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踏出國門(1 / 3)

第一章踏出國門

列車駛入蒙古境內,二連浩特的國門就算甩在身後了。車廂裏頓時騷動起來,那些激動得雀躍的人們來回穿梭著,仿佛監獄裏的犯人剛剛聽了國家頒布的特赦令。連包廂裏上車那會兒自稱是清華大學副教授的那位文質彬彬的書生,都縮著脖子,在別人看來是猥瑣,在他自己看來是相當鬥膽地說了一句:“如今可算是自由了。”他本想附和大家的情緒,反而遭到人們的厭惡,這種被養得白白胖胖的文人,中國政府絕對不會欠他什麼,這是1992年春天,不是國民黨逃往台灣那會兒。

彭勃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望著上鋪的鋪底,他沒有心情去厭惡什麼,此一去是不是跳入火坑也未可知,上車半天了,他始終在思考類似這樣的問題。位於彭勃和那文人對過上下鋪的是一對母女,母親三十五歲的樣子,有著少女般的馬尾發,讓人很難判斷是否結過婚。然而,令人歎惜的是,她的確結過婚,並有個女兒,女兒十二三,也許是那做母親的長得年輕一些,又頗具姿色,猛一望去外人很難不會認為她們是姐妹倆。

這會兒頗具姿色的母親怨怨然不時睨著彭勃,敢怒而不敢言地生著悶氣,可憐兮兮地讓淚水浸滿了眼睛。那文人雖說是男子漢,在這種場合下竟不敢吭一聲。做母親的這陣兒有些懊悔,上車時不該那麼愣地質問,她忘了這是中國列車,在禮貌問題上想討回點公道簡直是與虎謀皮。不過那位大高個也太不像話,把整個包廂裏所有空餘地方都用行李填滿,當然不怪自己光火:

“像話嗎,還有沒有點道德,我們兩張票,卻沒地方擱行李,一點文化也沒有。”

做母親的見彭勃沒搭理自己,嘟囔起沒完沒了。彭勃當時正想下車去和與自己的親朋們道聲再見,聽見那老太婆一般沒完沒了的牢騷,怒了。

“文化?”彭勃嗤了一聲,“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

“幹什麼的?”做母親的還追問一句。

“蹬—三—輪—車—的!”

愕然,做母親的當即就被他的氣勢嚇癱了,那女兒幹脆哭了起來,眼淚幾乎噴射性地往外湧。母女倆頓時形成相依為命狀,仿佛有誰要對她們施以強暴。彭勃沒想到對方如此不堪一擊,自己也打了一下愣。他本想安慰幾句,又怕家人在下麵等得發急,猶豫片刻後便朝車門口走去。

“車廂的人都見到了嗎?”前妻趙薇關切地問。

“都見到了,挺好的。”彭勃吭吭哧哧地回答,雖說他們離婚才幾天,可這時說話像別扭了一輩子似的不自然。

“你們在一起要坐五六天的火車,一定把關係搞好。”趙薇說完,塞給他兩瓶紅星牌二鍋頭。“聽說俄國人喜歡這個,也許能在路上派個用場。”

“嗯。”

彭勃言不由衷,心思自從簽證下來那天,就已飛到了西方世界,要不是為了節省點錢,早就坐飛機了,到德國,十個小時,何至於要在火車上玩七八天的命。

“快回車廂吧,還有幾分鍾就要開車哩。”

趙薇看出他的心思,十來年的夫妻,知道他這會兒陪著大家受罪。彭勃就坡下驢,莊重地和每一位親朋好友握手告別,又合了一張影,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他們。登上列車車門,他驀然回首,又把大家望了一眼,這一回,他是真的有點舍不得了。

整整一個白天,彭勃在車廂裏躺著,直到二連浩特邊檢。他始終在想著一類問題——在沒有退路的情況下怎樣勇往直前闖世界。那母女倆和文人不知他在想什麼,以為還在生氣,擔心這大個頭隨時會發作,於是車廂裏的空氣便緊張了一天。大凡人們都是這般,頭回出國,就跟大姑娘上轎子一樣,心裏沒底。老公是什麼樣的人,怎樣的脾氣秉性,做新娘的心裏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自己算是被扔出去,愛誰誰。出國何嚐不是這樣?那是個從製度、文化、語言到膚色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國家,自己什麼都不了解,愣不嘰嘰就往那鑽,成功率能有多少?彭勃覺得自己此刻如同麻將桌上的骰子,擲出去有六種可能,未必是自己滿意的數兒。要不是自己做小買賣虧空了,背了點債務,誰願意跑到別的國家去撈世界?沒辦法,硬著頭皮闖吧。於是,學了兩個月德語的彭勃,就準備和日耳曼民族對話,也隻有中國人能做得出來。其實,最讓彭勃擔心的還不是出國問題,反正自己光棍一條,俗話說光腳不怕穿鞋的,沒什麼虧吃。他最頭疼的是和妻子趙薇訂的君子協議。他倆雖然都在離婚書上簽了字,可大家都給了對方一年時間以觀後效。彭勃的意思是一年之內自己要是能混出個人樣來,就回來把家再重新織上。趙薇也就橫下一條心,在後方死等丈夫。其實他們都想錯了,這是90年代,當維係著婚姻關係的桎梏被打開,就由不得你了,這始料未及的結果乃是後話,反正彭勃躲在臥鋪上把腦漿子想凝固了也沒設計出未來是怎麼一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