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巫師趙天國十四歲那年,從父親手中接過法器——一塊鏽跡斑斑的羊脛骨時,就從一盆清水裏看到了他一生的結局。半個世紀後,當他被人民解放軍戰士五花大綁押赴縣城外土地廟前執行槍決時,麵對黑洞洞的槍口,才猛然想起他接過法器,站起身來走向香案的木盆往法器上彈神水時,手指頭一觸碰到水麵,他的胸口倏地一緊,像挨了一悶棍似的強烈一震,一股錐心的巨痛襲擊了全身。他不由得打了一個趔趄,差點撲倒下地。他往水盆裏看去,一支巨大的黑洞洞的槍口從水底伸來,槍管上套有一個圓形的東西,正中央還有一根指頭粗的鐵針。在外表平靜內裏卻波濤洶湧的清水裏,他還看到一群穿著草黃色衣服肩上背著長槍的軍人,他們一字排開,麵容肅穆地站在一條鋪滿細碎鵝卵石的河灘上。再遠處,是一泓綠得發暗的河水。巫師趙天國清楚地記得,他十四歲那年是大清朝光緒二十八年,按天幹地支紀年為壬寅年,那時的貓莊除了火銃,根本找不到一支有準星的快槍。那時他也沒出過貓莊,別說沒見到過穿著整齊劃一的軍裝的軍人,連戴小鬥篷的大清朝兵勇也沒見過一個。巫師趙天國那時就知道他會死在一支槍口下,隻是不曉得槍口裏的子彈什麼時候射向他的胸口。他以為會在他三十六歲以前,沒想到他等了整整半個世紀;他以為那是仇人的槍口,沒想到他會成為人民的公敵;他以為他會死得很豪邁,像他的祖祖輩輩一樣英勇不屈,沒想到槍響之前他竟會號啕大哭,成為酉水兩岸幾萬圍觀者傳布了好幾代人的笑柄。

貓莊每個巫師在接過法器正式成為巫師時,都能從神水裏看到自己一生的結局。就像他爺爺老巫師趙日升知道自己會死於亂石之下,前巫師父親趙久明也知道自己會死於仇人的毒箭。據說爺爺接過法器時,在清水裏看到一堆滾滾而下的巨石,後來他果然在一個暴雨如注的夜晚被一塊重達千斤的大石頭從身上碾過。那夜,爺爺在正房裏睡覺,巨石從他的夢裏呼嘯而過,壓垮木床後,把他碾成了一張肉餅。此時,婆婆恰巧起來小解,逃過一劫。她蹲在茅廁板上還能聽到男人如雷的鼾聲,提上褲腰時聽到房裏傳來一聲轟然巨響,趕忙舉燈往房裏跑去。婆婆進屋後,沒有看到房子的前後板壁已經被巨石洞穿,卻依然聽到斷了一下子鼾聲的老巫師又扯起酣暢淋漓一浪高過一浪的呼嚕,心裏遂安定下來。她把油燈放在床頭櫃上,卻找不到床了。她麵前空空蕩蕩的,床沒了!老巫師的鼾聲仍在呼呼嚕嚕地響,床去哪兒了呢?她從櫃子上拿起銀簪,撥亮燈芯,這才發出一聲比天上的炸雷還要響亮的驚叫聲。

第二天,暴雨停後,聞訊趕來的貓莊人看到那塊破房而過的大石頭穩穩當當地停在屋前的坪場上,把夯實了多年的土坪砸出一個深達半人的大坑。後來,貓莊八個青壯年男丁用拳頭粗的麻繩把巨石套起來,步履蹣跚才抬出了坪場。後來人們還發現,這塊大石頭隻是後山垮下的石壁中最小的一塊,那些更大的石頭全都被屋後的一片山竹林爆裂的竹片死死地纏住了。其中一塊龐然大物已經懸到了剛成巫師不久的父親趙久明頭頂上的廂房板壁上,被三根大山竹緊緊相扣絲絲相纏地托住。那些爆裂的山竹片絞在一起,像一個編織好的網兜,網住了那塊麵目猙獰的大石頭。

全身連頭顱一起被碾成一張薄餅的老巫師的鼾聲響徹了整整七天七夜。人們把他從床板上像揭一張繃緊的牛皮一樣揭下來時,他的鼾聲沒有停歇;裝進棺木後,厚實的柏木還是擋不住他雷鳴般的鼾聲;就是下葬後,層層黃土掩蓋了棺材,鼾聲還在從墓穴裏滲透出來,像井水裏冒氣泡一樣,咕咕嚕嚕地響,直到壘起了一個大大的高高聳立的墳堆,砌了石頭,抹了灰漿,才隔斷那些不依不饒的呼嚕聲。

爺爺死去的那夜是他把法器交給父親趙久明的第十四天,俗稱“二七”天。趙家近幾代巫師中,爺爺算得上是唯一“善終”的,他總算死在自己的家裏,有靈魂的歸宿地。雖然,他死時還不滿三十六歲。再往上幾代,趙家的巫師全都死於非命——爺爺的爺爺和爺爺的父親皆死於仇人的刀箭。

巫師在移交法器還原成凡人後,必在七七四十九天內死亡。這是天數。天數一到,自然會有神諭暗示。得到神諭後,巫師要在七天內擇日把法器傳給繼承人,繼承人多是他的下一代。貓莊的巫師沒有活過三十六歲的,不知是天定的巫師的命運,還是趙氏種族本身的劫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