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暮春 (2000年 淮源市)(1 / 3)

2000年清明前,天氣陰沉沉的,不時飄飛著蒙蒙細雨。正是咋暖還寒的難耐時候。又一次被選為淮源市副市長的宋美十分忙碌,似乎沒有顧及到時序的變化。這天一早,又要趕到北區的工業園去,所以沒有理睬丈夫的嘮叨,匆匆上了司機小王開到家門口來接她的車

在工業園呆了兩天,終於把事情圓滿地解決了,她趁著細雨趕回市裏自己的家裏去。

這是還春寒料峭的夜晚,宋美乘坐的奧迪車在縣內的一條高等級公路上疾駛。

司機小王回了一下頭,親熱地向她說:“宋市長,你今天太累了,靠著後墊打個盹吧。”

“是有些累,不過還好。”宋美疲憊地應聲,“沒辦法,非得陪他們喝,加之又來了老同學,喝得真還有點醉意了。”

“應酬其實也是很棘手的事。”小王目不轉睛得盯著前麵,“還有好一段路程,我慢點開,你眯眯眼。”

“好的。”

但宋美是從來沒在車裏睡著過的,她要考慮的事情很多,明天還有一場接待呢。

起碼是九點多鍾了吧,她眯著雙眼,依稀看到路旁散落的農舍和村鎮的燈光在閃閃爍爍。兩旁不時黑壓壓迎過來座座山峰,閃過一片明亮的水庫之後,迎麵一座巨峰擋在麵前,她知道要過隧道了,過了三個相連的隧道之後,很快就會進入城區了。

“往政府開吧,我還得去辦公室做點事。”宋美吩咐司機。

“那不行了!”小王提出了強烈抗議,“都十點了,你不能再工作了!明天不會天亮麼?!”

“手頭還有點事……”

“天大的事也得休息!”小王這時已是主宰。

其實宋美是不想太早回到那冰冷的家裏去,她總是要拚命工作到深夜才極不情願地回到那空曠的屋子去的,丈夫總是在外麵釣魚,白天黑夜地不落屋。但既然已十點多了,也許他已回家了吧?

“再說,我叔隻怕早就餓慌了。”小王一邊說一邊掛了慢檔,“我還給叔帶了些好吃的,隻是沒酒了,遺憾!”

“老是麻煩你!”

“沒關係的,起手不難嘛,省得回去再做。”

想到那可能真還沒吃晚飯的丈夫,宋美歎了口氣:“好吧,聽你的,回去。明天你早點來接我,事兒還多呢!”

汽車進了市裏。這幾年淮源發展很快,城區擴大了三四倍,道路修建得寬敞,霓虹燈四處閃爍,街道上車水馬龍,市民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在享受著冬去春來多少溫煦了些的氣候帶來的愜意呢。車子拐進了一條稍微僻靜的小街,進了市裏某局的宿舍,宋美還住在她當某局副局長時住的宿舍裏,那是三樓的一套三房兩廳的公寓房。當初她公公婆婆在世的時候再加上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房子顯得十分擁擠。現在老人過世了,孩子長大分開來另過,房子就顯得空蕩蕩的了。

她提著三個盒子上了樓,盒子裏是小王為她丈夫在酒桌上精心挑選的菜肴外帶一大盒飯。丈夫是她下鄉上山做知青時那個村的,至今的身份仍然是個農民,但他從來就沒有作過飯。即使現在兒女們另住了,他也從不做飯,一定要等到宋美回來做了飯才吃。有時宋美要出差或外出開會,她就要給他作好幾天的飯菜,放在冰箱裏,交代他按時熱了吃。有時走得久了,讓他去女兒家吃去,但丈夫不願意去。因為女兒已經結婚,他有著鄉下人的強烈封建意識,認為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不是自家人了,加上他那有些古怪的性格,與當著一中語文教師的女婿總是貌合神離。隻好交代兒子,讓還沒有結婚的大兒子叫他去外麵飯店裏吃,但丈夫長日在河邊釣魚混時間,釣起興來就忘了時間,有時兒子也找他不到,好在他耐餓,一天吃個一頓兩頓也能過日子。後來總算教他學會了衝方便麵,勉強也可充充饑。丈夫的生活起居成了美麗能幹的女市長的一塊心病,宋美在外強悍,心地卻極善良,也心疼他的吃食,以後她想出了個辦法,有次在外陪客時就帶些飯菜回去,熱熱給他吃。司機小王很機靈,覺得這樣有失市長身份,於是每次都為她準備好,說是自己帶回去。往往解嘲般說:“嘿,莫可惜了,吃不了兜著走!”每次送宋美回家時就交給她。

宋美套開鎖把門打開,屋子裏亮著昏黃的壁燈,電視開著,丈夫正蜷縮在沙發上,並不在看電視,似乎是在打瞌睡。聽見門響,他睜開了眼,沒有任何表情地瞅了她一眼,又眯起了眼。她放下飯盒,把公文包掛進房間衣架上,進洗漱間先洗了一把臉,才笑著問道:

“還沒吃晚飯吧?”

“哪有飯吃?”丈夫沒好聲氣地嘟囔,“冷火秋煙的……”

“你沒先煮一包方便麵吃?”

“我釣累了,懶得煮!”

已經習慣了,習慣就成了自然。宋美已是無數次麵對這種哭笑不得的場麵了,見怪不怪,仍然柔聲細語說:“你稍等等,小王給你挑了些你愛吃的菜,我熱熱你吃。”

飯熱好了,丈夫才睡眼惺忪懶洋洋地站起來。

“今天釣了幾條魚?”宋美有意搭訕著,想營造點夫妻間的隨和氣氛。

“一條都沒有!這條河裏還有什麼魚?卵都沒一筒!魚都死到鱉眼裏去了!”

對丈夫的粗痞話,宋美隻好歎口氣。這種鄉下田間地頭人們的話語雖然她在家聽得多了,但仍然覺得自己臉上發燙。

他在大口大口地吃飯吃菜,突然嘣出一句:“怎麼沒得酒?!”

宋美畢竟耐心不足,也沒好氣地回敬一句:“你將就著吃飽吧,還要喝酒!一個大男人,飯也不做,還要我服侍你喝酒!”

“這屋子有女人等於沒女人!當個鳥官,連男人的飯菜都省了!”

宋美真想發作,但她強忍住了,她知道,多搭幾句話就一定會吵起來。她平下心來,坐在沙發上,似乎在專心看電視,實在是在打量狼吞虎咽的丈夫。

張誌強真是一點沒變!她沮喪地想。那性格,那為人,那一副派頭,一點沒變!唯一變的是50歲的男人雖然養得白白胖胖,但臉上的皺紋已越來越深了,頭發也已稀疏,明顯地禿頂了。這不很高大的男人似乎也走入老境了!他一直沒有工作,已經多年不做事了。她養著他,他每天的事兒就是去釣魚,消磨時間。按理說50歲還可以出去打打工做做事的,但他既沒本事也不願意出去做事,宋美也就隨他了,相安無事著,就算過日子吧。

在一般外人眼裏,這是一對恩愛夫妻,美麗的女人無論地位怎麼變動,無論貧窮或是富裕,總是關心著他,維護著他的家人,幫助著他的鄉人。鄉裏鄉親們無不羨慕張誌強,說他前世修來的福氣,糠籮裏跳到米籮裏,黃連樹上掉到蜜罐中。他們似乎生活得很好,常常,宋美還拉著丈夫在空閑時出去散散步,讓他認識些有頭有腦的人物,逢節日特別是春節機關聚餐玩樂時,她也象其他人一樣帶上配偶,夫妻雙雙同時參加。可惜的是還是農民身份的張誌強無論怎樣調教總是不入流,讓他穿得精致整潔一點,可他偏要穿得鬆鬆垮垮,總帶著一種說不清的目光瞅著周圍的人,往往聚會進行到一半他就溜了,或者硬強逼著宋美和他一道回家,令宋美頗為尷尬。人們都讚歎美麗的宋美品德高尚,一點不嫌棄沒工作甚至沒文化的山裏丈夫。機關裏的人幾乎都曉得女市長對丈夫關心,為丈夫做飯或帶飯菜,給男人買精致的衣物,還為他專門買了一台摩托車,讓他開著車子去各處釣魚玩耍。

她歎了口氣,站起來,向男人說:“吃完了,刷刷碗筷!”

“你做什麼去?”

“我洗個澡。”

“就你們讀過書的人事多,這樣冷的天還要洗澡。你可快點洗,早點睡覺!”

聽這話,她知道他要幹什麼,心裏竟湧來一陣淒涼,她今天實在是太累了,見到老同學,也使她心緒頗為不寧呢!

宋美洗過澡,覺得一身清爽,似乎疲勞頓消。她對著洗浴間的鏡子照照自己,攏了攏飄逸下來的長發,覺得自己真還不算老。盡管快49歲了,人們讚揚她,說隻看得30來歲呢,這確實不是溢美之詞。今天在工業園不期見到了下鄉上山時的老同學高文湘和於麓生,幾年不見的老同學也說她除了稍胖了些外,似乎沒有變。

“看來老同學生活得快活,心寬出少年嘛!”於麓生有些揶揄地笑笑。

“人家如今當市長了,得更注意形象了!”高文湘接著說。

這是當時老同學驚喜碰麵時的第一句話。宋美不蠢,至少是有些敏感,她知道他們話裏麵有話。她當時沒有回話,她是這次投資談判的政府代表,隻是矜持地有分寸地笑笑,極其禮貌地把兩位老同學以及他們陪同來的一個日本公司的商務代表讓進了工業園的會議室。

他們這些下鄉上山的老同學之間,自然是心有靈犀,過去的事,共同咀嚼過的日月,那些艱難曲折的道路,他們太難忘記了。

最好是別提起!她向他們遞過了一個眼色,他們倆自然明白,一上午他們都在公事公辦中度過。

但她又不能不頓感一陣淒惋,幾十年並非一眨眼就過去了,有些事畢竟刀銼斧刻在大家的心壁上了,不可能抹去的。看看鏡子裏的自己,也有許多細小皺紋爬上來了,畢竟一切都已過去,老境就在麵前了!

“總洗,總洗!磨磨蹭蹭洗什麼鱉!”丈夫在房間裏大聲地吼叫,隻會在床上折騰的男人等得不耐煩了。

宋美心裏頓時掠過一絲陰翳,很不暢快。她這些天實在是疲憊不堪,市裏剛開過人代會,為準備人代會就頗忙了一陣子,接著去深圳參加c市和省裏的招商引資會,一直在會議裏打滾,特別是這兩天,在自己市裏的工業園,為了與日本的一個投資洽談項目,經過了十分艱難的談判,好得有兩個老同學在其中斡旋,才得以順利談好,加上老同學碰麵,會後的時間幾乎全在相互契闊之後的回憶交談甚至某些展望中度過。昨晚,她和高文湘於麓生幾乎一夜沒睡,似乎幾十年裏要說的事兒太多了,但又似乎漫無邊際。因而,人也疲累了。聽到丈夫吃飯後撂下的那句話,她就歎了口氣。洗過澡,又聽到他催促的吼聲,她很厭惡,她確實很長一段時間沒與張誌強同房了,她隻得又莫名其妙地歎了口氣。

她走進房裏,張誌強已經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待宋美躺下去,男人就撲過來,生硬地抓住了她豐滿的乳房,一股似乎是魚腥又似汗騷的氣味直撲入宋美鼻子裏來。

“你沒洗澡?”宋美著力推開他。“去洗洗!”

“洗什麼洗!”男人又一把把她扳過來,“這樣冷的天!沒出一滴汗!”

男人早把自己的衣褲脫下來了,把她抱得緊緊的,似乎惟恐她推拒。

“不要!”宋美推拒著,“這幾天太累了……。”

男人不予理睬,強行把她扳過來,沒有一句回話,就三下兩下拉掉了她的內褲,剮掉了她的上衣,把她赤條條的壓在自己身下 ……

於是他便瘋狂地舞蹈起來……

似乎每次都是例行公事,作為女人,無論她怎樣能幹,怎樣聰明,怎樣漂亮,怎樣在人前矜持嚴肅,在自己的法定男人身下,她便是一個弱者。女人似乎注定要毫無條件地伺候自己那法定的男人,甚至不管自己有不有欲望,不管自己願不願意,她都得曲意逢迎上去。……

宋美是上世紀70年代的一個冬天與住戶家的兒子,不久前從部隊複員回來的張誌強結婚的。

她和張誌強之間是深深愛情的結合嗎?顯然不是!與張誌強結婚都已25年了!這漫長的日月似乎又隻是一瞬間,晃如昨日!當初自己是為了報他父母的恩情?是家庭出身的無奈而尋求保護?還是因為妹妹的慘死而寄希望於男人及至犧牲自己?或者幹脆就是某種生理的需要?她其實幾十年來無法理清自己的思緒。她隻知道她當時義無返顧地嫁給了這個男人。

結婚的那個晚上她似乎已經麻木,她對他說不上愛,但也不討厭他。那個晚上,她是順理成章地做了他的新娘。當男人手忙腳亂剝開她的小衣,如狼似虎般撲在她身上時,男人那種激烈的震蕩充滿了一種女人說不出的東西。原來這就是男人和女人,這就是婚姻,所謂愛情不就是這種肉體的搓磨嗎?

從此,她和他,許多年來不斷重複著這種幾乎無言的動作,男人常常要做,不管她願不願意,而她呢,或許是習慣,或許是自己也需要?他們在幾乎很少情感的言語的交流中重複進行著性交的遊戲。隻是她始終堅持不與男人嘴對嘴親吻,她很愛潔淨,受不了男人嘴裏那股濃烈的煙味和唾沫的汙穢,男人似乎也不需要親吻,不象現在電視劇中常常表演的那樣。他們沒有那些準備的纏綿,男人幾乎是一扁腿就上了馬,象今晚這樣,她已是習以為常了……

很快就有了兩個孩子。

就這樣一過,竟有了25年!

當然,今晚男人要她,她便無法拒絕,誰叫他是你的男人呢?但她已連快感都沒有了。很快,男人滿足了,軟癱癱倒在一邊,呼呼著,如雷的鼾聲便在房間裏震動了。

這幾年裏,做著副市長的宋美總是忙忙碌碌的,她沒時間顧及到家庭,個人情感及至其他的私事了,何況,中年已過,老之將至了!

是的,這年宋美都快49歲了。

從外貌上看,她依然神采飛揚,顯示出一個美麗而又成熟女人的所有魅力。她個子高挑,身材窈窕,仍然有一頭烏發,也許是為了莊重吧,她總是不讓如雲似瀉的長發披下肩來,而是把頭發精致地向後梳緊,盤繞成一個發結,插上一個又黑又大的發卡,把濃密的頭發固定下來。臉盤雖已無複年輕時的鵝蛋形,顯得胖了許多,甚至下頜都稍現臃腫了,因此臉盤明顯的向國字型轉化,這倒反而使她更顯出一種成熟來,她濃眉卻不是大眼,烏黑的眼珠子特別有神,也特別表現出種種果敢堅毅的神情來,不過這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總是隱匿在一副金邊的眼鏡裏,不易一下子被人看出。她鼻正嘴圓,五官似乎都恰倒好處地擺布在臉部了,使人一瞬間就可以感受到她的莊重典雅之美來。說她身材窈窕其實隻是相對這種年歲的女人而言,嚴格地看,當然她已不能與當下的年輕姑娘們的瘦削且曲線分明的苗條相比了,到底是過了中年快奔老年的女人了,盡管看起來大家都說她象30多歲的人,但畢竟發胖了。然而在喜好暗地裏評價女人的一些機關幹部的議論中,宋美似乎仍然是窈窕的,那種微胖則是豐滿,更顯出了種種魅力。在市一級領導中,有這樣一位成熟美麗的副市長,自是要讓人刮目相看的。

宋美在淮源這個縣級市裏人緣極好,她雖然常常表現出嚴肅認真言笑矜持的樣子,但又平易近人,樂於幫助每一個找她幫忙解決問題的人。何況她她那外在的美,那關切別人的輕言細語,那特別待人真實的情感,給人種種溫馨的感覺。在處理某些重大的市政事務中,她又是大刀闊斧說一不二地十分果斷,加上她的廉潔,甚至穿著的樸素大方而又潔淨整齊,都成了人們茶餘飯後讚美議論的話題。

人們讚譽這位副市長,是有一定道理的。宋美是憑著自己的實際工作能力,憑著她的當下人們常常議論的真本事被上級看中,被群眾擁戴等等無庸置疑的因素被選拔到領導崗位上的。

有些誇耀自己熟悉宋市長的人則逢人便說,宋市長是這個縣裏女人之美的化身。她的美並不在她的外貌,而在於她的內在。在於她對她那仍然是農民的丈夫的始終如一,對她那公公婆婆小叔小姑們的孝娣情懷,對她曾經下鄉上山呆過數年的偏遠山鄉的多方關切,對那裏鄉親們的悉心關照。幾乎是一個偶然,一篇本地一位業餘作家在外地一家雜誌社發表的極力讚譽這位美麗女性傳統美德的長長報告文學作品,使宋美從並不起眼的某局副局長一躍而為淮源市的副市長。

人們都說這是極正常的提升,而她自己卻感到措手不及,覺得難堪,十分惶惑,深感不安,甚至痛苦。她也曾經想過,這一輩子,似乎一切都有暝暝中的一隻手在安排她的人生道路,她自己主宰過嗎?似乎沒有!

外麵人們對她的議論幾乎都是正麵的。老百姓大多是在電視新聞中或在她對城鄉的視察中認識她,中下層幹部多在會議中或在她對政務的處理中感佩她,上級領導則在她積極有效的工作業績裏欣賞她,何況從中央到地方的媒體有過對她的感人報道,在淮源在地區甚至在省裏,宋美的名氣不小。但幹了多年的副市長,似乎就釘在那個位子上了,她沒能再往上升。現在49歲了,很快麵臨退下來了。好在她從來沒想到要做名人,也從來不想做官,能有充實的工作,能為縣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她已是十分滿足了。

但也有很多負麵的議論。在許多同事和認識他們夫婦的人眼裏,無論從哪一方麵說,宋美的丈夫都是難以與她相配的!首先從外貌上說吧,宋美不僅美麗,而且優雅,甚至有人說,她走路的姿勢都顯示出一種教養一種魅力,且不要說她的身段,胖瘦,五官的端正,臉盤的適度,似乎都是恰倒好處;而那男人張誌強呢,雖然個子與宋美差不多,也很結實,這些年甚至養得白白胖胖的了,但走起路來卻左搖右擺晃晃蕩蕩,平時也一副萎萎瑣瑣的樣子,穿著並不壞,據說女副市長還經常特意為丈夫挑選些衣服,但他卻上扣扣在下扣,一隻褲腳長一隻褲腳短,拖拖拉拉的。要說張誌強的臉相吧,真還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加上眼睛小小的,嘴巴闊闊的,實在不能恭維他是個美男子!所以,人們私下裏議論就多了。至於能力,學識,那就更不用說了!宋美從一個普通幹部迅速升為一個局的副局長,又升為市駐省辦事處的主任,以至如今做到了副市長,這可是沒有任何背景而憑著自己的工作業績工作能力得來的。與之相對比的是,人們慢慢了解到她那男人原來不過是個農民,農民倒也罷了,卻不是那種勤勞的角色。人們看到的是這男人竟然沒有什麼本事,隻在建築工地上做做臨時工,而且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顯然是十分懶惰的。現在,這麼多年裏沒見他做工也沒見他回去作那點責任田了,竟由當市長的老婆養著,每天就是釣魚玩耍打發日子!外人們是很難理解的,年紀並不大也還沒老,怎麼就不去做做事打打工呢?四十來歲就象個遊手好閑的無所事事者,因而人們很是看他不起,甚至有人詆毀說,這男人不過是宋市長養著的僅僅為滿足一下女人那種生理需要的“鴨頭”,這話說得有些太刻薄,好在宋市長自己聽不到,如果聽到了還不要背過氣去?

人們暗地裏議論:這樣的妻子哪裏找去?也有人不解,宋市長究竟圖這男人什麼?許多人則歎息:這不過是曆史的誤會,在下鄉上山的日子裏結的婚,加上已有了兩個孩子,即使聰明能幹美麗的女人又能怎麼樣?聽說他男人的父母曾經有恩於她,也許她一直是在報恩呢!外人隻從表麵看,確實很難理解他們美麗的女市長的,難道她真能從這麼個男人身上得到愛情的滿足嗎?

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和熟人私下裏常常議論她的另一個方麵:她的無奈,她的痛苦,她和丈夫之間的事或者說情感,根本不是報紙雜誌電視宣傳的那麼回事!或者是命運使然,或者是她自己的頑強執拗性格使然,或者是她太愛麵子,或者壓根兒她和那農民丈夫之間就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謎團?他們知道她活得並不輕鬆,並不愉快,並不滿足。在外麵,女市長大刀闊斧,剛毅果斷,但在家裏,宋麗就變了一個人,似乎是柔弱的,有些逆來順受的味道。她是從不向人提起家庭生活的。

個別熟悉她的人知道,外表戴滿了光環的副市長,其實生活在長長的個人生活痛苦之中,似乎永遠不能自拔。是的,隻有宋美自己知道自己的艱難,宋美想滿足的東西是不可能再得到了!

關於她的婚姻,她的愛情生活,人們並不能完全知曉,她也從不對人說起,那是隻能藏在深深心底的東西,隻能在暗夜裏留給她自己咀嚼的苦澀果子,隻能塵封而不能拿出來晾曬的悲哀!。

丈夫滿足了之後,鼾聲就象炸雷一般在枕邊滾動,甚至象牛一樣嚎叫著,震動著天花板,令人難耐!宋美實在忍受不了這鼾聲,隻得起床,從櫃子裏拿出床被子,躺到廳裏的沙發上。

宋美許久許久無法睡著!腦海裏翻江倒海,許多事紛至遝來,……

盡管年歲不小了,但在市裏的人代會上,她又一次被選定為副市長,這其實是原已內定的職位。但管轄的部門卻有了變動,原來主管工業的副市長調走了,市委確定她宋美接管工業。這對她來說卻是全新的領域,她得努力學習,得盡快進入角色,快49歲的人了,在政府裏她明白這是最後一屆擔負責任了,在退下來之前,她要幹出一些成績來才好,因此她拚命地工作,組織招商引資,忙得不亦樂乎。

淮源是本省東部的一個山區窮縣,這些年由於上下齊心協力,通過發展特色產業,調整產業結構,山區窮縣的淮源已一躍而為全省十強縣之一。原有的花炮,機電,輕工業等穩步發展,上幾屆市裏領導已千方百計建起了淮源沿江花木園藝帶,且已頗具規模;東區正對與鄰省交界的大山區進行森林保護建設和現代園區建設,以南區為重點的傳統編爆煙花產業正輻射全市各個鄉鎮,為全市贏得了財政的支持,然後幾乎是舉全市財力,在北區開辟了一個醫藥工業園區,一個機械工業園區,在西區建起來一個棉紡工業園區,園區經濟在全市迅速發展起來,要參與這些宏大的建設,宋美的心情是亢奮的,她實在樂於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這些工作中去,至於個人的一切,包括丈夫的種種,她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顧及。

在深圳的省市招商引資洽談會上,她以超常的工作能力,以極具親和的人格魅力,以嫻熟自如的談判技巧,吸引了不少商家或確定或意向來淮源投資辦廠,能幹的女市長一上台就表現了她的非凡能力。

這次來工業園區實地考察的是一家頗具實力的日本會社。那個不太高大但胖瘦適中的會社社長顯然已過花甲之年了。他帶著高大挺拔長得瀟灑且戴著一副寬邊昂貴眼鏡的大約40歲左右的市場開發部部長和一位30多歲的漂亮女秘書,十分謙恭地與在工業園賓館門口接待的宋美握手。令宋美感到吃驚的是陪同日本客人來的竟是她的兩個高中同學又是下鄉上山在一起的高文湘和於麓生!

作為省裏經貿部門一個局的局長,高文湘說遺憾的是深圳的招商引資會沒能參加,他那時正在國外,回來聽說淮源與日本的一家大的公司簽了意向合同,又聽說這項目是老同學宋美直接負責的,他就想全力促成這個項目,於是就親自陪日本客人來了,臨時還把去日本留過學的省裏一所大學的教授於麓生請來了,一邊做翻譯一邊也是來與老同學老知青朋友見見麵,敘敘舊吧!

“那可太好了!太好了!”宋美真是由衷地高興,“真是沒想到,沒想到!有兩位老同學大領導來了,我就心裏寬鬆了!”

確實,這是一個很不錯的項目,市委,市政府十分重視,特地讓能幹的女市長帶了一幫有經驗有能力又懂技術的幹部參加談判。事前省市領導隻是通知淮源市有關部門,日本客人來省城了,省裏會專門派重要領導來醫藥園參觀,要盡量爭取拿下這個投資合作項目,這同時也是省裏的一個大項目,宋美正感到壓力甚大呢!

這無疑是高文湘的特別關照!能見到於麓生,更是歡喜異常。

他們幾乎來不及互相寒暄來不及互相打問家庭情況,首先就陪著日本客人參觀整個工業園區,看來客人對這裏的基礎設施還是十分滿意的,當進入實質性的合作談判時,日本人就表現出了大和民族的種種聰明狡頡和頑強堅定,幸好高文湘來了,好多事可以有省市拍板做主,加上於麓生對日本人情風俗習慣的熟悉,翻譯的無可挑剔,特別是他與日本客人的情感溝通,通過極為艱難的談判最終簽下來了,宋美才真正鬆了一口氣。直到第二天晚上,她在交代有關人員妥善安排客人的娛樂活動後,才把兩位老同學請進自己的房間。

似乎到這時候,宋美才真正打量了一下兩位老同學。

高文湘顯然比幾年前老一些了!頭有些禿頂,以至於使他寬闊的前額表現出一種睿智來。他仍然高大挺拔,學生時代和下鄉上山時的粗獷輪廓沒變,但顯得發福了,肚子有些突出。不過那身筆挺的深灰色西裝,那條紅棕色領帶,那副寬邊的眼鏡,顯示出一種特有的魅力或者說威嚴。他仍然不苟言笑,做事說話十分嚴肅認真。

與高大的高文湘比起來,於麓生就顯得矮小瘦弱多了,但比高文湘清秀,近視眼鏡片也顯得厚了很多。他不穿西裝,穿的是一件昂貴的皮甲克。於麓生一向眉清目秀,能說會道,在知青組裏他頗得女同學的歡心,但宋美知道他是最喜歡她妹妹宋麗的。

見到於麓生的那一刻,宋美就百感交集,心裏就暗暗念叨:如果宋麗還在人世……她的眼淚幾乎就滲透出眼眶了。

在下鄉的那一段,妹妹宋麗與於麓生極要好。他們倆實際上是一對十分相愛的戀人。那時妹妹年紀尚小,宋美曾私下裏告戒過宋麗:不要談戀愛!尤其象於麓生這樣的,雖然人不錯,但與我們家一樣,家庭出身不好,沒有好果子吃的。妹妹卻曾明確表示,要結婚就隻跟於麓生,不能與於麓生在一起,就去死!當時妹妹這句話令宋美十分擔憂,所以一直緊緊看管著她。但終於沒能管好,最後竟讓妹妹進了地獄!

高文湘見到宋美的眼光是複雜的,這一點宋美感覺得到,她也覺得有點尷尬,但她很快就平靜了,大度自如地和兩位老同學交談起來:

“怎麼樣,難得老同學一見,我們去咖啡廳裏坐坐?”宋美說,:“好好聊聊天?”

“我隨便,”高文湘木呐地說,“見到你就很高興了。”

於麓生本是個活躍的人,卻說:“哪裏也不去,我們就在宋美你這房間裏聊,你叫人弄幾瓶紅酒,叫點下酒菜,我們三個好好聊一夜!”

似乎是無法抗拒的提議,三人的徹夜談就這樣開始了。

三個人首先似乎找不到很快切入的話題,隻是一邊磕著瓜子一邊漫無邊際地東拉西扯,幾杯紅酒擺在麵前,都隻是稍微吮了吮,談的幾乎都是知青組裏一些人的去向,似乎都在避免談及各自的工作,生活,尤其是各自的家庭狀況。

“李世國死了!”於麓生突然十分感傷地說。

“死了?!”宋美十分驚諤,“什麼病?他還不到50哪!”

“癌症。”高文湘無論對什麼事都是不動聲色的,甚至處變不驚,“肝癌。”

“年前死的,剛過了47歲生日。住在省腫瘤醫院,羅蠻子來找我,讓我給他找個好點的醫生。”於麓生說著,卻猛灌了一口酒,“我一個教書的,認識幾個醫生?隻好找上高文湘,我們高大哥官大,親自陪我和羅蠻子去了醫院,找了院長找了幾個專家……無力回天哪無力回天!”

“沒辦法,肝癌晚期!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了!”高文湘也傷感起來。“他們兩兄弟和羅蠻子都進的一家工廠,首先還不錯,後來廠子虧得厲害,都下崗了!”

“許多好好的工廠是人為搞垮的!”日語教授喝了點酒,憤世嫉俗了!“如今富了方丈窮了廟的事兒多了!我得給你們兩個官老爺提提醒!”

“那——?羅蠻子怎麼樣?”宋美有意岔開教授的憤憤,“還有李世家,還好嗎?”

一提起羅蠻子,宋美眼前就浮起一張濃眉大眼的親切的臉來,羅湘蓮很壯實豐滿,手腳粗壯,做事麻利有力氣,所以大家都叫他羅蠻子。在知青組裏分散組夥時,她和李世國李世家合住,回城後就和李世國結了婚。他們三個是最早招工回城的,而且是個有名的大工廠,當時他們三個都被大家羨慕死了!

於麓生又喝了一杯,而且一定要三人同喝。教授欣喜地說:“羅蠻子?老了!瘦了!也不蠻了!有一個女孩子,讀了中學,也在一家工廠,過得不是很好。李世家下崗後做生意,開了家成衣店,發展成一家製衣公司,發大財了!李隊長那鳳妹子給他生了一個兒子。羅蠻子就跟他一起幹,現在做著世家公司裏的財務總監,一家人算是很不錯的了!”

“當時我們多羨慕他們三個!”宋美感慨得也猛喝一口酒,“看著他們出身好的一個一個招工招幹推薦上大學做工農兵學員,我們幾個狗崽子真是沒希望!”

“幸好鄧爹爹英明,恢複了高考,我們幾個算趕上了末班車,進了大學!”於麓生酒量很大,又灌了一杯,還硬逼著宋,高兩個又碰了一杯。

“還有其他人呢?”宋美問,“吳四海?張順?陳愛玲?……”

“95年那次聚會後就沒有太多聯係了!吳四海當時進了他媽媽那家紡織品工廠,聽說也垮了,自己在做生意吧?張順,陳愛玲也是進的同一家工廠,結婚後生了個蠻聰明的兒子,聽說大學畢業了。現在不知他們怎麼樣了。進了工廠的現在都不見得好,也都進入老境了,技術又不行,下崗了再難找到工作了!不過我們雲放出來的幾個都還混得不錯。”

“哦,我有次在河西雲麓山上碰到過一回‘蛤蟆’!”高文湘突然高聲起來,酒精起了作用了,他們都知道諢名“蛤蟆”的胡敬堂。高文湘一邊喝酒一邊描述著:“還是那麼又瘦又高,明顯蒼老了!他不是也招到紡織廠了嗎?這些年紡織行業壓錠,下了大批工人,他自然逃不了。但他樂天知命,每天爬嶽麓山鍛煉身體,他對我說,每月發給他幾百元錢,一人吃著夠了就行。我們知道他有難言的病,沒結婚,也沒孩子,看來過得滿自在。”

“苦中作樂罷了!”日語教授一語中的,“我後來還參加過一次知青酒家的集會,他們都做著各式各樣的工作,什麼人都有,什麼言論都有。小部分人混得不錯,大部分人一般。有人說,我們這一幫人算是趕上了,文化革命使我們這些‘知識青年’現在變成了‘沒知識老年’,他們說:我們是一群特別的人,下鄉,下海,下崗!三‘下’都碰上了!”

一時有些沉默,於是互相敬起酒來。

“哎,肖矮子肖向前聽說還在那山裏住著?”高文湘問宋美。

“他矮起一砣,討了陳家那個漂亮的女兒,他舍得離開?”於麓生趕忙插話,揶揄般的笑笑。

“是的,隻有他沒離開。那家夥聰明,自學了法律,現在在鄉上司法所做律師,很有些名氣呢!”宋美回答,“我經常看到他,他那堂客還那麼漂亮,又賢惠,總是叫我上他家吃飯去。”

“哦,他可真是紮根了,象你一樣基本上紮下根了!”宋美聽出高文湘話裏有話,就趕忙岔開:“還記得劉玉秀吧,你們?”

“怎能忘記!”日語教授鄙夷地笑笑,“那馬屁精也好幾年沒見了!還是五年前那個夏天吃飯時見過。”

“她不是與你一直在你們市裏嗎?聽說做了什麼局的局長,她現在怎麼樣?”高文湘顯然對她的後來感興趣。

“是的,她是我們市裏一個局的副局長。”宋美不動聲色地回答。

“當時,她不是想方設法嫁給了當時公社的許副書記嗎?是的,那四十多的許書記為她離了婚!”於麓生說,“那時我們都還沒走。那許書記一臉橫肉,矮冬瓜一個,那副尊容實在沒法恭維。”

“是個陳世美,對人也很壞的!”高文湘說。

“劉玉秀招幹以後沒多久就與那人離了婚,找了一個司機,後來又離婚了。那年夏天你們不是還笑她要她買單嗎?她的第三任丈夫曾是市裏的副書記,現在退了。”

“嗬嗬!她是專業的書記夫人啊!”於麓生大笑。

“現在有麻煩了!很多人舉報她貪汙受賄,前一段幾乎天天找我,讓我為她開脫。”宋美無奈地歎氣,“聽說她在市裏有十餘處房產,還有幾套別墅,紀委已在關注她了,隻怕明天又會來找我”!

“堅決不給貪官可乘之機!”日語教授憤怒了。

“我會為貪者說情嗎?”宋美笑笑,“黨紀國法管著呢!不過,劉玉秀對我們大家還是很好的呢!對你於麓生還有過恩德的呢!可惜啊!”

高文湘就說:“宋美,你勸勸她,或者正式跟她談談,讓她爭取主動交代。”

於麓生也慨歎著:“是啊,你幫幫她好好認識,主動一點!不要讓我們的同學掉隊啊!”

“你看我們盡說些別人的事!”高文湘獨自喝下一杯,“說說我們自己吧,說說我們自己的工作,生活,家庭?”

宋美聽高文湘一提,就有些不自在起來:“我們自己的生活,家庭?……有什麼好說的嗎?”

“對!對!”於麓生熱烈響應起來,他已喝得臉紅了,“我們幾個同校同學多年不見了,該相互了解了解了,來,再喝一杯,盡興!盡興!哪怕聊個通宵!”

宋美最怕老同學聊生活,聊家事,聊過去的許多難以回首的往事,但這一夜,有於麓生在,無論如何是難以抗拒了!

“還是於麓生你灑脫!”高文湘最先發出感慨,“你讀大學,作研究生,還到日本東京學了幾年,做著大學教授,帶著研究生。如今在外語教學界,我們的於教授可是名家了!”

“老同學了,何必揶揄!”於麓生竟也有不好意思的時候。

“事實嘛!不然這次談判我會硬把你大教授拖來?說老實話,宋美,我可是在省裏聽說了這個項目,又是你宋美主管的,才硬拖著於麓生來幫你一把的。當然,這也是我的份內事,是我們省發展中的大事。”

“真的謝謝你們了!”宋美的話是由衷的。

“宋美你還不知道吧?一直堅持不結婚的於先生到48歲時,終於也熬不住了,竟然結了婚!我們的弟妹年輕美麗,是他帶的一個研究生,叫秦芳,桃江人,桃花江上美人多啊,何況才30歲!現在我們的老同學是事業愛情雙豐收了!”

高文湘喝了不少,話也多了,說得也風趣起來。這一席話,使宋美既感欣慰又惆悵,自然,她是為她妹妹而惆悵甚至說痛苦,不然,於麓生極可能是她妹夫,而她自己的人生之路也會是另一條吧?她的生活軌跡就會是另外的一種了!

“得好好祝賀於老弟了!來,我們得盡情幹一杯!”這次是宋美主動提議的,而且一飲而盡!

於麓生卻突然哭起來,而且聲音象牛一樣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