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3)

晏小真這一劍,竟是硬硬地砍在了土炕之上。她情知不妙,嬌軀一旋要逃,可是不容她轉過身來,已有一隻結實的手“噗”的一聲,抓在了她那隻持劍的手腕上,隨著一聲冷笑道:

“撒手!”

“當”一聲脆響,晏小真的劍掉在了地上。晏小真尖聲叫道:“姓譚的,我跟你拚了!”

她忽然用左手照著譚嘯臉上摑去,“叭”的一聲脆響,實實地打在了譚嘯的臉上。

可是譚嘯就像木頭人似的沒有感覺,他那雙晨星似的眸子,隻是直直地逼視著小真。

晏小真出乎意外地怔住了,隨後又哭著想掙開譚嘯抓她的那隻手。

“放開我!”她哭道:“你於嗎抓著我?你不要臉!”

譚嘯鬆開了她的手,往後退了一步,他臉色鐵青,冷冷地問:“是誰叫你來的?”

“誰叫我?”小真哭著說:“是我自己叫我來的,我爹爹死了,是你害死的!我來是報仇的!”說著她哭得更響了。

譚嘯皺了一下眉,現在他倒變得十分冷靜了。

“我並沒有殺他呀?”譚嘯沉著聲音說:“那天你不是親眼看見的嗎?”

晏小真跺了一下腳,哭叫道:“現在他死了,上吊死了,是你逼死的!”

“姓譚的,你該滿意了吧?”她咬牙哭著說,“白雀翁和紅衣上人死了,老尼姑也叫你師父打發走了,我爹爹也死了,你……你該滿意了吧?現在我又落到了你手中,可是,我絕不會向你乞求活命,你可以殺我,殺呀!”

她向前走了一步,伸出粉頸:“你殺呀!”

譚嘯冷笑了一聲,微微搖頭道:

“我殺你幹什麼?你剛才說的話是誰告訴你的?”

晏小真抽搐道:

“誰告訴我的?我自己看見的,你師父他們都來了,紅衣上人就是他們殺的!”

她還要說,譚嘯卻擺了擺手說:

“好了,你不要說了!”他苦笑了笑道:

“你是來為你父親報仇的是不是?”

“當然是!”小真抽搐著憤憤地說。

“好!”譚嘯忽然麵色慘變,他彎腰把地上那口劍拾了起來,遞給晏小真道:

“這是你的劍,你拿著。”

晏小真抹了一下臉上的淚,癡癡地接過了劍,翻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

譚嘯淡淡一笑道:“這沒什麼!一報還一報,按情理是很公平的。”

晏小真不明白他要說些什麼,隻見譚嘯慨然接下去道:

“誠如姑娘所說,我如今大仇已報,死了也值得了,尤其是能死在你的手中……”

他猛然“哧”地一聲把上衣拉開,露出了白皙結實的胸脯,氣宇軒昂地道:

“姑娘,你下手吧,我實在很負你,也隻有如此,才能使我心安。下手吧,用你的劍刺穿我,為你父親報仇!”

他說著輕輕閉上了眼睛,身形昂然不動。晏小真沒有想到譚嘯竟會如此,一時她渾身顫抖,抽泣聲更大了。

“你快!我決不後悔!”譚嘯皺著眉說。他忽然聽到了小真的哭泣,睜開了眸子說:

“你為什麼哭呢?”

“為什麼?”小真哭著說:“你算把我的心摸透了!”

譚嘯一怔,訥訥道:“姑娘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方才所說的都是真的,我願意死在姑娘的劍鋒之下。因為這樣,我們之間的恩怨,就可以平了!”

他又走近一些,雙手把上衣分開,挺起了胸道:“殺吧!不然你會後悔的!”

“哦,不……”小真後退著,那涓涓淚水就像拋落塵埃的珍珠。

“譚嘯!”她跺了一下腳,泣道:“你知道我狠不下心是不是?我偏……”

她猛然舉起了劍,譚嘯挺胸以就,嚇得她忙又把手收了回來。譚嘯忽然一把抓住了她持劍的手,照著自己前胸刺了下去。晏小真尖叫了一聲,兩隻手一齊抓住劍柄拚命往回奪,用力掙,可是對方的臂力是那麼強大,晏小真雖是雙手,依然奪不過人家。

她哭叫著:“不要……不要嘛!”

譚嘯寒著臉,表情很沉著,他用力地往後拉著劍,劍尖已逼近了他的前胸,隻再過一寸就要血濺當場了。忽然,晏小真哭著低下了頭,她猛然張開櫻口,照著譚嘯手上咬去!譚嘯隻覺得那隻搶劍的手背上一陣奇痛,由不住“啊呀”叫了一聲,手一鬆,晏小真已把劍搶了過去。

可是因二人貼身太近,抽劍的勢子又那麼猛,劍鋒掃著了譚嘯肩頭,一時鮮血湧流不已!

譚嘯這時仿佛忘了痛,木訥地昂立著。晏小真卻後退了七八步,發散如雲,嬌喘籲籲地道:“你搶啊!我看你搶!”

她又低聲哭了:“傻子!你身上傷不痛吧?我可不管,那是你的事!”

譚嘯一隻手緩緩抬起頭,摸著那被劍鋒劃傷的肩頭。晏小真忽然撲到他身上,一隻冷冷的手攀在譚嘯頸上,把白玉似的臉貼在譚嘯的胸脯上,竟自放聲大哭了起來,一滴滴的淚,都流在譚嘯結實的胸上。

“大哥!大哥!你饒了我吧……嗚嗚……”散亂的青絲觸在譚嘯胸肌上,他打了個冷顫。隻覺得鼻子陣陣發酸,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撫在了小真身上。

“小真……”他哽咽著說不下去:“我對不住你,可是我沒有辦法呀!”

晏小真抽抽搐搐地抬起了臉,咬著下唇說:“讓我看看你肩上的傷……”

譚嘯往後退了幾步,一隻手按在傷處,慘笑道:

“這點小傷不算什麼,姑娘你自己去吧!”

晏小真呆了一呆,像似大夢初醒,她黯然地點了點頭說:

“我們的一切,就到此為止吧!”

譚嘯心如刀割,沒有說話,晏小真忽然又落淚道:

“大哥,依梨華受傷很重,你快去見她吧,遲了恐怕……”

譚嘯不禁突然一震:“你……你說什麼?”

晏小真傷心透了,她帶著苦笑訥訥道:

“我已見過她了,她很想你……她在大泉……”

說著她已扭動纖腰,縱上了窗台,輕歎了一聲:“你快去找她吧!”嬌軀再起,已自無蹤。

譚嘯木立良久,猛然撲到窗台,可是晏小真已經走了,即使她沒有走,他又能如何呢?還能叫她再回來麼?

他這麼想著,輕輕歎了一聲,癡癡回過身來,心裏說:“她說的這些話,都是真的麼?依梨華當真受傷了……”

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再也平靜不住了。他匆匆點亮了燈,當燈光照在他身上時,他微微吃了一驚,原來肩頭流下的血,已把上衣染紅了,可是他並不覺得痛。

好在他隨身帶有刀傷藥,當時用布沾了些水,把傷口的血擦了擦。幸好傷並不重,隻是劃開了一道兩三寸長的口子,不過是皮肉之傷,沒有傷著筋骨。想到了方才的情形,這位超世奇俠,仍覺得一陣陣難受,對於小真,他覺得無限愧疚。

包紮好了傷,他換了一身衣服,把簡單的革囊提起,推開門就往外走,他要連夜趕到大泉去。說實在的,他內心太掛念那個可憐的哈薩克姑娘了,試想,她一個孤身女子,為自己弄得家破人亡,在沙漠裏流浪著,就像一個遊魂。如果真如晏小真所說,身上受了重傷,那簡直是……

譚嘯的淚忍不住在眸子裏打著轉,雖然“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一想到這位美麗善良的姑娘,自己未婚的妻子,他怎能不傷心呢?

客棧裏的夥計被吵醒了,算賬備馬忙了一通,又發現馬廄裏少了一匹馬,他們才知晏小真已先譚嘯而去。隻是她去什麼地方,隻有小真自己知道了。

譚嘯的臉色很是沉重,他跨上了愛馬“黑風”,一路馬不停蹄地直朝著“大泉”方向馳去!

一路之上,他絕不稍停,也難為了他的那匹神駒,此馬昔日在狼麵人袁菊辰手下,曾在大戈壁沙漠裏吃盡了苦頭,養成耐跑的能力。它跑開了,能追上漠地裏的狼和狐狸,從它“黑風”的外號上,就可以想見它驚人的速度了!

這時在譚嘯驅策下,那速度真像是脫弦之箭,又像是掠地平飛的燕子,馬蹄密如聯珠,那黑風豎著它的一雙耳朵,馬尾箭也似的直挺著,騎在馬背上的譚嘯,仿佛騰雲駕霧一般。

他料不到黑風會跑得這麼快,兩旁的山石樹木,如同大江流水,嗖嗖地自身側閃過,他不禁有些擔心會栽下去,可是可愛的黑風,竟是那麼的穩,盡管蹄下凹凸不平,它卻從沒有拱一下背,從沒有竄一個高,真是萬金難求的千裏神駒!

譚嘯內心又驚又喜,他不再害怕了,俯下身用手摸著它頸上飄起的長鬃,這時他才看清,黑風那張開的鼻孔,竟如同一對杯口,它頭上那點白點,像是夜空裏的一粒流星,人獸之間,洋溢著熱烈的情感交流。

這段距離並不算遠,當天色微微透明的時候,他已經出現在大泉鎮上了。

這地方惟一的下榻之處就是留客老店,譚嘯內心充滿著熱望,在曦微的晨光裏,叫開了店門。斯特巴幾日來雖賺了不少錢,可是所接的客人,無不是拿刀動劍的主兒,無時無刻都令他提心吊膽,此刻一聽這麼沉重的叫門聲,嚇得他一骨碌自炕上翻了下來,擠著一雙還沒睡醒的眼,把門打開。

當他看清了來人是譚嘯時,臉色都白了,害怕地笑道:

“大爺,你怎麼又來了?”

譚嘯牽馬而入道:“我問你,你這店裏可住著個年輕的姑娘麼?”

斯特巴怔著眼道:“大爺,你老千萬別再鬧事了……往後我們的買賣也不能做了!”

譚嘯一瞪眼說:“我是來找人,我鬧什麼事?”

斯特巴由儀態上看出了這位主兒也不是好惹的,當時慌忙賠笑道:

“大爺,你上次找的那幾個人,可是都不在了……現在住著的是由沙漠新來的幾位漢客!”

譚嘯不由大喜道:

“對,我就是找他們,你快帶我去,你放心,我不會再惹事,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

斯特巴聳動著他那雙老鼠眉,說:“我的爺!這時候,人家還沒起床呢!”

譚嘯把馬韁交到他手上,大步往裏走去:“那我自己去!”

斯特巴連忙叫道:“好!好!大爺,還是我帶你去吧!人家可有女眷,又生著病,你老怎麼好推門進去呢?”

他一麵說著,一麵把馬拴上,領著譚嘯穿過了天井,來到了裏邊。斯特巴回過頭問道:“譚大爺,你老是找誰呀?是那個老頭還是老太太?”

譚嘯不禁怔了一下,因為不知他所指的老太太是誰,就點了頭說:

“先帶我去看看那位老先生吧!”

他說著把身上的塵土拍了拍。斯特巴上前在一間房門上輕輕叩了幾下,那門就開了,現出了桂春明瘦長的身形。斯特巴回頭一指譚嘯,卻發現那位大爺竟矮了半截似地跪下了,桂春明這時已看清了來人是誰,不由白眉一挑,驚喜地叫了一聲:“嘯兒,是你!

你怎麼找到這裏來啦?”

譚嘯看到了授業的恩師,一時忍不住熱淚滂沱而下,低聲喚了聲:“師父!”

桂春明上前一步,雙手攙起了這個徒弟,哈哈笑著,對一旁的斯特巴揮了一下手道:

“沒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斯特巴這才放了心,他相信這次大概不會打架了,就咧著嘴笑道:

“你老原來是這位大爺的師父呀!原來是一位老俠客呀!”

說著走了。這時桂春明仔細端詳著這個很久沒有見麵的徒弟,不知是高興還是難受,他握著他的手,又向兩旁看了一下,小聲道:“來!我們屋裏頭說話去。”

譚嘯忙把臉上的淚擦幹淨了,露出欣慰的微笑道:

“能見著你老人家,我的心也就安了。”

二人進得房中,桂春明拉過一把椅子命譚嘯坐下,含笑說:

“媽的!你這小子說話不誠實,你真是來找我的嗎?”

譚嘯不由臉一陣紅,訥訥道:“怎麼不是呢?”

南海一鷗神秘地聳肩一笑,點了點頭說:“就算是吧!”他忽然歎了一口氣,正色對徒弟道:“你也該來了,依姑娘可是為你……”

“師父……她……怎麼啦?”一提起依梨華,譚嘯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激動。

“她傷得很重……”桂春明走過來,一把抓住譚嘯的手腕子,老臉通紅地說:

“孩子,師父對不起你……她的傷恐怕……”

譚嘯臉色不禁一陣慘白,眼圈由不住紅了。

“師父,她在……哪裏?我……”

“我知道,馬上你就能看見她!”桂春明眨了一下老眼,黯然說:“隻是我要告訴你,見了她,你可不許哭,也不能說她沒有救的話……”

譚嘯忍不住低下頭哭了,這一時他的心整個都碎了。這個打擊簡直太殘酷了!

“孩子,你必須這麼做,千萬不能刺激她……”桂春明長歎了一聲,又道:

“本來我對她的傷勢還很自信,可是這兩日來暗地觀察,才發現她怕是不行了……”

他說到此,似乎有無限的傷感,那雙深邃的眸子也似乎黯然無光了。

“師父……師父……她……”譚嘯幾乎哽咽地說:“是誰傷了她的?”

“是裘海粟,不過老道也死了!”

現在譚嘯對一切都不關心了,他隻念著依梨華,他強忍著淚說:“師父,你老帶我去看看她……可憐的姑娘!”

桂春明站起身來歎道:“我隻關照你這句話,而一直瞞著她們師徒,騙她們說還有救……”

他跺了一下腳,又道:“總之,你現在來了就好了,她天天盼著你。”

說著他推門而出。譚嘯忙用袖子把瞼上的淚擦幹,隨著桂春明走出室外,桂春明穿過天井,來至左邊那排破廂房前。

他用手指著一個門說:“依姑娘就住在這一間,不過,還是先見見她師父為好!”

譚嘯恨不能破門而入,偏偏在長輩麵前,又有這麼多顧慮,他呆呆地點著頭。

桂春明又往另一個門口走去,這店裏房子不多,東拚西湊,五個人住在了三下裏。

就在桂春明轉身的當兒,一陣沉悶的咳嗽聲,自依梨華門內傳出,聽到譚嘯耳中,他不禁打了個寒顫。那種咳聲就像昔日在沙漠裏,他初次聽見那個為袁菊辰殉情的白姍姑娘的咳聲一樣,聽著這斷腸的聲音,譚嘯的淚忍不住淌了下來。

他竟不自禁地走到依姑娘門前,在門外嚅嚅地道:

“華妹……梨華……我來了!”

那陣咳聲忽然停了,一個脆弱的聲音問道:“誰?你是誰?”接著又被咳嗽的聲音打斷了,似乎聽她在喚著:“西裏加……外頭有人……”

接著有開門閂的聲音,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伸出了頭。譚嘯不禁一怔,可是他立即想到,這正是師父所講的依梨華的師父,立刻恭敬地彎下腰施了一禮:

“老前輩,弟子是……”

太陽婆一腳跨出了門檻,睜大了眼睛在譚嘯身上轉著:“你是誰?”

這時候桂春明從那邊跑過來,擺著手道:

“九姥!這是小徒譚嘯,他來看依姑娘了,快叫他進去吧!”

太陽婆立刻目放異彩,回頭大叫道:

“姑娘,你看看誰來了?哎呀!這下可好了!”

她說著一隻手拉著譚嘯,直往屋裏拉,譚嘯險些被她拉倒!

他一進門,就見依梨華迎門立著,她穿著一身雪白的睡裙,赤著雙腳,臉白得幾乎沒有一點血色,兩腮也微微陷了下去,漆黑如雲的長發披散在肩上,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散放著驚喜欲狂的光焰,小手絹也自她手上掉下來了。

“哥……你真的來了?”

“姑娘……”他記住師父的話,忍著不敢落淚,可是聲音是那麼的淒愴。

依梨華忽然張開了雙臂,猛地抱住了他:“哥……我想死你了……我……”

她說著竟哭了。譚嘯緊緊地咬著下唇,身子一陣陣顫瑟著,目光有些羞澀地看著太陽婆。這個老婆婆卻齜牙一笑,匆匆跨出了門,順手把門帶上,回頭笑道:

“你們談一會兒,我不打攪你們了!”

她一走,譚嘯立刻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這個姑娘。他用那生著胡茬子的嘴,在她的臉上、發鬢上磨著:“妹妹……我可憐的好妹妹……你讓我找得好苦!”

他的淚流在了她的臉上。依梨華破涕為笑了,現在再也沒有什麼值得她傷心的了。

她急促地籲籲嬌喘著,忽然雙手攀住譚嘯的頸項,翹著可愛的唇角,淺笑道:

“哥!你身子怎麼在抖?”她把臉貼在他胸上,揚著秀眉關心地問:

“為什麼?你病了?”

她的笑,似乎把譚嘯從失望的意境中拉回來了,他心中忽然一動,暗想道:

“也許師父說錯了,也許她不至於……”

想著他用雙手把她抱了起來,含笑道:

“我倒沒有病,而是我的心肝兒病了……”

“你壞……”依梨華嬌哼了一聲,輕輕用手在他臉上打了一下說:

“一來就油嘴……”

譚嘯輕輕地把她放在炕上。這炕上鋪得厚厚的,隻是都被依梨華的汗浸濕了。依梨華拉著譚嘯一隻手說:“哥……你也躺下來吧!”

譚嘯向窗外瞟了一眼,劍眉微皺,小聲說:

“怎麼行呢?兩位老師父都還在外頭呢!”

“我不管!”依梨華噘著小嘴,臉上帶著羞澀的笑:“人家要給你說話嘛!”

對於這姑娘,譚嘯實在是愛,他不願拂她的意,再說自己也想她想得太厲害了。

他俊臉微紅地躺了下來,用小手絹給她揩著鬢角的汗,看著她那張削瘦的臉,他的心如同刀紮一般,可是他卻不敢流淚。依梨華伸手摸著他的臉,用長長的指頭在他臉上劃著。這一會兒,她顯得是那麼快樂,鬱積在她內心的相思寂寞,都似遠離她而去了。

“我再不離開你了……”譚嘯慨然地說,並且苦笑了笑道:

“我想師父不會笑我的,他老人家知道我們相愛……”

依梨華噘著小嘴說:“哼!你還想著找我呀?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哩!”

她用那雙大眼睛瞟了他一眼,微帶幽怨,可是馬上又笑了,說:

“不過你現在回來,還算你有些良心……”

她說著這些話,喘得似乎輕些了。譚嘯終於忍不住說:“你的傷……”說到此,他就接不下去了,勉強地笑了笑:“要緊不?”

依梨華忽然翻身坐起來,她臉色帶著十分的喜悅。譚嘯嚇得忙也坐起來,用手去扶住她,急道:“你要做什麼?”

依梨華遞過一個甜蜜的眼波,嗔道:“你看你,怕什麼呀?我不會死!”

她又抱著譚嘯,把小臉在他臉上挨了一下,笑道:

“本來我以為我要死了,可是你一來,我卻又覺得我好多了,我不會死……”

譚嘯輕輕撫摸著她的背,隻覺得鼻子發酸,卻強笑道:

“當然……當然……你的傷很快就會好的……可是,你現在需要休息,快躺下吧!”

依梨華皺了一下鼻子笑著說:

“今天,我要起來,我覺得好多了!哥!我要洗臉,要穿上花衣裳,叫西裏加和桂伯伯他們高興……”

“可是,你的身子……”

“別不放心,不要緊……”依梨華輕輕推了他一下,又仰著臉說:

“你看我這個樣子,頭發又亂……多難看?你會不喜歡我的!”

譚嘯緊緊握住她一隻手,搖著說:

“不會的,你這樣更美,我愛的是你的心……你怎麼能……”

依梨華一隻小手貼在他嘴上,轉著眼珠子,笑道:

“你不要急,我是逗你玩的……”

她把背靠在譚嘯胸上,嬌喘著說:

“老睡在床上,身子都要散了,想起來走走,你又不答應……”

說著她回過臉來,露出一雙淺淺的酒窩,央求道:

“我隻起來一會兒,好哥哥,我不亂跑,聽你的話好不好?”一隻玉手懶洋洋地放在譚嘯肩上,輕輕地捏著他的耳朵,撒嬌地問:“好不好?哥哥!”

譚嘯歎了一聲道:“不是我不答應……當然,老睡著也難怪你悶,起來坐坐也好,可是又何必換衣裳呢?都是自己人!”

無奈依梨華總是不依,死纏著非要換不可,譚嘯隻好聽她的。他見依梨華這麼高興,也暫把一腔憂愁拋開,眉開眼笑地與她對答著,用木梳子替她梳著長發,才梳了三五下,依梨華卻回頭笑道:“哥,我要喝茶,你端給我好嗎?”

譚嘯下炕,走到一邊茶幾上去倒茶,倒了一杯回頭道:“不行,太涼了……”

卻見依梨華正在藏什麼東西似的,一隻手慌忙地從褥子下收回來,她手上拿著那把木梳,臉色有點紅,笑了笑,才道:“我隻是嘴裏熱,喝一口就好了。”

譚嘯心中微動,可是並不說破,過來扶著她喝了兩口冷茶,又要給她梳頭。依梨華卻笑道:“不用梳了,辮一個辮子好了,哥!你出去一會兒吧!”

譚嘯知道她定是要換衣服,當著自己到底不大好意思,就含笑點頭說:

“我就在門口,你打扮好了,就叫我一聲。”

依梨華含笑點點頭,譚嘯轉到她身後,彎下身去挨了一下她的臉,他的手乘機伸到身後褥子裏,摸出了一團軟軟的東西,當時不及細看就抓到了手裏。依梨華笑著在他臉上挨著,輕輕地用小嘴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說:

“你可不要走遠了,哥!”

譚嘯笑道:“我知道。”起身開開門,輕輕走到了院中。

院子裏落滿了枯葉,晨風吹得它們在天井裏打著轉兒。

南海一鷗桂春明和太陽婆回房說話去了,黎明即將來臨,屋瓦上可以看見晶瑩的露水。

譚嘯站在牆角,癡癡地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掌心,掌心裏抓著一團亂發,為數當在數十根以上,這就是方才依梨華偷偷藏在褥子下麵,而怕讓譚嘯看見的。

他的心幾乎要碎了,他知道這些亂發是她方才偷偷由梳子上麵拿下來的,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怕我看見難受還是怕我不愛她了?

淚水在他那雙俊亮的眸子內轉著,他緊緊地把這團亂發挨在臉上,低低地喚著:

“哦!姑娘!姑娘……可愛的妹妹……你把我看得太俗了。”他注視著地上的磚,癡癡地說:“你如有三長兩短,我豈能獨生?”

“哥!你看!”背後傳來依梨華的聲音。

譚嘯忙轉過身來,頓時覺得眼前一亮,那個病入膏盲的姑娘刹那間煥然一新。隻見她穿著一條粉紅色的裙子,上身是對紐小馬夾,露出一雙白玉似的胳膊,在譚嘯的感覺裏,她仍和過去一樣的美,一樣的豐腴。

她那美麗的臉,似乎搽了一點胭脂,已不再是那麼蒼白,而是一片緋紅;她那黑亮的大眼睛,仍是那麼靈活,在她笑著注視你的時候,真擔心魂兒都要為她攝去!

她用兩隻手拉著裙子,轉了一圈,笑道:“好看不?哥!”

譚嘯跑過去拉住她,上下看了看說:“好極了!”

依梨華側過臉,微微羞澀地笑著說:“你看,我還搽了胭脂呢!紅不紅?”

譚嘯笑著點了點頭說:“其實你不搽也是一樣的美!在我眼裏,你怎麼都是好看的!”

依梨華微微低下了頭說:“你真好!”

她抬起頭問:“西裏加和桂伯伯呢?”

譚嘯回頭看了看說:“不知道呀,我們找他們去吧!我扶著你走。”

依梨華後退了一步,嬌軀微晃,像要跌倒似的,可是她卻搖頭笑道:“不要你扶,我要自己走。”

才說到此,忽聽到旁邊有人大叫道:“哎喲!大姑娘起來啦?哈!”

二人一起回身,原來是長毛陸淵,他一隻手扣著小褂上的扣子,睜著一雙迷糊眼,臉上帶著極為興奮的神色。

譚嘯笑著喚了聲:“陸師傅,你也在這呀?”

陸淵這才注意到他,往前走了幾步,又睜了一下眼睛,忽然大聲道:“哎呀!原來是譚大爺呀,你老是什麼時候來的呀?”

他笑著跑過來,熱烈地握著譚嘯的手,一麵看著依梨華,嘻嘻笑道:“怪不得大姑娘病好了呢!”

他說著又小聲道:“大姑娘為了你……”

才說到此,就見依梨華連連跺腳,半嗔半笑道:“陸大哥,你敢說……”

長毛陸淵立刻裝著摸嘴,口中喔喔連聲地道:“喔!沒什麼!沒什麼!”

他笑得兩眼成了一條線,大聲說:“今天是雙喜臨門,赫!這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