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1 / 1)

敢問滄桑歲月,雪在何方

雨或者雪還有淡淡的霧籠覃下的山村、曠野,那是風景。我常常想起,當夏日的驚雷在崇明島上空的雲層裏震響,江海邊緣的大蘆蕩起伏呼嘯,然後是大雨如注。母親和姐姐在茅萆屋端著盆盆罐罐四處“捉漏”,而我卻癡癡地望著屋外的風雨,少小年代的敬畏,對天的敬畏,便是這樣發生的。後來,我到西保小學讀書了,每逢這樣的雷雨天,既沒有釘鞋一種用油布做鞋麵、鞋底有釘子的老式雨鞋也沒有雨傘,便隻有飛快地赤腳奔跑,在雨中。

如今想來,夏日的雷雨是一種誘惑,誘使你衝進疾風暴雨中,有一種催人冒險的衝激力,可以全身心地感覺雷鳴電閃和暴雨的風景,但肯定有摔倒乃至遭到雷擊的風險。冬日的雪就不一樣了。上世紀50年代的崇明島不僅有雪,而且有大雪,那漫天飛雪溫柔而飆逸,一片一片的似乎是在挽留我的食心。上學放學時便一路打雪仗,找不到路,有幾次滾到了河溝裏,從頭到腳都陷進了冰冷的溫柔中。雪天無風,家家戶戶的炊煙會從煙囪裏筆直往上升騰,會有寫詩畫畫的衝動。那雪花竟然也牽動著一個鄉下少年的茫然無緒的思,不識愁滋味的日子將要過去了。

毎一年冬天,我在北京總是盼著下雷。雷,那是中國大片土地上越冬農作物的衣被,也是來春萬物蘇生時的甘泉。在一個接一個的暖冬少雪之後,缺水的土地連同幹渴的心靈都生出了一種恐慌:大雪,“燕山雪花大如席”,那飆飆灑灑可以讓孩子們歡呼雀躍的霤,為什麼離我而去?連續幾年,盼雷的北京人盼到的那一點點雪的粉末,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裏傳遞的是不是這樣的信息:我將鞏逝。燕山和北京,在失去雷的風景之後,縱然有再多的高樓大廈,那幸存的故宮角樓的裂縫卻毫無疑義地指向了傳統文化的斷裂,能不能這樣說:當我們失去一種風景的時候,我們也就失去了一種文化。

我的思緒遊走在雨和雪之間,為雷聲而震顗,在閃電的切割下細若遊絲,伸向原始的裂縫、大山的褶皺、荒漠中的胡楊,從青藏高原跌落、串連起長江的浪花。我看見,當盛夏時長江中下遊暴雨高漲,而源區的沱沱河沿卻還在下著鵝毛大雪,雨和雷亙相呼應著,聲氣相通,血脈相連,大山的莊嚴怎麼離得開白雪呢?大地的靈動怎麼離得開流水呢?這莊嚴與靈動化生了萬類萬物的廣大和美麗,人居其一。

雨雪的另一端是誰在擺弄?

雨和雪是生命的流動,從過去到未來,當它作為風景出現的時候,人類便有了最初的感動和驚訝,然後是神話和宗教。恩格斯說:“古希臘所有的風景都裝在或者至少曾經裝在和諧這個框子裏。”《偉人小語》(廣東旅遊出版社)因而在古希臘,毎一條河流、每一片森林都有自己的女神或者神靈。對愛琴海情有獨鍾的泰勒斯還說過“萬物源於水”,這使我又一次想起了老子,他說:“道可遒非常道。”“道”是何物?老子隻說上菩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而“道生萬物”。地球上大約在公元前6世紀時發出的先知的聲音,是如此的相似相近。

據說,老子的先生常樅在病榻上是這樣教誨老子的:

回到故鄉,或者經過故鄉的時候,你要下車;從高大、古老的樹木下路過,你要彎腰趿足而過;麵對大江巨川,你要垂首;麵對小河流水,你要讓路;山川萬物,故舊先輩,是為大,而吾為小。

這樣的先生、這樣的教育,我們已經陌生又陌生了,中國還有多少人在讀老莊?

親愛的朋友,正是從生命與文化的意義上感覺風景,感覺曾經熟知的雨和雪,才使我生命的激情和天其免於過早地涸竭,也生出了憂患:今天我們不僅忽略風景,而且毀壞風景,再把僅剩的風景當作搖錢樹。聰明絕頂的人類正在共同地、世界一體化地做著同一件蠭事:把追求物質財富當作人生至上的目標!可是,那風、那雲、那雨、那雪、那夜晚的星空,仍然是最美最美的啊!敢問滄桑歲月,雪在何方?

是為序。

徐剛2004年12月5日深夜北京連續濃霧之後於涼水河畔一葦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