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節兩個人表麵上是蜜意柔情,然而心中全是回腸蕩氣,此中情味,真是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了。此際的仲膺心中一陣悲歡,一陣欣喜,把悲喜合到一處,直不知魂銷幾許,恨不得把自己身體化成一汪水兒,都向芷華的毛孔間滲入,兩人合為一體。芷華也是一縷柔魂,銷來欲盡,把仲膺的臂肉抓得生疼。許久許久,二人的頭部方才分離。兩個嘴唇都加倍濕潤了,隻芷華唇上的胭脂,已淡了許多。仲膺的頰上,卻添了一抹紅痕。兩人相望著,臉都紅了。芷華羞得更閉了眼,仲膺自把手撫著胸口。及至芷華再把眼張開,忽然從眼角掛下兩行珠淚。仲膺不知怎的,心內一酸,居然學人垂淚也漣漣。芷華歎道:“今天可如了你的願了。”說著伸手一拉仲膺,仲膺趁勢立起,便也用手探向芷華臂彎,向上一架,芷華也趁勢立起。二人就相擁著走向床前,並肩坐下,又互相一望,見都含著淚眼,仲膺悄聲道:“今天我以為是咱們極得意的日子,你怎又難過?”芷華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隻覺這時無端生了許多感慨。你若問是感慨什麼,連我自己也說不出。可是你怎也陪著我難過?”仲膺喘了口長氣道:“我知道悲惱的時期已過,幸福的日子已來,隻覺歡喜得要笑,卻笑不出來,不知不覺的倒哭了。這一哭比笑反倒痛快。”芷華麵上微露出一絲笑容道:“你這人真是受了神經病,得意而哭。倘或方才我拒絕了你,或者倒能笑吧。”仲膺見芷華笑了,也忙陪她開顏,卻不答她的話,隻攬著她的頭兒,用舌尖把她的淚都吮幹了。芷華道:“你這又作什麼怪?”仲膺拋文道:“借君清淚,溉我心苗。並且也算你賠償我……”芷華道:“這話我不明白,我欠你什麼?”仲膺道:“你不知道罷了,這一年來,我為想你而流的淚少說也有一缸。不過你的淚比我珍貴些,隻這一點轉注到我心裏,已足夠抵償。”
芷華聽了,不由分說,也用手提著仲膺兩耳,吮取他的淚痕。仲膺道:“你何必和我學呢?”芷華道:“你也該推已及人,難道你就不欠我的?莫隻從一麵著想。”仲膺聽著,便知芷華之思憶自己,也不減自己的恩憶芷華,便更覺鏤心刻骨,不由又問道:“華,你現在是我的了。我問你,你既然也那樣想我,方才我向你求婚,你為什麼不簡直答應,偏從床上又躲到沙發上,害我心裏忐忑不定。咱們本是舊好,難道你還和我做作麼?”芷華笑著點頭道:“不錯,是做作。”仲膺道:“那你又何必,你不知我那時真和西廂記所說的一樣,捱一刻似一夏?”芷華道:“我都不知道?不過我是故意對你報複。”仲膺詫異道:“這卻怪了,我幾時得罪過你,惹你報複?”芷華道:“你自己想去。”仲膺低頭沉思,想了許久,實在毫無蹤影,隻得聲告道:“我真想不出,請你告訴了吧。”芷華笑道:“我實在可憐你,因為我給你的痛苦太多了,現在白萍既已把我拋棄,我對他的責任已了,隻有對你的鬱債未償,所以立誌把你提出愁城,而且越快越好。不過若要從我口中說出要嫁你這句話,我是絕不肯的,故而把白萍那封信給你看。以為你看了,定然明白我的微意,立刻向我表示你的衷心。哪知你看完,倒發起呆來。我等得心焦,又不知你什麼意思,隻得又去點醒你一下。你想,那時既叫我著急,我也隻好對你來個小惡劇了。”仲膺笑道:“你真一些也不讓人。”芷華又問道:“那時你倒是呆想什麼?”仲膺道:“我想白萍,他真可憐。”芷華雙眉一皺道:“哦,你不可憐我,倒去可憐他。他現在另娶了一位很美麗的太太,正在新婚燕爾,其樂無涯,你怎倒說他可憐呢。”
仲膺心內一驚,本來他說白萍可憐,是因為白萍犧牲個人幸福,而來撮合自己和芷華。但這隻是自己心中的事,芷華並不知道,但既在不注意中說了出來,經芷華一問,才想起把話說失了口,不覺心中有些發顫。但又一轉想,覺得自已若隱忍不言,不但負了白萍一片苦心,而且還算與白萍合謀欺騙芷華,自己良心責備,尚在其次。將來若被芷華知曉,當然要看低我的人格,愛情必要隨之破裂,不如就此對她實說,請她自打主意。她若願意再等候白萍,我也隻好自認命苦,甘心退避。好在我向她求婚,她已應允,而且又肯對我這樣表示愛情,也未必忍於背約,把我遺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