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薔薇露(1 / 2)

如今一提到“香水”,大家立刻會想到商場裏各式精美玻璃瓶中的品牌貨,都是些成分複雜的人工合成物,用來噴在身上或者熏香房間。於是,在大多數人的觀念中,香水是從“現代化的西方”輸入中國的東西,是百年來才有的新事物。

然而曆史的真相並非如此。

對於每一個生活在今天的中國人來說,進入現代化的進程以來,有關傳統的記憶斷裂是驚人的巨大。比如,大家都以為“香水”是晚清以來傳入中國的“洋貨”之一。在此之前,中國人與“花露”曾經的上千年的結緣,被忘得幹幹淨淨,以致所有人都武斷地以為這一段緣分從來不曾發生。

在中國的曆史上,鮮花蒸餾而成的香水最通行的名稱是“花露”。中國人對於花露的認識,則是以阿拉伯玫瑰香水--薔薇露為起點。

公元9世紀晚期,以穆罕默德·伊本·紮卡利亞·阿爾拉齊(Mohammad Ibn Zakariya al-Razi,在西方以Rhazes一名著稱)為領軍的穆斯林科學家們將蒸餾技術加以完善,獲得最終成功,用玫瑰花蒸餾出來的香水隨即在伊斯蘭世界麵世。蒸餾技術以及相應的香水製造術隨之逐漸向其他文化傳播。並不意外的是,這一技術進入中國的途徑分南北兩條線路,即海上絲綢之路與陸上絲綢之路。

據中國史料記載,在五代時,天然玫瑰香水的成品就被帶到中國,至宋代,形成規模有限但穩定的進口,稱為薔薇露、大食薔薇水、大食水。也是在北宋時,香水蒸餾技術傳到廣州(時稱“番禺”),並在這裏發展出非常重要的本土香水製造業,還很快擴散到閩浙。當時,伊斯蘭世界特產的玫瑰花並沒有引種到中國,所以廣州隻能以同樣是原產波斯的素馨花、茉莉花代替,閩浙則以本地盛產的柑花、桂花作為原料。揚之水先生《琉璃瓶與薔薇水》(《古詩文名物考證》,126~135頁,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一文對這一段曆史進行了精彩而重要的鉤沉。

於是宋詞中便有這樣的慵散時刻:

不雨不晴秋氣味。酒病秋懷,不做醒忪地。初換夾衣圍翠被。薔薇水潤衙香膩。(宋人毛滂《蝶戀花》“欹枕”)

詞人由於宿醉而情緒低落,因此擁被倚枕,半坐半臥,雖然無聊,卻也閑在。在曖昧的深秋天氣中,房中一縷爐煙靜嫋,“薔薇水潤衙香膩”。“衙香”是宋代很流行的一種高檔合成香品,有多種不同的製法,出現在這一首詞裏的衙香在配製過程中使用了薔薇水,因此煙縷中透著絲絲膩潤。

實際上,薔薇露是宋代合香業中最為重要也最為珍貴的原料之一,在製造高檔香品的時候,往往將薔薇露作為調和劑,由此形成複合的、層次豐厚的香氛。

也是在這個時代,薔薇露開始用於女性化妝:

美人曉鏡玉妝台,仙掌承來傅粉腮。瑩徹琉璃瓶外影,聞香不待蠟封開。(虞儔《廣東漕王僑卿寄薔薇露因用韻》二首之一)

“仙掌承來傅粉腮”之“仙掌”,實際是借用“仙人承露”的典故,形容薔薇露仿佛如天降的甘露一般神奇。因此,這個句子的意思恰恰是說,一位美麗女性在早晨梳妝的時候,將神奇的薔薇露塗覆在粉腮上。

在宋代文獻中所顯示的情況頗讓人迷惑,一方麵,當時真正從海外進口的薔薇露在數量上頗為有限;一方麵,宋人生活中對於薔薇露的使用卻相當廣泛。看來供給與需求二者之間的巨大“缺口”,就靠本地發明的各種仿製品來彌補:

薔薇水,大食國花露也。五代時,番使蒲訶散以十五瓶效貢,厥後罕有至者。今多采花浸水,蒸取其液以代焉。其水多偽雜,以琉璃瓶試之,翻揺數四,其泡周上下者為真。其花與中國薔薇不同。(宋人趙汝適《諸蕃誌》卷下“誌物”之“薔薇水”)

宋人所能見到的“薔薇水”,以“偽雜”的假貨居多。用來製作仿品的最流行方法之一,是采摘香氣濃鬱的花朵,先用水浸泡,然後放在密封的容器中加熱,用這樣的方法,使得花中的香精釋放到水中。

不過,非常獨特的一點是,這種製造“仿薔薇露”的方法,在宋代,被移花接木,與當時流行的“蒸香”結合在了一起。

宋人對於焚香有著超乎尋常的熱愛,相應地,香料製造業也極其發達,對於某些珍貴香料如沉香,一定要先經過“蒸”的加工程序,才算得到了可以入爐的成品。可能是出於對伊斯蘭蒸餾技術的誤會,這一“蒸香”的加工,居然與“蒸花露”的工藝嫁接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