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1 / 3)

九華山一角,嶽家祠堂。

荒涼、蕭瑟、破碎,再也沒有什麼詞兒好形容它了。晴天或是月夜,這祠堂經常是山狼野犬盤踞和蝙蝠出沒的地方。如果遇到了陰天,就像今夜這種苦雨淒風之夜,恐怕連野犬和蝙蝠對它也會失去興趣。

祠堂的兩扇破門,在風雨中時開時合,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半堵紅牆,歪斜在風雨之中。當閃電亮時,可清楚地看見牆上的千瘡百孔;不過,總算還沒有完全倒下去就是了。

一隻禿頂的貓頭鷹,正由上麵拍翅飛來,發出淒厲的喵嗚聲,令人毛發聳然。

一個身披玄色油綢雨衣的老者,用快捷的身法,來到了祠堂門口,他雙手推開破門,向內張望著。過了一會兒,才閃身而入,用蒼老但宏亮的聲音,向裏麵發話道:“銅冠叟踐約來遲,請朋友們原諒。”說著合袖一揖。

良久,不見回音。

老者不禁後退了一步,目放異光:

“奇怪,莫非他們會忘記?”

於是,他又重複了一遍,仍不見任何回音。老者白眉微皺,探名入豹囊之中,取出一管狀物,迎風一晃,頓時火燃半尺,室內光華大盛。

一座紅木的供案,其上積塵盈寸,十數方靈牌,東倒西歪,上麵刻有:

“顯妣嶽門劉太夫人之靈位”、“顯考嶽公諱XX官XX神位”……

諸如此類,等等不一。可見這嶽氏一族,在先朝確是一個極有聲威的望族,但如今子嗣不肖,以至門庭冷落。

供桌上有一對燭盞,其上猶有半截白燭,想是多年久置,色已赤褐。老人費了一刻工夫,才把它燃著了。

他收起了火折子,四下觀看了一番,不禁冷冷一笑:

“他們不會放過我的!”

說著彎身案下。在供案下,他看見五把發鏽的匕首,作梅花狀倒插在案底,他口中“哦”了一聲,慢慢地伸出了手,把正中的一口匕首拔了下來。

匕首的把柄上,清清楚楚地刻著一個“羅”字。老人不禁喟然長歎了一聲,往事把他拉入了回憶之中……

忽然,一陣低沉的笑聲,回蕩在詞堂大殿之內,陡聞之下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老人側腰騰身,捷似夜鳥穿林,隻一閃,已落身壁角,冷叱了聲:

“誰?”

那低沉的笑聲,尚沒有中止,一個矮小的白衣老人已由窗口出現了,這矮老人白衣紅履,雖是在泥濘的雨天,身上並不沾半點泥漿。他右手執著一把黑傘,輕輕一點足尖,如同小兒似的已縱上了供桌,再一飄身,落到了地麵,嗓音尖細地笑道:“老朋友,真是信人,恕我來遲了!”

黑衣老者不由麵色驟變,可是馬上又恢複了原狀。他微微一笑:

“原來是白雀道兄,老夫恭候多時了!”

白衣矮叟嘻嘻一笑,雙手合揖道:“銅冠叟,你放心,今夕何夕,我們不會忘記的,隻是……”

他昂首向門外望了望,細眉微展道:“你催命的好朋友們都來啦!”

銅冠叟哈哈一笑:

“我羅化既敢來此,就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白雀翁,你這話可有些欠妥了……”

就在他這句話方一出口的刹那,兩扇破門霍地被大力震開,“砰”的一聲,震得兩壁泥土都為之剝落。

但見眼前人影一閃,一個長身灰衣的比丘老尼,已含笑站在門前。與此同時,左右兩扇破窗也發出了一聲暴響,木屑飛揚裏,出現了一道一俗。

這同時出現的三個怪人,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疾如飛電”,身形一落地,不期然的已和先來的白雀翁,排成了一列。雙手合十向銅冠叟一拜,由那老尼發話道:“阿彌陀佛,今夜能與羅施主在此處相會,真是三生有幸,羅施主真君子也!”

銅冠叟麵色一寒,隨之狂笑了一聲:

“好!老朋友們,你們都來了!羅某渴望多時了!”

他邊說著話,邊把披在身上的一襲雨衣脫了下來。這時,對麵四人都不禁麵色一怔。

原來,隨著銅冠叟的雨衣啟處,他們發現這老人背後尚背著一個四五歲大小的男孩.這小孩頭上梳著丫角,正用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眸子打量著四人。他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也沒有哭。

白雀翁倏地神色一變,桀桀笑道:“羅大俠,我們當初曾說好,除了你我等五人以外,不攜任何人來現場,怎麼你……”

銅冠叟麵色一青,把背上的童子解了下來,抱坐在供案之上,這才回身苦笑道:

“羅某有一不情之情,要向四老相商,倘不蒙見允,今夜之約隻好作罷!”

後來三人之中,除了那老尼之外,另二人一位是駝背的高大道人,另一位卻是身著藍衫的老儒,他們麵上,都罩著一層陰霾,自始不曾有半絲微笑。這時,那老儒卻微微一笑道:“羅大俠有話請說當麵,我等洗耳恭聽就是了。”

銅冠叟羅化朝這老儒看了一眼,已認出了此人是西北道上最負盛名的俠盜,外號“天馬行空”,姓晏名星寒。他本有一拜弟“雲中鳥”駱奇,卻在十五年前,喪命在自己掌下,故此與他結下了深仇大恨。此老擅打“飛雲石”,一身輕功提縱之術,更是舉世無雙,往昔對他,羅化很存有戒心。其他三人雖均是當世赫赫怪傑,卻都是他當年手下敗將。唯獨此老,素昧平生,所以銅冠叟對他,心中最是提防。

此刻聞言,不由長歎了一聲道:“晏兄寬宏大量,老夫至死不忘,隻是老夫話一出口,各位如不見允,卻會令老夫處於萬難之中。今夜之約不得不暫作罷論,而另謀再會之期了。”

這時,那高大的駝背道人狂笑一聲道:“銅冠老兒少施拖刀詭計,今夜既來了,豈能輕易放你回去?還不快快作一了斷,盡自拖延時間又有何用?”

這道人麵上滿是虯須,紛紛倒卷而生,再襯上他身上那襲血紅道袍,看來真乃畫上鍾尷也似;尤其是他那一口陝西土音,更是刺耳難聽。

銅冠叟冷目看著他,微微一笑:

“我隻當十年來,道兄會多少有些改變,今夜一見,依然如故,好不令人失望!”

紅衣道人濃眉一挑,麵色赤紅,厲聲叱道:“老兒休逞口舌之利,今夜就是你的死期!五刃相會……哼!哼!你還想逃麼?”

銅冠叟不由麵色一沉,正要發作,那素衣老尼單手一打問訊,白眉微顰道:“裘道友不必過於性急,我們還是叫他說明道理,再定奪吧!”

駝背道人姓裘名海粟,外號人稱“紅衣上人”,與銅冠叟二十年前有斷指之仇,他的內家掌力有真功夫,所練元陽真炁,二十步內可製人於死命,是一個極厲害的人物。

一生性躁,瞪眼殺人,雖是三清教中人,卻戒不掉一個“殺”字。

此時他聽了那老尼話後,勉強忍著心中暴怒,冷笑了一聲道:“大師一片仁心,恐怕最終要落在這老兒道中,我等十年血恨,豈不又成了泡影?”

老尼聞言微微一笑,搖頭道:“裘道友此言差矣!想銅冠叟乃一代武林英豪,怎會使出如此卑下伎倆?再說你我亦非易欺之輩,何妨先容羅大俠交待一番;否則也難免太令好朋友見笑了。”

天馬行空晏星寒點首附和道:“大師所見極是……”

他回過身來,目視著銅冠叟冷笑道:“羅大俠有何吩咐,我等也好酌量辦理!”

銅冠叟此刻真如同待死之囚一般,麵上浮現了一層灰白的顏色。在諸人對話之際,他隻是默默地站在一邊,像是陷於沉思之中,這時聞言苦笑了笑道:

“老實說,老夫今夜既敢來,又怎會心存別念。你們不要誤會,我銅冠叟生平一諾千金,從不反悔……”

他說著冷冷一笑,用手指了一下那坐在供桌上的孩子,麵色陰沉地道:“我所要與各位相商的,隻是這個……孩子!”

灰衣老尼白眉一挑:

“這孩子是施主什麼人?”

銅冠叟歎息了一聲:

“是老夫一個小孫兒,可憐他兩歲喪父三歲喪母,在老夫身前不過年許時光。今夜老夫帶他來此,確是含著深意……”

白雀翁翻了一下怪眼:

“什麼深意?”

銅冠叟似乎已失去了來時的豪氣,他緩緩向各人麵上看了一遍,才喃喃道:“這是我羅氏門中唯一骨血,今夜五刃之會,老夫苟能逃得活命,自無話說;否則,恐怕你等定會斬草除根,豈不禍及我這無辜的孫兒?”

四人都不由臉色一變,銅冠叟之言,正打入了他們每個人的內心,隻是當麵他們誰也不能承認。因為這是卑賤陰損的行為,身為大俠客的他們,是不屑為的!

銅冠叟說到這裏,見他們都不哼—聲,不由長歎了一聲,冷冷一笑,心知自己這一猜測,果然沒錯。他看了四人一眼,冷然接下道:“所以今夜我特意把他帶來此處,一方麵令他見識各位前輩一下,再方麵……”

他咬了一下牙,瞳子裏閃著異采:

“再方麵是向各位請命,各位俱是當今武林泰山北鬥般的人物,老夫隻討你們一言,萬一老夫不幸今夜喪生,望你們顧全武林道義,保留我羅氏門中唯一的一點骨血,老夫雖死無憾!”

他說到了這裏,麵色鐵青地後退了一步,冷目瞧著四人,不發一語。

良久,那素衣老尼才歎了一聲,日宣佛號道:“羅施主請放心,這一點我們可以答應你。”

銅冠叟不由麵色一喜,長揖至地道:“大師一諾千金,有此一言,老夫死也瞑目,再無別求了!”

紅衣上人裘海粟冷笑了一聲:

“你這話說得未免太早了一點,也許我四人都不是你的對手也不一定。”

說著他咧開了闊口,桀桀地怪笑了兩聲,神采至為飛揚。銅冠叟知道他是有意奚落,但自問今夜,自己以一敵四,絕難幸免,當時聞言並不動怒,隻淡淡一笑,道:“老夫願望既了,還是不要多耽誤各位好朋友的時間吧!朋友!你們快快劃下道兒來吧!老夫無不從命!”說罷麵如死灰,但卻無絲毫畏懼之色。

天馬行空晏星寒,冷冷地道:“既如此,我們還是早早作一了斷的好。”

他麵色霍地一沉:

“銅冠叟!久仰你以一套追風八掌打遍武林,我四人不才,合練了一套小玩意,今夜要向閣下請教一番,你可肯不吝賜教麼?”

銅冠叟點了點頭,慨然道:“老夫方才已說過,刀山劍樹無不奉陪。晏兄請快一點說出來吧!”

白雀翁這時在一邊發出了小兒似的一聲尖笑,銅冠叟看了他一眼,不悅道:“怎麼,足下不以為然麼?”

白雀翁一斂笑容道:“晏兄尚忘了交待一句話,我四人如是敗在閣下掌下,自當血濺當場,可是閣下如不幸落敗了,又當如何呢?”

銅冠叟冷哼了一聲:

“你當我銅冠叟是貪生怕死之輩麼?哈!白雀翁,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白雀翁寒著臉,彎腰道了聲:

“不敢!”

銅冠叟厲聲道:“我已經說過了,以命相贈還不夠麼?”

白雀翁麵上陰陰一笑,雙手一搓道:

“好,一言為定!羅大俠,請恕我不客氣,我這是先小人後君子!”

銅冠叟隻是連連冷笑不已。

想不到,這時那供桌上的孩子,忽然嬌聲叫道:“爺爺!”

銅冠叟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一時眶中熱淚滾滾而下。他緩緩回過頭,佯笑道:“好孩子……你乖乖坐著,不要吵,爺爺事情還沒有辦完呢!”

那孩子倒也聽話,隻連連點著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這幾個人身上轉著。

在他那幼稚純潔的意念之中,何曾想到他這唯一的老祖父,此刻正在與強敵作殊死之爭,所能逃生的願望,微乎其微!

銅冠叟一陣心酸,忍不住縱身上前,緊緊地把他抱了起來,口中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你……”

這時,天馬行空晏星寒發出了一聲歎息:

“羅大俠,你何故如此小兒作態,我等不負所托也就是了!”

銅冠叟放下孩子,霎時臉色鐵青,他跺了一下腳道:“好!”

跟著身形騰起,空中轉身,四平八穩地落在了四老身邊,朗聲道:“老朋友們,事不宜遲,老夫這裏候教了!”

那灰衣老尼姑,這時口宣佛號,念了聲:

“阿彌陀佛,羅施主請看!”

這老尼口中說著話,忽然把手中提的一個小袋張開,向外一倒,隻聽得咕咕嚕嚕一陣木球滾動之聲。這殿堂內地上,立時多了數十個大如雞卵的木球,全是紅漆所染,十分鮮明。

老尼手指著這些木球道:“這是二十個楠木球,我四人想在這二十枚木球上討教施主的絕藝‘追風八掌’!”

銅冠叟注視著地上滾動的二十個木球,每一個都圓如彈珠,滴溜溜在地上轉著。人如想著足其上,是極不容易的事情,何況還要在上麵較量功夫,更是不可思議了。

可是他因有言在先,刀山劍樹也沒有不奉陪的道理。此時聞言之後,微微一笑道:

“老夫已說過要奉陪到底,隻請四位老友上陣賜教就是了!”

白雀翁早似不耐,這時嘻嘻一笑道:“羅大俠果不愧是大俠風度,隻是我要再說一句,我四人隻要有一人足沾地麵,就算輸,老兄也當如此。”

銅冠叟冷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