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
黃氏曰:“記曰:‘晝居於內,問其疾,可也。君子非有疾,不居內。’今宰予好內而懷安,無其質矣。教何所施?故孔子深責之。”
沈氏曰:“好內之說,竊以為不然。宰予固不至是,聖人亦不察人之微至是也。但晝而多寢,昏惰無精進。故夫子深責之。”
評曰:“宰予隻是昏惰無精進之意,故夫子深責之。嚐見表兄範伯達亦如此說。”
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
黃氏曰:“晏子相齊,景公執國政。孔子久於齊而不能用,徒以交際為恭。非王公之尊賢也。於此猶善其能全交者,所見夫子之忠恕。”
沈氏曰:“此恐隻是不沒其實,非有為而言也。”
評曰:“沈氏之說極是。”
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
黃氏曰:“凡事之是非、利害,兩端而已。過是而思,則惑也。觀其使晉之時,其慮當矣。至於求遭喪之禮以行,不亦過乎?”
沈氏曰:“鄉人林德惠嚐雲,時人稱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夫子以為不然,曰:如能再思,可矣。何望其三乎?如三家之強文子,殆未之思也。”
評曰:“德惠之言甚好,黃氏之言上半截亦好。”
子謂仲弓曰:“犂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
黃氏曰:“此論仲弓之德,不用於天子,必用於諸侯。如牛之騂且角,雖不用於郊,山川亦不舍之矣。鯀殛而禹興,不以其類廢之也。”
沈氏曰:“先儒謂指仲弓之父言,非也。斥父稱子,豈聖人之意?人之才德,不係於世類,才者雖不大用,必小用。故以郊與山川言之,亦非謂天子諸侯也。”
評曰:“沈氏之說為長。”
曾子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嚐從事於斯矣。”
黃氏曰:“學道未至於無心,非善學也。自‘問不能’,至‘實若虛’,無矜伐之心也;‘犯而不校’,無物我之心也。此顏子克己之學。”
沈氏曰:“矜伐之心,由物我之心生也。自‘好問’、‘若虛’,以至‘不校’,皆是無物我之事,不必分也。”
評曰:“黃氏以此五者為顏子克己之學,甚好。而曰‘學道未至於無心,非善學也’,異乎愚所聞矣。學道者,以傳心為主。不知如何卻要無心?心可無乎?又,二氏皆有‘無物我’之說,愚竊惑焉。蓋天地之間,無獨必有對,有此必有彼,有內則有外,有我則有物。是故一陰一陽之謂道,未有獨者也。而聖人曰:‘毋我’者,恐人隻見我而不見人,故雲爾也。若物我皆無,不知酬酢,萬變安所本乎?”
“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
黃氏曰:“文王之有周,天命之,人歸之。有天下之二,可以王矣,而猶事殷,所以為德之至,不可少訾者也。不曰‘文王之德’,而曰‘周之德’者,《詩》於《皇矣》雲:‘天監代殷莫若周,周世世修德,莫若文王。’則文王所以致此者,固非一世之積,其所由來遠矣。至文王而後成耳。於是推本而言之。”
評曰:“此意甚好。然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方見其德之至,不曰文王而曰周者,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非特文王也,武王亦然。考之《詩》、《書》可見,至於代殷,又別是一義。”
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未由也已。”
黃氏曰:“哀敬之道常存於心,故見之者誠有觸於中。其作也,其趨也,有不期而然矣。蓋夫子平日踐履之道,所謂‘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也。眾人懵不知覺,顏子於此,獨有省焉,所以喟然發歎也。蓋嚐論聖人之道,大包六合,而小不外乎吾身;遠貫萬古,而近不離乎日用。若窮高極妙而求之於渺茫恍惚,其去道益遠矣。顏子既發歎而悟昔者之非,於是吐其胸中所見言之。若曰:‘人之所以不見道者,以才為之累也。向也從事於高、堅、前、後之際,矜吾聰明,任吾智力,卒之罔然無得,若有遐誌矣。’而夫子誘而教之於博約之間,則又欲罷而不能。至是,才無所施,聰明智力盡矣。恍然若有見其卓然獨存者,不可以他求也。雖欲從之,又烏得而從之?反之吾身而已,然後知吾之心即聖人之心也。聖人所謂哀敬之道,亦吾所體之道也。平居日用之間,吾與聖人豈有二哉?所以四科之列,回為之冠,聖人之門,獨以好學許之也。”
沈氏曰:“此論深見顏子學問之道。嚐見一鄉人仿佛此說,謂鑽、仰、前、後之初,未有所見,及夫子誘之於博約之後,不能自已,竭力而進,乃有所見。‘雖欲從之,(末)〔未〕由也已’,終不可及。不若此論,去聰明智力而有所得之為妙也。但上文‘見齊衰者’,恐意不相蒙也。”
評曰:“此顏子之學,學者所宜盡心,不可姑從人言而已也。仰之而知其彌高,鑽之而知其彌堅,瞻之而知其在前,而又知其忽焉在後,此顏子習而察見聖人分明,所以為善學也。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其先後次第不可得而詳聞矣。‘博我以文’,所以使我見識極高明,窮廣大也;‘約我以禮’,所以使我踐履,不失中庸也。此夫子所以善教也。‘欲罷不能’,理義悅我心,自不能已也。‘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未〕由也已’。顏子庶幾聖人,在欲化未化之間,故發言如此也。夫欲化未化之時,似猶用聰明智力,又似用聰明智力不得,真當得之於意表,不可言語形容也。若聖人從心不逾矩,則聰明智力具存而無所用之,故所過者化,所存者神,與天地參矣。沈氏謂‘去聰明智力而有所得之論為妙’,竊謂聰明智力在學者不當去,在聖人不去。去之,則必入於空,淪於靜,又烏能有得而可以開物成務乎哉?顏子喟然而歎,真與上文不相蒙。”
子曰:“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黃氏曰:“子路之勇,以氣為主,能捍貧賤而輕富貴者也。不以貧賤為不若人,故衣敝縕袍無忿疾之心,所謂‘不忮’也。不以富貴為愈乎己,故與衣狐貉者無歆羨之心,所謂‘不求’也。‘不忮不求’,亦人之所難,而子路既躬行之矣,猶終身誦之,故曰‘何足以臧’,所以進之也。”
評曰:“不知夫子進之,欲其何所進?向上?義理如何?”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評曰:“黃氏嚐讀‘厭’作平聲,可見聖人之中節,一切世務不能移也。”
“鄉人儺,朝服而立於阼階。”
黃氏曰:“禮,鄉人裼子朝服而立於阼階,存室神也。儺即裼也。”
沈氏曰:“龜山謂‘誠意於除厲’,此論自佳。先儒謂存室神,恐非也。”
評曰:“儺起於鄉,非先王之製禮也。其說以驅逐厲鬼為事,龜山之說雖好,而先儒之說,亦自有理也。”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黃氏曰:“顏回問為邦,夫子嚐以四代之禮樂告之。而此曰‘克己複禮,天下歸仁’,蓋其德行純備,心不違仁,可以為人上矣。故以是道明之也。《記》曰:‘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如此,則天下歸仁,係乎一人之克己複禮,不可不慎其機也。夫仁,人心也。心之不仁,私欲害之也。私欲苟萌,則視、聽、言、動,舉越於禮,而施為之間,流風浸遠,天下必受其弊。況能使之歸仁乎?惟自反而充於禮,不役耳目,亂之不作,好惡擾之,正心誠意於上,而天下安於無事,風俗自是歸於淳厚矣。所謂天下歸仁也,必曰‘一日’者,以見克己誠非自外。至其用力甚寡,其成效甚遠,而功利之及於天下者,甚博也。”
評曰:“黃氏所言,仁之功也。須要見顏子居陋巷,‘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處,方是真有所見。‘仁,人之心也。心之不仁,私欲害之也’,竊謂人有不仁,心無不仁。此要約處,不可毫厘差。”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
黃氏曰:“蒯瞆得罪於南子,故出奔宋。靈公之死也,衛人欲立公子郢,郢辭焉,乃立。以靈公之命也。蘇內翰謂:‘靈公黜其子而子其孫,出公不父其父而禰其祖,人道絕矣。’夫以父子之間至於爭國,逆天理,亂人倫,名之不正孰大於此。以《春秋》考之,蒯瞆出奔與趙鞅納之,皆稱衛世子,以示其得世於衛也。使夫子果為政於衛,其將周旋父子之間,使辭位而納蒯瞆,則無拒父之名,蒯瞆複世子之位,靈公亦無黜子之過。此正名之大者,為政所先務也。”
評曰:“蒯瞆無父,出奔失世子者,罪其輕佻。謀非常至於出奔,失世子之道也。趙鞅納之,而稱世子者,罪大臣輔轍而拒父也。蒯瞆無父,轍亦無父,天下豈有無父之人,尚可以事宗廟社稷,為人上者哉?故孔子為政於衛,則必具靈公父子、祖孫本末,上告於天王,下告於方伯,乞立公子郢,然後人倫明,天理順,無父之人不得立,名正而國家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