定是吳朔了,隻有和他們在一起時,吳朔才會露出少有的笑容。他喜道:“將軍,真的是你啊?怎麼搞的這副模樣,您這次去州府,兄弟們還想著會有些時日,不想竟這麼快回來了。”說著便幫吳朔牽馬。
吳朔暗道:“他們好像還不知情,是了,我日夜兼程,傳信的人尚未到達,如此甚好,我快快帶廣華離開,隻是兄弟們……罷了,他們自有他們的命。”念及於此,便收了手,隨著士卒進了營寨。
兵士們聽聞將軍返回,各個歡欣鼓舞,迎了上來,卻見吳朔這麼一般模樣,忍不住大笑起來。吳朔跟大家一起笑著,迎麵走來一個大漢,大喝一聲:“都笑個鳥,小心等會把你們也整成這副模樣!”說著偷偷瞅了瞅吳朔,不禁也“吭哧”笑出聲來。
吳朔抬眼一瞧,正是段無非,他自從三年前輸給吳朔,又被打了一頓,此後死心塌地跟著吳朔。吳朔佯怒道:“好你個段狗熊,也來消遣老子。”這些年,他在軍營中學了不少粗口,閑來便與他們一起喝酒聊天,與他相處的久了,大家都知道,他外表看起來冷漠,卻有一顆火熱的心,對待兄弟更是拋心置腹。
另一個百夫長孟宇道:“都別鬧了,將軍一路勞頓,快快備些熱水,讓將軍洗洗灰土,再吩咐廚房做些好吃的。”軍糧已剩不多,但要招待將軍,他們人人樂意。
吳朔在眾人簇擁下,回了自己營帳,許廣華迎麵奔來,激動道:“師父,你回來了?”
吳朔衝他點點頭,又轉身對眾人道:“軍糧不日會送到,今夜大夥暢飲一番,先散了吧。”眾人聞言,拍手叫好,就此散去。
他見到竺靈秀隻顧得為災民求糧,又被問及剿匪一事,來不及向他求軍餉,待到晚上事發,自己離開的倉促,倒將正事忘了,他看到將士們望眼欲穿,不忍傷了他們的心,便暗暗決定離開前定要幫眾人索到軍糧,大不了再闖一次刺史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