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她這一番解說,這詩書就算沒有白讀。她也一定能分辨得出“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和王維的“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孰優孰劣。雖然都淺近如畫,但一個是沒味兒的,一個是有味兒的。前麵這句寫的想是一個戴方巾的儒生,寬袍大袖,焚著香,放著簾幔,怕香味跑出去。他想寫詩,但是還沒寫,用著很好的硯台,磨著很好的墨,沒有人動它,在硯台裏汪汪著。問題就在這兒,光有景,沒有情,像一潭死水一樣。後一句大不同,看似沒有人,隻有明月、青鬆、清泉和河裏大大小小的石頭,可是一讀到它,馬上就感覺明亮的月光下,潺 的水聲中,有一個“人”,在一塊凸起的大石頭上坐著,正舉頭望明月,低頭看清泉呢,在抬頭低頭間,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反正人世蒼茫的味道出來了,它的意境是活的,動的,靈透的。
(三)跟著香菱學作詩
會讀詩和會作詩不是一回事,就像批評家和作家不是一回事,要不然也不會有“眼高手低”的說法。
黛玉讓她以“月”為題,賦詩一首,第一首,不成功,字句倒是很華麗的,她犯了初學寫作者的毛病,什麼詞兒都敢往上整,隻要好看就行,卻忘了“立意要緊”。也就是說,她還不懂詠物詩的特點:“情附物上,意在言外。”就像我們作文直來直去,啊,月亮啊,你是那麼大,那麼圓,那麼亮。第二首,又不成功,雖然不像第一首那樣笨拙,但又顯得過於穿鑿,隻有詩皮,沒有詩瓤,人物的思想境界還沒有進入角色。這回我們的詠月文也變成了:啊,月亮,你好美,我真愛你。
第三回是夢中作詩,精血誠聚: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裏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博得嫦蛾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精華欲掩料應難”,一輪明月破雲而出,用以含蓄自比。“影自娟娟魄自寒”,真真切切地顧影自憐。“一片砧敲千裏白,半輪雞唱五更殘”,曲筆達意,內心幽怨。“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情景交融拓展,為末聯作好了鋪墊:“博得嫦娥應借問,何緣不使永團圓”。詩意曲折,聯想綿遠,難怪這些“雅女”們也要讚她“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了”。我們若是學她,詠月文也當比人,自比。古往今來,意趣第一。
這是曹雪芹唯一一個寫到學詩全過程的人。寶黛一幹人也不是生來就會作詩,固然作詩要講靈氣,但是詩韻詩格卻是要苦心記背的。從她一個人,可以看到所有這些蕙質蘭心的女子背後下的功夫,就連寶釵亦不可免。所有的成才公式都是這樣:天才=1%的靈感+99%的汗水。
(四)寶釵怎麼幫倒忙
長得美,有靈氣,這下子又學會了寫詩,於是,香菱迎來她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鬼使神差,多少年輕人都湊了來,又幹淨,又漂亮,又雅致,又高潔。紅飛翠舞,玉動珠搖,歡聲笑語,響上雲霄。這裏麵,笑得最歡的,一定有香菱。
被寶釵帶進園來,是香菱短短一生中,難得的暢心快意的日子。咱們應該感謝寶釵給了香菱這個機會,讓我們看到一個姑娘怎麼變成女才子。可是,為什麼要說她給香菱幫了倒忙呢?
就比如一個乞丐,平日食不裹腹,衣不蔽體,大雨大雪天露宿街頭,也沒有人管,也沒有人理。突然有人搭救出他來,給他穿最柔軟的衣裳,吃最美味的飯菜,睡最幹淨的床鋪。要是能夠長長久久地這樣過下去,那當然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福氣。可是,要是那個人隻把他撈出來一會兒,到他適應了這樣的好日子後,再把他拎起來,重新扔回泥坑裏邊去。這個時候,他以前麻木不仁的感官都蘇醒了,要是能繼續活下去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