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之初興,由文字以記載,故世稱初造文字之倉頡、沮誦為黃帝之史。
《世本》:沮誦、蒼頡作書。宋衷日:黃帝之世,始立史官,蒼頡、沮誦居其職。(《初學記》)為黃帝左右史。
紀述事跡,宣明時序,推遷之久,曆數以興,故世亦稱羲和、大撓之倫為黃帝之史。
《世本》:黃帝使羲和占日,常儀占月,臾區占星氣,伶倫造律呂,大撓作甲子,隸首作算數。容成綜此六術,著調曆。(《史記·曆書·索隱》)宋衷日:皆黃帝史官也。(《左傳序疏》)
蓋先有創作,而後人追溯而錫之職名,非當部族初興之時,已有史官也。然經籍論文字曆數之用,皆重在施政教民。
《易·係辭》: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
《說文序》: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遠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百工以乂,萬品以察。
《堯典》:欽若吳天,敬投人時。
則凡民眾之需要,皆恃部落酋長左右疏附者之聰明睿知以啟之,而後凡百事為,乃有所率循而不紊。民之所仰,職有所專,由是官必有史。而吾國之有史官乃特殊於他族。《說文》釋“史”字曰:“史,記事者也。”是為通義。吾國與他族之史,皆記事也。《周官》釋史曰:“史掌官書以讚治。”此為吾史專有之義。由讚治而有官書,由官書而有國史。視他國之史起於詩人,學者得之傳聞,述其軼事者不同。世謂吾民族富於政治性,觀吾史之特詳政治及史之起原,可以知其故矣。
《周官》:宰夫掌百官府之征令,辨其八職。六日史掌官書以讚治。
國產多竹,編削為書,可執可記,可閣可藏。是亦異於他族,而言史原者所宜究也。《王製》曰:太史執簡記。《國語》曰:右執鬼中。皆執竹也。與竹並用者,亦有木版,曰方。《聘禮記》曰:百名以上書於策,不及百名書於方。《中庸》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周官》:司書掌邦中之版。木版固與竹簡並用,然以其不利於編排,故用竹為多。編集竹片,則名曰冊。重要之冊,以丌閣藏,則名曰典。司此要籍,因亦曰典。
《說文》:典從冊在丌上,尊閣之也。
古吏孔多,唐虞時已有五典。史克述《虞書》慎徽五典。(《左傳·文公十八年》)《皋陶謨》稱五典五惇,是唐虞之前,已有若幹典也。五惇之義,自來未析,稽之《內則》,蓋古有惇史,記載長老言行。《皋陶謨》所謂五典五惇,殆即惇史所記善言善行可為世範者。故曆世尊藏,謂之五典五惇。史所記,謂之五惇,猶之宋元史官所編之書,謂之宋史、元史矣。
《內則》:凡養老,五帝憲,三王有乞言。五帝憲,養氣體而不乞言,有善則記之為惇史。(吾史注重嘉言懿行,蓋自惇史以來即然。)三王亦憲,既養老而後乞言,亦徵其禮,皆有惇史。
典冊相承,曆世滋多。周公誥多士曰:“惟爾知:惟殷先人有冊有典。”吾史首《堯典》,固即夏商相傳之典矣。史典舊典,通知程式,記事命官,必資史以作冊。《周書·克殷》載尹佚笑,《洛誥》曰:王命作冊,逸祝冊。世存金文,亦多本史冊。史冊之積累者,不知凡幾。今所傳誦,特選擇寶藏億萬中之一二耳。第竹簡短狹,不能多書,一簡裁二十許字。記事尚簡,實緣限於工具,故必扼要而言,或為綜述之語。今人以他國古代詩歌繁衍,或近世史傳詳贍,病吾古史之略,至詆《春秋》為賬簿式,不足稱史書者,皆未就古人用竹簡之時代著想。即劉氏《史通》謂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推本《尚書》寡事,《春秋》省文,亦未能說明其所以寡事省文之原也。古史官之可考者,蓋始於虞之伯夷。
《大戴記·誥誌》:丘聞周太史日:政不率天,下不由人。則凡事易壞而難成。虞史伯夷日:明,孟也。幽,幼也。雌雄迭興,而順至正之統也。(孔廣森日:引之言率天之事。)
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皋陶謨疏》:史公雲:禹、伯夷、皋陶相與語帝前。經文無伯夷者。《大戴禮·誥誌篇》子引虞史伯夷日:明,孟也。幽,幼也。以解幽明庶績鹹熙。是伯夷為虞史官。史遷以皋陶方祗厥敘,及夔日戛擊鳴球至庶尹允諧,為史臣敘事之文,則即伯夷所述語也。
夏商之史,相傳有終古及向摯,皆掌圖法。
《呂氏春秋·先識》:夏桀迷惑,太史令終古出其圖法,執而泣之。殷紂迷惑,內史向摯載其圖法,出亡之周。
《酒誥》稱太史友、內史友,足證商代有太史、內史諸職。第其職務不可詳。考周之史官若史佚、辛甲之倫,皆開國元老,史官地位特尊,故設官分職,視唐虞夏商為多,而其職掌又詳載於《周官》。自隋誌》以來,溯吾史原,必本之周之五史。惟後世囿於史官但司記注撰著,初不參加當時行政,故於《周官》五史之職掌,若與史書史學無關,但知溯職名所由來,而不悟政學之根本。實則後史職權,視周代有所減削而分析,而官書史體,及其所以為書之本,皆出於周也。
《周官·春官宗伯》序官:太史下大夫二人,上士四人,小史中士八人,下士十有六人,府四人,史八人,胥四人,徒四十人。內史中大夫一人,下大夫二人,上士四人,中士八人,下士十有六人,府四人,史八人,胥四人,徒四十人。外史上士四人,中士八人,下士十有六人,胥二人,徒二十人。禦史中士八人,下士十有六人,其史百有二十人(此句特殊,載明其史,且載於府之上),府四人,胥四人,徒四十人。
又,太史掌建邦之六典,以逆邦國之治,掌法以逆官府之治,掌則以逆都鄙之治。凡辨法者考焉,不信者刑之。凡邦國都鄙及萬民之有約劑者藏焉,以貳六官。六官之所登,若約劑亂,則辟法,不信者刑之。正歲年以序事,頒之於官府及都鄙,頒告朔於邦國。閏月,詔王居門終月。大祭祀,與執事卜日。戒及宿之日,與群執事讀禮書而協事。祭之日,執書以次位常,辨事者考焉,不信者誅之。大會同朝覲,以書協禮事,及將幣之日,執書以詔王。大師,抱天時,與太師同車。大遷國,抱法以前。大喪,執法以蒞勸防,遣之日,讀誄,凡喪事考焉。小喪,賜諡。凡射事,飾中合算,執其禮事。
又,小史掌邦國之誌,奠係世,辨昭穆,若有事,則詔王之忌諱。大祭祀,讀禮法,史以書敘昭穆之俎簋。大喪、大賓客、大會同、大軍旅,佐太史。凡國事之用禮法者,掌其小事。卿大夫之喪,賜諡讀誄。
又,內史掌王之八枋之法,以詔王治。一曰爵,二曰祿,三曰廢,四曰置,五曰殺,六曰生,七曰予,八曰奪。執國法及國令之貳,以考政事,以逆會計。掌敘事之法,受納訪,以詔王聽治。凡命諸侯及孤卿大夫,則策命之。凡四方之事書,內史讀之。王製祿,則讚為之,以方出之。賞賜亦如之。內史掌書王命,遂貳之。
又,外史掌書外令,掌四方之誌,掌三皇五帝之書,掌達書名於四方。若以書使於四方,則書其令。
又,禦史掌邦國都鄙及萬民之治令,以讚塚宰。凡治者受法令焉,掌讚書,凡數從政者。總五史之職,詳析其性質,蓋有八類。執禮,一也。掌法,二也。授時,三也。典藏,四也。策命,五也。正名,六也。書事,七也。考察,八也。歸納於一則曰禮。五史皆屬舂官宗伯。春官為典禮之官,即《堯典》之秩宗。伯夷以史官典三禮,其職猶簡。故宗伯與史不分二職。曆夏商至周,而政務益繁,典冊益富,禮法益多,命令益夥,其職不得不分。然禮由吏掌,而史出於禮。則命官之意,初無所殊。上溯唐虞,下及秦漢,官製源流,曆曆可循。《漢書·百官公卿表》:奉常,秦官,掌宗廟禮儀,屬官有太史令丞。景帝更奉常為太常,後漢因之,太史仍屆太常。此非本於《周官》五史之隸春官宗伯歟!
於此有最宜注意之一事,即《曲禮》述古官製,太史與太宰,同為天官,典司六典。與五官之典司五眾者,顯有司天與治人之分。而周官》則塚宰為天官,太史屬春官,皆為治人事之官也。
《曲禮》:天子建天官,先六大,曰大宰、大宗、大史、大祝、大士、大卜,典司六典。天子之五官,曰司徒、司馬、司空、司士、司寇,典司五眾。
推跡初民,震耀於自然現象,禱祈祭祀,最歸仰於神明。故宗祝卜史,皆司天之官。而所謂太宰者,實亦主治庖膳,為部落酋長之下之總務長。祭祀必有牲牢,故宰亦屬天官,《曲禮》所述,蓋邃古之遺聞,距周已久遠矣。顓頊以來,絕地天通,司天者漸趨重於司人。觀《楚語》觀射父述天地神明類物之官之演變可見。其中論宗之職,以能知犧牲之物而又心率舊典者為言,足知宗與宰史之聯係。
《楚語》:觀射父日:古者民神不雜。使名姓之後,能知四時之生,犧牲之物,玉帛之類,采服之儀,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攝之位,壇場之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出,而心率舊典者為之宗。
舜命伯夷典三禮,即以其心率舊典也。呂刑》述命重黎絕地天通之後,稱伯夷降典,折民惟刑,在禹平水土、稷降播種之上。知伯夷所典之禮之中,已有法製刑章,而非徒專治祭祀矣。馬融釋三禮,為天神地祗人鬼之禮。鄭玄易之曰:天事、地事、人事之禮也。義各有當。最古之禮,專重祭祀,曆世演進,則兼括凡百事為。宗史合一之時已然,至周則益崇人事。此宗與史古為司天之官,而後來為治人之官之程序也。
古之宰為天官也,與史聯事。周之塚宰為天官也,仍與史聯事。蓋部落酋豪之興,必倚一人副之以綰百務,又必倚一人隨之以記所為。於是總務長與秘書長之兩員,為構成機關必不可少之職務。相沿既久,而史與相乃並尊。相綰百務,史司案牘,互助相稽,以輔首領。故雖由司天者演變而治人事,其聯係不可變也。周之六官,惟宰握典法則柄全權,其他百僚,不能相抗,惟史所掌,與宰均衡。雖宰之所屬,如小宰司會司書,亦掌典法則之貳,但小宰等僅以助長官之本職,非相考察也。五史之職則全部官書鹹在,據之以逆以考以辨以讚,非司會司書之比。宰及百官,不能紊法違章,實由於此。行政妙用,基於累世之經驗,非一時一人憑理想而製訂也。
《大戴記》曰:德法者,禦民之銜勒也。吏者,轡也。刑者,也。天子禦者,內史太史左右手也。古者以法為銜勒,以官為轡,以刑為?,以人為手。故禦天下數百年而不懈墮。又曰:是故天子禦者,太史內史左右手也。六官亦六轡也。天子三公,合以正六官,均五政,齊五法,以禦四者,故亦惟其所引而之。(《盛德篇》)此解釋周官史職,最為精卓。古之有史,非欲其著書也,倚以行政也。然倚史以行政,而又屬之春官,不為天子私人,其秩亦止中下大夫,而非公卿。雖得考察塚宰及百官,而必守禮奉法,有宗伯以臨之,有塚宰以統之。尊卑總別之間,所以能得設官之利而無其弊也。
古製既明,史原乃有可考。史官掌全國乃至累世相傳之政書,故後世之史,皆述一代全國之政事。而尤有一中心主幹,為史法、史例所出,即禮是也。傳稱韓宣子適魯,觀書於太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左傳》昭公二年)此《春秋》者,魯史官相傳之書,尚非孔子所修者。然已非泛泛記事之書。其所書與不書,皆有以示禮之得失。故韓起從而歎之。使為普通書記所掌檔案,他國皆有,韓起何必讚美?故世謂古者止有書記官之史,而無著作家之吏,必至漢魏以來始有著作家之史者,正坐不知此義也。古史浩繁,人難盡閱,掌檔案者,既有全文,必為提要。苟無提要,何以詔人?故史官提要之書,必有定法,是曰禮經。左傳》隱公七年春滕侯卒,不書名,未同盟也。凡諸侯同盟,於是稱名,故薨則赴以名,告終稱嗣也,以繼好息民,謂之禮經。杜預謂此言凡例,乃周公所製禮經也。周公所製,雖無明文,要以五史屬於禮官推之,史官所書早有禮經以為載筆之標準,可斷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