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律師錢畏先輕輕地把麵前的一幅才寫完的呈文闔上,才抬起頭來。向對麵的少年客人問道:“您貴姓?”那客人欠欠身道:“敝姓林。”說著就遞過一張名片。錢畏先見名片上印著“林白萍”三個字,便隨手放在桌上道:“林先生來找兄弟當然是為訴訟的事。本律師的舊例,談話費每點鍾十元,當時八扣。照章是要先繳,這要請您原諒。”說著把臉一揚,似乎要等來客說出下文,才能再開金日。白萍怔了一怔。忙從衣袋裏掏開一張報紙。放到畏先麵前道:“敝人並非因為打官司來,不過今天看報上的廣告,先生這裏要招一位英文教員。所以……。一說到這裏,畏先看了他一眼,麵色更顯著寒了,搶著道:“這廣告已登了快到一個月;閣下今天才看見?”說著又轉轉眼珠道:“不過我看閣下的氣派衣服,都不大合式於這個位置,便是商量也白費工夫。不如……。”白萍聽到這裏,知道他是有意謝絕,就又問道:“先生招聘教員,第一要講的是學問,怎一見我的氣派衣服就說不成?難道我這種衣服氣派,就能表現我的學問不好?”畏先很嚴冷地笑了笑道:“閣下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既然說到這裏,咱們就談談也好。不過在閣下以先,應聘的曾來過八九十位,虛耗了我許多時間。談過以後,都皺著眉走了。我想閣下再過十分鍾,也未必不和他們一樣。”白萍笑道:“這倒未必。因為我現在的環境和心緒,完全和尋常人不同。”畏先又看了他一眼,沉一會才道:“我招聘教員,是為教一個女學生的英文。”白萍言道:“是令愛麼?”畏先搖搖頭,又接著道:“咱們先談不到此。不過教書是晚飯後的事,白天還有另外的工作。是要給我當書記,一切抄寫謄錄都是你的事。我出庭時也要你跟了去,替我拿些應用的物件。到每天夜裏七點到十點,再上三個鍾頭的課。以後你就可以休息了。”說完就看著白萍,似乎希望他敬謝不敏,起身告辭。

哪知白萍卻點點頭道:“這些我全能擔任。”畏先臉上微露出詫異之色,搔了搔禿光的頭顱,又道:“事情還有,請問你貴處哪裏?”白萍道:“天津。今天才到北京。暫住西河沿一家旅館裏。”畏先道:“那麼你是專為到我這裏應聘來了。”白萍聽著忽要心裏一陣難過,苦著臉笑道:“這到不是。是到京後看報,才起意到您這兒來。”畏先一揚頭道:“這些先不談,我想你應該到我這裏住。因為我隻雇了一個老媽,早晚要看孩子。每天早晨掃院子的事,不能不勞駕你。這也是一種運動,極與身體有益。還有我時常跟太太去聽夜戲,家裏也要勞駕你等門。好在這等門的工夫,你自己也可念念書練練字,總比早睡覺荒廢時間的好。”白萍聽著心裏好笑,卻正色道:“這全是我能做而且希望做的事,不知道旁的還有什麼?”畏先道:“那麼就要談到薪水問題了。原來每月隻能出十五元,因為閣下既說能服勞苦,就特別優待給二十塊。不過閣下搬到這裏住,要占去一間房子,應該收六元錢宿費。夥食呢,你要是普通飯量,就算每月八元。若是特別吃的多,那隻可按十元一月算了。反正還是可以落幾元錢零用。你要知道,年青的人手頭太富裕了,容易染成種種不良的習慣。我這樣正是衛護你。現在一切問題,都談完了。成不成隻聽閣下一句話。”白萍暗想:“我已是和世界脫離的人,如今還帶著口氣虱在了這世界。也隻當做閑耍。反正不是我玩了這個世界,就是被這個世界玩了我。隻這樣糊糊塗塗地玩下去吧。”便向畏先道:“先生,我對於這個位置的工作和報酬全都滿意。不知道要幾時來任職?”

畏先想不到白萍這樣的漂亮少年,居然應承這個職務,心下又起了猶疑,便道:“我希望你還能找一個鋪保。”白萍猝然一怔道:“這卻沒有。北京這地方我人地生疏,您這要從全一些。不然實在沒有辦法。”畏先想了想道:“也罷。不過我這是特別的情麵。你以後做事更要教我放心,那麼你就把行李取來立刻上工好了。”白萍答應著。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畏先道:“關於教學生那件事,也該談談。或者請學生見見,我能教與否,還不敢定。”畏先笑道:“沒有什麼不能。她才開蒙。”白萍道。“學生十幾歲?”畏先道:“二十四咧。”白萍突然一驚,自想我拚命的要逃開女人,怎又撞進女人堆裏來?這事不妥的很!他所說教員書記兼當差的雜務,我倒不怕。隻這二十四歲的女學生,卻要把我嚇跑了。想著便向畏先道:“我今年才二十三歲,怎能教二十四歲的女學生?而且也不大方便。實在不敢擔任。請您……。”

畏先正端著一杯冷開水喝著,聽了白萍的話,突然把水噴了一寫字台。那莊嚴的麵目再也裝不來,好像看見多麼可笑的事,連嗆帶嗽的鬧了半天。才直起腰忍著餘笑,向白萍擺手道:“這全不成問題,你快去拿行李。”白萍隻可退了出來。自想錢畏先刻薄得可怪,又笑得蹊蹺,此中大約還不免有新鮮玩藝。我大可來混兩天,好在我現在四海無家,一身客寄,既不圖名,又不謀利,隻給他個混到哪裏是哪裏。想著便出了錢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