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畏先太太己從箱內拿出個皮篋,鄭重地交給龍珍道:“我前天想起這個主意,早預備下了。這裏麵的東西還值幾千塊錢,你拿了去變賣了。跟白萍去幹個營業,隻當是姐姐送給你的妝奩。你拿著就找白萍去吧。以後也不必來看我,將來我有求你們的時候,自會去尋你們。不過一二年裏還不致於呢。”說著話龍珍見她眼圈已經紅了。龍珍可萬萬再忍不住,並不伸手去接,霍地向後一退,高聲道:“我可不敢罵姐姐是賤骨肉。你到底為什麼自找倒黴?真把人氣悶死。你要不說出個原由到哪裏我也不能依你。’,畏先太太慘然一笑;再不答話,隻把皮篋塞到龍珍手裏,就將她推出門外。龍珍的腳方出離了門限,畏先太氐已在後把門關了。龍珍回身把門捶了幾下,再不聞裏麵答應。又急得高叫姐姐,半天才聽自己姐姐在內低語道:“妹妹,你快去!再纏我就要惱了。有你這會兒勸我的好心,不如留著到將來救我。你要疼姐姐,就快走。越走得早,我越喜歡。”說完屋內又自寂然,任龍珍再如何喊叫,更得不著半聲回響了。龍珍沒奈何,隻得走出堂屋,挾著皮篋,立在院裏台階上。心裏隻是躊躇忐忑,覺得方才姐姐所說的許多言語,全是迷離倘恍,教人沒法測度。那些話倘是昏愚柔懦的人所說,還不甚可怪。偏又出在姐姐那樣爽利潑悍的嘴裏。回想起來,幾乎不敢信方才的情景。是自己所經的真境。更可疑的,不特她說話不近情理,而且態度也像變了個人。她向我囑托後事的可憐情形,和早晨凶毆畏先的狠毒樣子,簡直前後不是一個人啊!
龍珍這樣想得出神,倘非仰首瞧見自雲如縷的晴天,低頭見著手裏所持的皮篋,或者竟要疑惑自己是在做夢了。龍珍略沉沉氣,又想到姐姐囑托之言,不由得慮到以後的事,一顆心兒便由這行將分手的姐姐,移到那終身依倚的丈夫。又暗自一喜,曉得這皮篋裏有許多值錢的東西。有了這一些憑藉,縱未必便能成家立業,可是暫時夫婦兩人不致受什麼窮窘。她這一想到白萍,立刻好像心裏生了亂草,再也不能用腦力去思索姐姐的隱秘。隻想著眼前萬事都不足縈心。天大的事情也要等見了白萍的麵,再作商量。想著便回到自己屋裏,胡亂把日用什物和個人平素的體己,歸著了兩個包裹,一個小箱。她把那皮篋放進小箱時,眼光連帶瞧見清早自己所放的芷華尋夫的報紙。心裏一動,覺得白萍不在這裏,此紙沒收藏的必要。原想隨手拿出了撕棄,卻因一時手懶,隻把皮篋扔入,就隨手把箱兒鎖了。自己決定隻拿著這幾件要緊東西去尋白萍,向他報告一切。姐姐的事也順便向他商量出個辦法。今天還要趕回來和姐姐見麵,現在隻算出門一會兒,也無須向她辭行。而且料道她這時必不肯見自己的麵。主意已定,就拿了東西,出得房門。先站在院裏時說道:“姐姐,我出去一趟,等會兒就回來。”連喊了兩聲,果然不見答應。隻可自己走出。見大門還自關著,便上前開了。
才邁出步,忽聽身邊有哼喚之聲,回頭看時,卻見畏先正蹲在牆角,臉上還自血跡模糊,口裏念念有詞的,不知是歎息,也不知是呻吟。他聽得龍珍腳步響,那大紅臉中間的兩顆眼睛,立刻睜開,更顯得黑白分明。龍珍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幾乎要舉步逃避。但念到數年中相處之誼,又可憐他昨天還是這門中一家之主,今朝竟已變成了個變相的墩門乞丐。心下十分慘惻,便止步叫道:“姐夫,您還在這裏?”那畏先用手拭拭眼際的淤血,慢慢湊到龍珍跟前,哽咽著聲音道:“小姐,是她叫我回去麼?她不生氣了?”龍珍聽著覺得可慘而又可笑。又聽他對自己竟改了稱呼,真是可憐已極。便勸他道:“姐夫,我勸你不必想進這個門了。我姐姐對你已沒絲毫情義,你既然有把柄落在她手裏,不敢對付她,那隻可離開這裏,再想活路。在這裏絕耗不出什麼便宜,說不定還要吃一場沒趣。你又是個律師,識文斷字,到哪兒尋不出飯來?”畏先把血手搔搔頭發,悄聲道:“咳!你說叫我哪裏去?本來掛律師牌子就是造謠言。你可曾看見有人來請教我?而且這家裏的錢都屬你姐姐管,我手裏沒一文積蓄。今天出去,明天就討飯了。”龍珍道:“你在外麵創了這些年,你的朋友呢?”畏先把腳一頓道:“不到窮時,不生後悔。我隻想這一世再用不著人,一個朋友也沒交下,得罪的人可倒不少。隻求他們不解恨就夠了,還盼有誰來救我。”
龍珍聽了,想到畏先平日沒有律師的真實學力,隻會擺那律師的凶狠麵目,作些傷天害理的事,如今可得了報應。不知有多少趁願,但又想到他人雖不好,對自己尚沒有什麼壞處。再加看著他的狼狽情形,動了惻隱之心,便道:“姐夫,你還是離開這裏好。我幫助你些錢,暫且活著。快去尋一個營業,以後學點好吧。”說著伸手向袋裏一摸,恰摸著白萍留下給畏先太太而畏先太太未收的一疊鈔票,就拿出來。也未查點數目徑自遞給畏先。畏先張眼見這疊鈔票,最外層的一張是十元,曉得這筆款不在少處。兩手顫顫地不敢來接,隻望著龍珍發怔。龍珍道:“你快拿去。萬一叫我姐姐出來看見倒不好。”畏先才霍然伸手,像搶奪般地接了過去。一聳肩兒便藏到衣袋裏,立刻露出笑容。那赤紅臉襯著白牙,分外醜得象鬼。龍珍向他道:“你快走吧,我也走了。”說著便提了箱篋向巷外走去。畏先有錢到手,隻顧自己鬆心,也不問龍珍往哪裏去。龍珍走了幾步,又回頭叫道:“姐夫。”畏先忙趕過去,龍珍正色道:“姐夫,咱們這次分手,不知什麼時候再見。現在我跟你說句正經話,當初我也不是什麼好人,隻跟我姐姐胡吃混鬧。從今年見著白萍,聽他說了許多道理,我才明白凡人都要往正路上走。自己尋個好結果。隻說姐夫你,當初也是個有希望的人。就為認識了我姐姐,胡亂地姘到一起,自覺有吃有穿,還有女人陪著,這是多麼大的便宜。哪知她今天一拋開你,你就落得要討飯。當初你要不認識她,這幾年自然去幹正經事業。現在還不知闊到什麼樣?姐夫你細想想,我姐姐害苦你了。”說著見畏先渾身抖顫,好似觸了電氣一樣,知道他已動了心。便又接著道:“你現在後悔還不晚,隻要向上走,將來總能到了好處。姐夫,你看我。我比你早後悔幾十天,如今我已快要變成林太太。和白萍一夫一妻的去過日子了。”說完不禁把胸兒一挺,表示出無限得意,又向畏先瞧了一眼。便亭亭地走了。拋下個畏先,身體搖搖地,若沒牆壁靠著幾乎倒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