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白萍自親眼參觀,愛妻芷華和良友仲膺重圓舊夢,自覺萬事俱了,百念皆灰,自己的世界原是愛妻良友組合而成,如今這世界雖在,卻已被他兩人包占,自己已被擯到世界以外,無可留戀,才撒手而行,飄然自去。

回到寓所,心頭好似詞曲中所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前事都付諸幻滅,但是將來尚須打算。白萍自想從去歲發現他們的秘密,由家中出走以後,便已決定了遊戲人間,隨緣住止的主意。不然怎能忍汙耐垢的,和錢畏先胡混?不想又遇龍珍那一段魔障,幾乎又和世界發生了糾葛。如今可乾淨了,龍珍已嫁了人,芷華也有了主,她們對我都能斷然割舍,看起世界上的女人,都不過如此。隻這兩個,我已經領略夠了,從此再不作親近女人之想。但是我既然如此灰心,如此解脫,難道我該學舊談中所常有的看破紅塵,出家為僧麼?那豈不太落熟套?不如還是率由舊章,依然去遊戲人間,闖到哪裏,便是哪裏,斂得甚事,便是什事。藉人們的世態炎涼,開我的風塵笑口,把榮辱生死苦樂,都付之度外,有人請我到政府去做總統,我也不辭;有人喚我到娼窯去當龜奴,我也可去,如此便可把世界玩個淋漓盡致。幾時玩得夠了,然後再尋個痛快死法,了此一生。這樣雖然是漂泊者,卻也不失為有福人。但是自己在軍隊上的職務,尚未辭去,這軍隊的生活,也過得煩了,還是先到北京去,把職務正式辭掉,落得來明去白,然後再想旁的玩法。

當時白萍主意已定,次日便到北京,向長官婉言辭職。長官雖然竭力挽留,無奈白萍辭意甚堅,隻得允許。

白萍離了軍隊,立刻覺得無事一身輕,但一時尚不能作何消遣。他素聞北京地方的學風,十分囂張淫靡,意欲參觀個透徹,以消磨眼前的無聊歲月,便移入西城一個公寓中寄住,與一般青年學子同居。這公寓果是浪漫會場,每個學生都是竭力發展個人自由,而不顧妨礙他人的自由,於是在這自由的途徑中,發生了許多不可言傳的自由笑話。不特男子室中,時有女生作長夜之談,便是舞女娼妓,都是常來常往之客。而且許多男生,暗地把請女生吃懂,與招妓俏酒,並為一談。據說其中極微小的分別,便是妓女隻會唱戲曲鼓詞,而女學生卻是彈梵華鈴,唱情曲,妓女隻會說些浪語淫詞,而女學生卻在浪語淫詞中,鑲嵌些嶄新的名詞,和零碎的西洋話。至於其他的打情罵俏,倒是不差上下。白萍含著一片憤激的心,瞧著這一般癡男怨女。胡作非為,並不學固執人的慨歎,而看得倒很有趣,便也和他們交結。白萍正在青年,人又俊雅,自然深受歡迎。白萍自稱是某大學學生。好在北京不上課的大學生遍地皆是,不致露出馬腳,因此交結了許多的浮薄朋友,尤其是一般女學生,大半願意和他親近,時常作無恥的追求,白萍卻是逃避不追。但是學界的內幕,已被他觀察得很清楚。

白萍在公寓中混了兩個月,又有些索然興盡,便想遷地為良。正在尚未決定,這時已到了十一月。一天早晨,下了一場初雪,同寓有個學生老錢,忽然動了遊山看雪之興,便約自萍到西山去。白萍原也無聊,就答應了,同他坐汽車直去西山。不想走到半路,業已雪霽天晴。白萍十分掃興。但既已乘興而來,不便中途歇興而返,隻得繼續向前。及來到西山,隻見山間地上,雪已多半融化,剩些殘雪,把山原點綴成瘌痢頭一般,很令人看著不生美感。白萍和老錢也惟有姑妄遊之,跳下汽車,舞著手杖,好似練習賽跑一樣,一口氣跑了三四裏地,身上都出了汗,才慢慢地向前徐步,商量著到西山飯店去吃早飯。正走著,忽見遠遠山坡之上立著一叢人,都忙忙碌碌地,不知在做什麼。老錢眼力敏銳,已瞧得清楚,向白萍道:“這是拍電影的。那立在地上的是攝影機,大約正在拍著呢,咱們趕去看熱鬧。”說完就向那山坡跑去。白萍在後相隨,漸行漸近,才看明白果然那群人是在拍攝電影。到了近前,便立定了看。隻見一個穿西服的中年人,正立在攝影機旁,手裏拿著一根好似魔術家用的小短杖,搖動著向山坡上的人指揮,口裏也高聲喊叫,看情形是個負導演責任的人。那山坡上立著五六個人,沒一個不是麵塗白粉,描眉打鬢。其中的一個,打扮得像個年少英雄模樣,其餘都是凶眉惡眼,短衣幫袖,另外還有一個女子,裝飾得十分漂亮,白萍便明白這必是一幕英雄美人的劇情。又見那山坡自上至下,雪比旁處都厚,而且不露地皮,隻是頭色斑駁不純,稍遠處又藏著掃帚簇箕等物。更明白必是這影片公司,也是趁今天來照一幕雪景。無奈雪已半融,隻得把各處殘雪掃來,堆積一處,勉強應景,這也未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