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語言魔怔(1)(1 / 3)

有人問王蒙是不是忘記了維吾爾語,他用地道的維吾爾語和維吾爾方式回答說:“一類東西是從一隻耳朵聽進去,從另一隻耳朵飛走;還有一類東西是從耳朵裏聽進去,從此溶進了血液,再也不忘,我學的維吾爾語是第二種。”

我對於語言的選擇相當計較,隻接受熟悉的、喜歡的,而王蒙卻不同,他兼收並蓄。

王蒙喜歡說他的家鄉話,自認為那是一種介於山東與天津之間的有包容性的方言。聽與說都十分有味道。

每逢遇見老鄉,都是他交流家鄉話的最好時機。王蒙原籍河北南皮縣,其實生在北京,長在北京,但說起家鄉話來比土生土長的南皮人還地道。每次聊天,都從家鄉大名人張之洞說起,接下來哪裏有個橋,橋邊的堿地,以及當地的民間歌謠……直到別人誇他“真是無所不知”。

也難怪他對家鄉有那麼深的感情。他兩歲多就跟著母親,與姐姐妹妹一起,從北京回到家鄉——滄州。他的母親是滄州人,那裏離南皮很近。他在滄州生活了三四年,直到上小學才回到北京。據說,4歲前的生活對人的一生有關鍵性的影響。

直到現在他舉手投足,都有意無意地流露出河北鄉下的某些影響來。

我的祖籍在北京,盡管我出生在山東濟南,幼年時也在濟南生活,比王蒙在河北農村待過的時間還要長,但我似乎很少受山東文化的影響。那裏的話我一點兒都不會說了,不知是什麼原因。

說起來很有趣,在我還是學生時,我已經認識了王蒙。理性告誡我,此時不宜談戀愛,很長一段時期我徘徊、不安、惶惑、焦慮,但是隻要一拿起電話,聽到從另一端傳來:“喂!是我,王蒙!你有空嗎?今天我們可以在北海見個麵嗎?”我的煩惱就會悄悄消退,心情也順暢了。他跟我說的是普通話,聽起來音色很好,醇厚、深沉、文雅。他約我出去會麵,我實在無法說“不”!

有一天,他約我去他家,我才坐在那裏,就聽見他跟他家人說的全是滄州話。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那種口音,乍一聽不習慣,覺得王蒙忽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我們結婚以後,最初和他母親住在一個院門內,他們仍然用滄州話對話,說起來眉飛色舞。有時我簡直聽不懂,忽然覺得他不是那個我所認識的王蒙,他和我的距離是那麼遠,把我一個人冷落在一邊,仿佛我是一個局外人,一個陌生人。

今天看起來,我的這種想法是不恰當的:一是我逐漸深入了解了他;二是回想起來,我對口音的感覺過於排他了——我在山西上大學上了4年,可至今連一句山西話也不會說——這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一個優點。

1984年,王蒙回老家一趟,看到河北省的縣誌裏,有對他們家史的一段記載。無疑,他的根就在那裏。而且,他還在縣誌裏意外地發現了一首民謠,他用地道的南皮話,一遍一遍地朗讀:

羊巴巴蛋,

上腳搓,

俺是你兄弟,

你是俺哥。

打壺酒,

咱倆喝。

喝醉了,

打老婆。

打死老婆怎麼過?

有錢的再說個,

沒錢的,

背著個鼓子唱秧歌。

這首民謠給了王蒙極其深刻的印象,他的家鄉太貧窮太封閉太不現代了。他在小說《活動變人形》中詳細寫到了這首民謠,他自己也常常用家鄉話訴說。此後,王蒙多次提到是他的父親王錦第先生毅然離開家鄉,到北京來上大學。走出龍堂村(王蒙祖上故家的所在地),是王錦第先生的曆史性貢獻,沒有上一代人走出來,就沒有今天的王蒙。過去他認為父親一生一事無成,其實是不公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