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昀(1724-1805),清代文學家。生於清雍正二年(1724年)六月,卒於嘉慶十年(1805年)二月,曆雍正、乾隆、嘉慶三朝,享年八十二歲。字曉嵐,一字春帆,晚號石雲,道號觀弈道人,諡文達。直隸河北獻縣人。學問淵博,長於考證訓詁,乾隆年間修《四庫全書》,任總纂官,並主持寫定了《四庫全書總目》200卷。因其“敏而好學可為文,授之以政無不達”(嘉慶帝禦賜碑文),故卒後諡號“文達”,鄉裏世稱文達公。

作品內容介紹

《閱微草堂筆記》為清朝文言短篇誌怪小說,於清朝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慶三年(1798年)年間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紀昀以筆記形式所編寫成的。在時間上,主要搜輯當時代前後的各種狐鬼神仙、因果報應、勸善懲惡等之流傳的鄉野怪譚,或則親身所聽聞的奇情軼事;在空間地域上,範圍則遍及全中國遠至烏魯木齊、伊寧,南至滇黔等地。語言質樸淡雅,亦莊亦諧。

可惜的是,這部傳奇著作,因一些曆史原因,發生了重大災難,原稿遺失殆盡,紀昀憑借自己的記憶,重新寫過,雖成《閱微草堂筆記》,但終有大量疏漏。這一災難在今天看來,也算是我國文學曆史上較為慘痛的一次。《閱微草堂筆記》就目錄來看,分為灤陽消夏錄,如是我聞,槐西雜誌,姑妄聽之,灤陽續錄數章。

作品賞析

內文記述若真若假,似乎隻在藉由這些誌怪的描寫而來折射出當時官場腐朽昏暗墮落之百態,進而反對宋儒的空談性理疏於實踐之理氣哲學,並且諷刺道學家的虛偽矯作卑鄙,與旁敲側擊的揭露社會人心貪婪枉法及保守迷信。不過對處於社會下層的廣大人民悲慘境遇的生活,紀昀在筆調中也表達出深刻的同情與悲憫。在每則故事結尾處作者總是會來那麼幾句短語,以衡平的語氣來評斷其故事來龍去脈理事曲直之所在或其有否通情達理之處地,此些評後語卻也總是耐人尋味。

其中作品或表現作者對民生疾苦的關注與同情;或用辛辣痛切的語言對吏治的黑暗,腐敗,以及官員貪贓枉法醜行予以抨擊,對社會的種種弊病,以及世態人情的澆薄、奸詐等等進行喇諷和指斥;或對道學家的拘迂、虛偽給以深刻揭露。還有幾篇不怕鬼的故事,寫來饒有趣昧。膾炙人口。此外,書中對異域的描繪,文筆清新,引入入勝。文字的風格,尚質黜華,簡雅雋永。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對《閱微草堂筆記》有很高的評價:“惟紀昀本長文筆,多見秘書,又襟懷夷曠,故凡測鬼神之情狀,發人間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見者,雋思妙語,時足解頤;間雜考辨,亦有灼見。敘述複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後來無人能奪其席,固非僅借位高望重以傳者矣。”其曆史地位及對清代小說發展的影響,僅次於蒲鬆齡的(聊齋誌異)。

原文

原 序

文以載道,儒者無不能言之。夫道豈深隱莫測秘密不傳,如佛家之心印,道家之口訣哉!萬事當然之理,是即道矣。故道在天地,如汞瀉地,顆顆皆圓,如月映水,處處皆見。大至於治國平天下,小至於一事一物一動一言,無乎不在焉。文,其道之一端也。文之大者為六經,固道所寄矣;降而為列朝之史,降而為諸子之書,降而為百氏之集,是又文中之一端,其言足以明道;再降而稗官小說,似無與於道矣。然漢書藝文誌列為一家,曆代書目亦皆著錄,豈非以荒誕悖妄者?雖不足數,其近於正者,於人心世道亦未嚐無所裨歟!河間先生以學問文章負天下重望,而天性孤直,不喜以心性空談標榜門戶,亦不喜才人放誕詩社酒社,誇名士風流。是以退食之餘,惟耽懷典籍,老而懶於考索,乃采掇異聞,時作筆記,以寄所欲言。灤陽消夏錄等五書俶詭奇譎無所不載,洸洋恣肆無所不言,而大旨要歸於醇正,欲使人知所勸懲,故誨淫導欲之書,以佳人才子相矜者,雖紙貴一時,終漸歸湮沒,而先生之書,則梨棗屢鐫,久而不厭。是則華實不同之明驗矣。顧翻刻者眾,訛誤實繁,且有妄為標目如明人之刻冷齋夜話者,讀者病焉。時彥夙從先生遊,嚐刻先生姑妄聽之,附跋書尾,先生頗以為知言,邇來諸板益漫漶,乃請於先生,合五書為一編,而仍各存其原第,篝燈手校不敢憚勞,又請先生檢視一過,然後摹印。雖先生之著作不必藉此刻以傳,然魚魯之舛差稀於先生教世之本誌,或亦不無小補雲爾。嘉慶庚申八月門人北平盛時彥謹序。

閱微草堂筆記卷一

灤陽消夏錄一

乾隆巳酉夏,以編排秘籍,於役灤陽,時校理久竟,特督視官吏,題簽庋架而已,晝長無事,追錄見聞,憶及即書,都無體例,小說稗官,知無關於著述。街談巷議,或有益於勸懲,聊付抄胥存之,命曰:灤陽消夏錄雲爾。

胡禦史牧亭言,其裏有人畜一豬,見鄰叟輒瞋目狂吼,奔突欲噬,見他人則否。鄰叟初甚怒之,欲買而啖其肉。既而憬然省曰:此殆佛經所謂夙冤耶?世無不可解之冤,乃以善價贖得,送佛寺為長生豬,後再見之,弭耳昵就,非複曩態矣。嚐見孫重畫伏虎應真,有巴西李衍題曰:至人騎猛虎,馭之猶騏驥,豈伊本馴良,道力消其鷙,乃知天地間有情皆可契,共保金石心,無為多畏忌。可為此事作解也。

滄州劉士玉孝廉,有書室為狐所據。白晝與人對語,擲瓦石擊人,但不睹其形耳。知州平原董思任良吏也,聞其事,自往驅之。方盛陳人妖異路之理,忽簷際朗言曰:公為官,頗愛民,亦不取錢,故我不敢擊公,然公愛民乃好名,不取錢乃畏後患耳,故我亦不避公。公休矣,毋多言取困。董狼狽而歸,咄咄不怡者數日。劉一仆婦甚粗蠢,獨不畏狐。狐亦不擊之,或於對語時,舉以問狐。狐曰:彼雖下役,乃真孝婦也,鬼神見之猶斂避,況我曹乎。劉乃令仆婦居此室,狐是日即去。

愛堂先生言,聞有老學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學究素剛直,亦不怖畏,問君何往,曰:吾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攝,適同路耳,因並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廬也,問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晝營營,性靈汩沒,唯睡時一念不生,元神朗沏,胸中所讀之書,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竅而出,其狀縹渺繽紛,爛如錦繡。學如鄭孔,文如屈宋班馬者,上燭霄漢,與星月爭輝;次者數丈,次者數尺,以漸而差,極下者亦螢螢如一燈照映戶牖,人不能見,唯鬼神見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學究問,我讀書一生,睡中光芒當幾許?鬼囁嚅良久曰:昨過君塾,君方晝寢,見君胸中高頭講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經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為黑煙,籠罩屋上,諸生誦讀之聲,如在濃雲密霧中,實未見光芒,不敢妄語。學究怒斥之,鬼大笑而去。

東光李又聃先生嚐至宛平相國廢園中,見廊下有詩二首,其一曰:颯颯西風吹破欞,蕭蕭秋草滿空庭,月光穿漏飛簷角,照見莓苔半壁青,其二曰:耿耿疏星幾點明,銀河時有片雲行,憑欄坐聽譙樓鼓,數到連敲第五聲。墨痕慘淡,殆不類人書。

董曲江先生名元度,平原人,乾隆壬申進士,入翰林,散館改知縣,又改教授,移疾歸。少年夢人贈一扇,上有三絕句曰:曾公飲馬天池日,文采西園感故知,至竟心情終不改,月明花影上旌旗/尺五城南並馬來,垂楊一例赤鱗開,黃金屈戍雕胡錦,不信陳王八鬥才/蕭鼓冬冬畫燭樓,是誰親按小涼洲,春風豆蔻知多少,並作秋江一段愁。語多難解。後亦卒無征驗,莫明其故。

平定王孝廉執信,嚐隨文宦榆林,夜宿野寺經閣下,聞閣上有人絮語,似是論詩,竊訝此間少文士,那得有此?因諦聽之,終不甚了了,後語聲漸出閣廊下,乃稍分明。其一曰:唐彥謙詩格不高,然禾麻地廢生邊氣,草木春寒起戰聲,故是佳句;其一曰:仆嚐有句雲,陰磧日光連雪白,風天沙氣入雲黃,非親至關外不睹此景;其一又曰:仆亦有一聯雲,山沉邊氣無情碧,河帶寒聲亙古秋,自謂頗肖邊城日暮之狀,相與吟賞者久之。寺鍾忽動,乃寂無聲。天曉起視,則扃鑰塵封。山沉邊氣一聯,後於任總鎮遺稿見之。總鎮名舉,出師金川時,百戰陣歿者也,陰磧一聯,終不知為誰語,即其精靈長在,得與任公同遊,亦決非常鬼矣。

滄州城南上河涯,有無賴呂四,凶橫無所不為,人畏如狼虎。一日薄暮與諸惡少村外納涼,忽隱隱聞雷聲,風雨且至。遙見似一少婦避入河幹古廟中。呂語諸惡少曰:彼可淫也。時已入夜,陰雲黯黑,呂突入掩其口,眾共褫衣相嬲。俄雷光穿牖,見狀貌似是其妻,急釋手問之,果不謬。呂大恚,欲提妻擲河中,妻大號曰:汝欲淫人,致人淫我,天理昭然,汝尚欲殺我耶?呂語塞,急覓衣褲,已隨風入河流矣。旁皇無計,乃自負裸婦歸。雲散月明,滿村嘩笑,爭前問狀。呂無可置對,竟自投於河,蓋其妻歸寧,約一月方歸,不虞母家遘回祿,無屋可棲,乃先期返。呂不知而遘此難,後妻夢呂來曰:我業重,當永墮泥犁,緣生前事母尚盡孝,冥官檢籍得受蛇身,今往生矣。汝後夫不久至,善視新姑嫜,陰律不孝罪至重,毋自蹈冥司湯鑊也。至妻再醮日,屋角有赤練蛇,垂首下視,意似眷眷。妻憶前夢,方舉首問之,俄聞門外鼓樂聲,蛇於屋上跳擲數回,奮然去。

獻縣周氏仆周虎,為狐所媚,二十餘年如伉儷,嚐語仆曰:吾煉形已四百餘年,過去生中,於汝有業緣當補,一日不滿,即一日不得生天,緣盡吾當去耳。一日囅然自喜,又泫然自悲,語虎曰:月之十九日吾緣盡當別,已為君相一婦,可聘定之。因出白金付虎,俾備禮,自是狎昵燕婉,逾於平日,恒形影不離。至十五日忽晨起告別,虎怪其先期,狐泣曰:業緣一日不可減,亦一日不可增。惟遲早則隨所遇耳。吾留此三日緣,為再一相會地也。越數年,果再至,歡洽三日而後去。臨行嗚咽曰:從此終天訣矣。陳德音先生曰:此狐善留其有餘,惜福者當如是。劉季箴則曰:三日後終須一別,何必暫留。此狐煉形四百年,尚未到懸崖撒手地位,臨事者不當如是。餘謂二公之言,各明一義各有當也。

獻縣令明晨,應山人,嚐欲申雪一冤獄,而慮上官不允,疑惑未決。儒學門鬥有五半仙者,與一狐友,言小休咎多有驗,遣往問之,狐正色曰:明公為民父母,但當論其冤不冤,不當問其允不允,獨不記製府李公之言乎?門鬥返報,明為悚然。因言製府李公衛未達時,嚐同一道士渡江,適有與舟子爭詬者,道士太息曰:命在須臾,尚較計數文錢耶?俄其人為帆腳所掃墮江死,李公心異之,中流風作,舟欲覆,道士禹步誦咒,風止得濟,李公再拜謝更生,道士曰:適墮江者命也,吾不能救,公貴人也,遇阨得濟,亦命也。吾不能不救,何謝焉。李公又拜曰:領師此訓,吾終身安命矣。道士曰:是不盡然,一身之窮達當安命,不安命則奔競排軋,無所不至,不知李林甫、秦檜即不傾陷善類,亦作宰相,徒自增罪案耳。至國計民生之利害,則不可言命。天地之生才,朝廷之設官,所以補救氣數也。身握事權,束手而委命,天地何必生此才,朝廷何必設此官乎?晨門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諸葛武侯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成敗利鈍非所逆睹。此聖賢立命之學,公其識之。李公謹受教,拜問姓名。道士曰:言之恐公駭。下舟行數十步,翳然滅跡。昔在會城,李公曾話是事,不識此狐何以得知也。

北村鄭蘇仙,一日夢至冥府,見閆羅王方錄囚。有鄰村一媼至殿前,王改容拱手,賜以杯茗,命冥吏速送生善處。鄭私叩冥吏曰:此農家老婦,有何功德?冥吏曰:是媼一生無利己損人心。夫利己之心,雖賢士大夫或不免,然利己者必損人,種種機械因是而生,種種冤愆因是而造,甚至貽臭萬年,流毒四誨,皆此一念為害也。此一村婦而能自製其私心,讀書講學之儒對之多愧色矣。何怪王之加禮乎?鄭素有心計,聞之惕然而寤。鄭又言此媼未至以前,有一官公服昂然入,自稱所至但飲一杯水,今無愧鬼神。王哂曰:設官以治民,下至驛丞閘官,皆有利弊之當理,但不要錢即為好官,植木偶於堂,並水不飲,不更勝公乎?官又辯曰:某雖無功亦無罪。王曰:公一身處處求自全,某獄某獄避嫌疑而不言,非負民乎?某事某事畏煩重而不舉,非負國乎?三載考績之謂何,無功即有罪矣。官大踧踖,鋒棱頓減。王徐顧笑曰:怪公盛氣耳,平心而論,要是三四等好官,來生尚不失冠帶。促命即送轉輪王。觀此二事,知人心微曖,鬼神皆得而窺。雖賢者一念之私,亦不免於責備。相在爾室,其信然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