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從鄉下老家驅車往城裏趕。
出村口不遠就是海邊了。落日的餘暉映在海麵上,六月的風裹著暑氣和淡淡的海腥味鑽進車窗。我便忽然心有所動,跟妻和兒子說,要不咱們下去走走吧。這一提議馬上就得到了娘兒倆的附和。
對於散步、玩樂這樣的建議他們向來是不會拒絕的。盡管對於孩子來說,此時他的腦子裏想得更多的可能是商廈裏的投籃和彈珠遊戲;對於妻子來說,與上帝的子民們的聚會可能更重要一些。然而,窗外的世界也確實是一道美妙的景致呢,叫他們喜歡。
停車在路旁,海邊。這路就如一條玉帶,係在一北一南的海山之間。山是有“汶水高風”之譽的元末明初北山翁隱居之地——烏石頭;海是東海之濱,象山港之尾。海港的對麵是薛嶴,再遠一點,向東北望就是峽山。老家與薛嶴很近,隔海相望。所謂海其實隻是一衣帶水,退了潮有時甚至可以趟到對麵去。而這個時候,海也就少了它的威勢,不再叫人覺著恐懼。
妻也說,看著這海感覺便親切起來——她也是海邊長大的孩子。
在以前,每每潮水退去的時候,也便是海最熱鬧的時候。鄉裏鄉外的都趕集似的往海灘聚來,或在海塗上挖蚶子,或去扳開一根根的蠣柱捉蟹、找角螺,海灘上、泥塗中密密麻麻滿是人。鼎沸的人聲仿佛要把西山將落的日頭給重新喚回來。尤其那挖蚶子的人往往圍成一圈又一圈,肩並著肩,頭碰著頭。景象壯觀又有趣。
在烏石頭山下方有一個弧形的小海灣,以前是經常拉著一道長長的網來捕魚的,在農村叫做“串網”,會吸引很多人。“串網”抓魚往往是在黑燈瞎火的深夜,雖辛苦,卻也充滿了樂趣——盡管有時過於興奮,得意忘了形,竟跑到網主的前頭去捉,挨了人家的罵,甚至還要挨他們飛砸過來的泥巴。
小的時候時常站在海邊發愣,這對麵山的背後是怎樣的世界?這烏石頭山翻過去又是哪裏了呢?因為未知,和對家鄉以外世界的好奇,小小的心便也不覺要悵惘起來。
長大後,翻過了這些山看到還有山,走過了一個村見到還有村,都與家鄉的仿佛,沒有別樣的稀奇。於是,那小小的好奇心便隨著閱曆的增加,視野的開闊,而慢慢地失去,直至消失殆盡。
十五六歲以後,至今二十餘載的歲月裏,我大多是在家鄉之外度過的。或求學,或工作,與家鄉越來越遠。有時回去的間隔長了,家鄉的麵貌似乎也就模糊起來。每每回去,心裏既溫暖,也有些莫名的忐忑——無論衣錦還鄉還是落魄而歸,近鄉情怯大約是離開家鄉的人普遍的感受吧。
然而,無論走到哪裏,也無論過多久才回來,我始終覺得,家鄉是最好的。這裏有我們的根。無論多長時間不曾謀麵,家鄉的人是最親切的,每一次照麵,盡管已叫不出名字,總會互相問候或微笑致意。
……
海塘壩上長著茅草,茅草都開出了花,在風中搖曳招展。對麵的海邊碼頭外三三兩兩地停泊著貨輪,貨輪都著了綠色,與海、與周遭的山極相和諧。那對麵海島上鱗次櫛比的房屋,那一身潔白的在海上時棲時飛的水鳥,那穿過雲層的夕陽的光輝,共同組成了一幅美妙絕倫的畫圖。
可是,這如此美麗的家鄉,這曾給了我如此豐滿記憶的家鄉的海,我有多少時間是來去匆匆,未曾停下腳步,去好好欣賞它了啊?是忙於生計的奔波嗎?是疲於人事之紛繁嗎?似乎也並非全然如此。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們的心便被一些蕪雜的東西填塞得越來越滿,也迷糊了我們的雙眼,讓我們可以置身邊美景於不顧,讓我們不得開心顏。
我們從海塘的壩上下來,走到海灘上,去看小蟹小跳魚在灘塗裏的嬉戲,看海潮退去後小溝裏水的緩緩流淌。此刻,兒子最愛的是撿拾起一個個的石子石塊往水裏或海塗裏扔,濺起的水花和泥漿讓他高興得手舞足蹈;妻子最愛的是牽著我的手,漫步於海灘,這讓她覺得是一件幸福浪漫的事。而此時的我,快樂著他們的快樂,仿佛已置身塵世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