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篇:打魔芋(2 / 3)

不知何時我的父親,玩起了股票,堅信這是發財的好時機。天天去證券公司,早上9點,下午3點。坐班一樣。開始,掙了幾千,興奮不已。

我勸過父親,我的直覺令我擔心。“難道父親是個賭徒,要將這家,押在這個上嗎?”

可是父親大怒,嗬斥我。

這應該是九五年左右的事,一場突如其來的股市下跌,卷走我爸爸n多年的勞動果實。

父親一直是個節儉的人,他對我和媽媽很舍得用錢,媽媽喜歡漂亮衣服,他舍得讓她買,我喜歡音樂,他跑到長沙買來昂貴的演奏琴。他自己是不會給自己買任何奢侈一丁點的東西。他n多年,隻抽2角7分的“龍山”牌香煙。這令他在開歌廳的時候,讓客人大跌眼鏡。

這樣一個父親,去炒股票。一則是受了別人的蠱惑,二則,隻是想為我們能更好的學習創造條件。

他是很早就丟掉鐵飯碗的人,他曾有機遇站在時代的浪尖上。但是,這次他迷失了方向。

記憶裏湘西北的小城,黃梅雨時節,到處濕漉漉。父親穿著厚重雨衣,騎著挎著兩大筐魔芋大單車,穿梭在大街小巷,給市場或食堂送去。這樣的片段,如影集般沉澱在流逝的歲月之中。

記憶裏每天下了學回家,先看見那嫋嫋的炊煙,我家的作坊被圍繞在淼茫的霧氣當中。我總是要興高采烈地將見聞彙報我爸。媽媽說,今天三月三,吃艾葉子煮蛋!今天端午,看劃龍船吃粽子!今天王母娘娘生日,來磕頭!今天觀音菩薩過生,許願燒香!今天中秋吃月餅!

我的房間——是爸爸親手搭的木板閣樓。大概十幾平方米。透過窗,可已看見高高低低的青瓦房頂。小草搖曳在青瓦間隙裏,偶然飛來幾隻躊躇的麻雀。這是特別的風景——沒有嘈雜的人煙,安靜寂寥。隻有青灰的瓦,還有小片幹淨的天。

清風襲來,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

那時,我房間牆上貼著是劉德華。錄音機裏放的是譚詠磷。最看重的節日是聖誕。那天一群熱鬧的狐朋狗友來做客。擠在一堆,侃天侃地。忽然,聽見回家的老媽正在下麵叫我,嗓門大得象吃了火藥。嚇得大家鴉雀無聲。一個叫蔡慶陽的家夥手上正拿我的鬧鍾玩呢,嚇得使勁捏住發條,屏住呼吸。我媽正呐悶,不在家啊。突然鬧鍾“嘀!”地響了一下。原來這家夥沒捏穩,扛不住了。我媽仰著脖子張望,嚇一跳。隻見十來個腦袋齊刷刷縮回去。曹海英最有經驗,叫“莫阿姨!”聲音脆甜。阿姨!大家異口同聲。這幾分鍾的心驚膽戰,以我老媽燦爛的笑容宣告結束。“來了這麼多同學。怎麼不做聲呢?”蔡慶陽成了眾矢之的,大家都嘲笑他,因為嚇得發抖,才抖出那麼一聲來的。

如今,蔡慶陽當了獄警,曹海英做了北外的英語老師,一幫子分散到社會的各個領域。

豆蔻年華的我,一副假小子打扮,特別熱衷於交朋識友,組建團體。可以說是穿針引線的重要橋梁。但是,高一那年,我將學校寫一手好字的哥們姚衛,引薦給唐燕做筆友。不想兩人竟發展到互寫情書來。唐雲的老爸,齒輪廠廠長,狠揍完女兒,拿著書信,到我家來興師問罪。說“就是你帶的!我女兒學壞!”看著信中赫赫然我的大名。我有口難辨,吃了個啞巴虧。從此不做再這種莽撞事。

當時,我父母護著我說“小孩子什麼都不懂!”

想起這個高大的北方人我就不寒而栗。好凶的父親啊。這有什麼好呢?相反激發了唐的倔強,後來她索性真和姚談起戀愛。就是後來將她轉到長沙一所中專,也沒能阻止。

我小時候也知道挨打的滋味,主要是因為為了顯示我腦袋瓜靈活而扯的謊。掃把上的竹藤條,抓成一束,藤條炒肉。後來不再敢扯謊,果然不再挨打。直至長大。

我母親常說:“做錯事隻要肯承認,可以原諒。扯謊是錯上加錯,要重罰!”

在我的記憶裏,母親是王熙鳳般的人物。漂亮不假,卻厲害潑辣,嘴巴不饒人。我家是她專政的天下。時常罵父親窩囊。說不是看在崽女份上,定要一腳蹬了他。“我本是個金燦燦的人物啊!”母親罵到及至,情緒上來,眼淚婆娑,梨花帶雨。好不牽人心扉。我年幼見不得淚水,鼻子也跟著發酸,隻是不知道為何要用“金燦燦”這個詞。要知道我老媽的脖子,手腕,指頭,耳朵上,都掛著這種飾物,哪裏還不“金燦燦”呢?

媽是家中老大,長得標致水靈,天真爛漫,年輕時,在大隊文藝隊,是許多男孩的追求對象。那年,還差些被賓館招去。因為大隊上有人嫉妒,打小報告說她高中還沒有畢業,半路被刷下,失去進入城市機會。讀過高中,略懂詩書。而且心靈手巧,冰雪聰慧。心高氣傲的母親下嫁給一無所有的父親,可能是有些無奈。當時除了看中父親老實厚道,或許更是想從此跳出農門。不想日子這般艱苦,不免有些埋怨。

我不得不佩服我的母親,盡管命運如此,她從來不馬虎對待生活。從來不向生活低頭。小時,我的衣服多數是母親親自縫紉。繡上精致的圖案,永遠獨此一件的精品。母親愛幹淨,家裏總是和她自己一般幹淨爽目。一件普通的衣服穿在我母親身上,就是那樣好看得體。就算在街上賣魔芋,也不損傷她的氣質。她頗得人緣。生意雖小,卻不失精明。雖精明,卻不失爽快。歲月雖然在打磨她,她的頭依然高高昂起,依然活力四射。

在我們的學習和前途上,她舍得傾注一切。相當有魄力。從來不畏難。作牛做馬,任勞任怨。我媽常說,什麼都耽誤得起,惟獨孩子的學習是耽誤不起!

後來媽媽血液裏的藝術細胞得到生長的機會。那就是交際舞。國標跳得十分標準。後來還有人叫她老師。她是用靈魂來跳舞,可以說這是她人生的另一個舞台。在這個舞台裏,她仿佛回到青春的歲月。

每天晚上,老媽都打扮一番,換上大擺裙,那是旋轉起來時開出鮮豔的花的那種。老媽的皮膚相當好,許多女孩子也比不上我媽的白淨。再梳兩個小辮。我說我媽18歲,肯定有人信。老爸不知何故,也對跳舞感起了興趣,也跟著我媽後頭,到處顯擺他笨重的舞姿。後來,僵硬的舞者實在不堪忍受。才變成了看客。

我爸笑說“我是趕鴨子上架”。我看說得十分形象,我媽正是那趕鴨子的人。

他們結識不少朋友。有包工頭,有學校老師,都是40歲左右的人。我家常常高朋滿座,說生意經,談股票一路漲勢,拉東家長西家短。爸下廚,端出道道家常小菜,香氣滿屋。這景象,不由我想起那篇名文“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老媽熱忠的交誼舞,對我爸,是痛苦。不僅僅是僵硬的痛苦。是深深內心的一種酸楚。暴發戶們的老婆為了消磨時間而跳舞。我媽為了什麼呢?這是我爸這個粗漢不能夠理解的。

但我爸沒有說出來。他笑容滿麵,白天打魔芋,送魔芋。晚上跟班。時不時做菜招待舞友。有時我看見爸爸坐在椅子上,睡著。

我媽開心,是我爸最大的幸福。

我爸很盼望,給我媽象爆發戶的老婆一般的優越生活。

我爸開歌廳,好景不長,歌廳便多如牛毛。我弟弟睡裏間守夜,盜賊進來,抬走5000多買的新彩電。我爸說,人沒事,就好。

老爸炒股票,虧了老本。這場劫難,改變我家的命運。那正是我高考那年。我住學校,一個月才回趟家。父親來給我送生活費。告訴我,他想去深圳打工。我的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打工這個詞,從我40多歲的老爸說出來,給我的刺激,永生難忘。望著那蒼老的,疲憊的但還是我慈愛熟悉的老爸。我知道,他是來向我索求力量的。可是我,隻知道緊緊地抱住我老爸發抖。我爸看我失魂落魄的混樣,反過來安慰我,別擔心,搞好學習。不要記掛爸爸。

爸爸獨自一人,在過年前夕,去了深圳。

那一年的春節,我們破例沒有回外婆家過年。我,老媽,弟過了有生以來,一個最慘淡的除夕。一家,浸泡在陰冷裏。

老爸一個月後回來了,說看好了一家餐館。隻是發愁湊不到資金。

關鍵的時刻,外婆又伸出了溫暖的手。拿了幾萬給我父母,他們去了深圳福田區,和人合夥開了一家餐館。畢業後我也去了深圳,在一些茶樓酒店演奏揚琴。

2001年中秋前夕,接到媽的電話。感覺電話那頭老媽的聲音顫抖而慌亂。“店子要拆了!”終於聽清楚,是爸媽苦心經營的餐館整棟樓都要拆了。

這可怎麼好。我也焦急了起來。

我早有一種不祥之兆。那是在年初,有一個中年人出挺高的價想轉我家的鋪麵,我注視著媽那得意的神采飛揚的時候。當時我媽是這麼說的,沒有那個數就不轉!她一輩子都吃虧那傲氣的語調上。於是那人失望而去,沒有下文,但他也幸免了災難。

沒有任何預兆,不打任何招呼,不講任何道理,今天說拆,立馬就得搬出去。這就是深圳土著的霸王作風。

門麵是自己轉來的,五萬也好,十萬也罷,是與他無任何關係。但是,總要留些時間吧,何必來一夥人馬上就開始朝外扔。

我說馬上回家。媽說,你就不要回來了,也幫不上。扛東西的人還是有的。你爸已經出去找門麵了。

一時半會哪裏好找門麵。我擔憂著。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寬慰著老媽,眼中卻是一陣酸痛。

我仿佛看見父母被人趕在大街,人潮擁擠,高樓林立,卻無容身之處的情景。

在憂慮不安中過了兩天,禮拜六到了,下了班衣服都來不及回宿舍換就往外衝,被領班小月揪住,喂!琴師,你拿月餅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