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分裂的村莊(1)(1 / 3)

房頂的雕塑

老霍站在房頂,俯視全村,脖子抻成了長頸鹿,腦袋轉成了小蝸牛,心裏“劈裏啪啦”地打著小算盤。

其實,老霍犯不著笨手笨腳地爬上房,也無須抻長脖子到處瞅。他半輩子沒離開過村子,當了十幾年的村長,哪家啥樣,玻璃一樣透明。誰家的門鎖啥牌子,誰家的水缸擺在哪兒,誰家的孩崽子長了幾顆牙,誰家的老爺兒們犯了幾回痔瘡,他都能如數家珍。甚至誰家的老娘兒們來了紅,也瞞不住他,更別說是誰家添個電視機,買個寵物狗,賣出幾斤糧了,不消半個時辰,準能傳進他的順風耳。

這些年,村裏越來越留不住人了,除了被土地拴得邁不動步子的人,腿腳靈便的不是去跑買賣,就是當了小販,或者跟隨工程隊當了工匠。村子越來越空,空得村頭放屁,村尾都能聽見。就這麼二三百戶人家,不弄個通透,當個屁村長。

老霍蹺著腳,用心地瞅,他不是數鏽跡斑斑的鐵大門,也不是查房頂上黑黢黢豎著的煙囪,而是透過門窗,去揣摸每一顆關閉的心。人心隔層肚皮呢,不仔細掂量,站在對麵,也他媽的瞅不準。

現在,老霍正籌謀件事,是件大事,閨女的婚事。鄉下的風俗,娶媳婦大操大辦,嫁閨女鴉雀無聲。給閨女辦喜事,不合習俗,癩蛤蟆落腳麵上——讓人硌硬,罵他當村長的不要臉,和城裏人一樣,淨琢磨撈錢。所以,請誰不請誰,咋個請法,辦多大的規模,人情債咋還,都藏著玄機,他必須把每個人的想法都弄準,別讓人借著喜事耍酒瘋。

老霍本來不想拗著鄉俗,也不是被錢憋得發瘋,而是老閨女給逼的,不辦喜事,他的老臉就得扔進鍋裏煮爛了,捂臭了,甭想像從前那樣,光鮮鮮地晃在街麵,吆三喝四地對別人指手畫腳。

十幾天前,老閨女趾高氣揚地回家了,大喊著熱死了,顧不上老爹的眼睛,甩下了身上肥大的裙子,就差赤裸上身了。老閨女在縣城裏一家貴族幼兒園當老師,身上也沾染了貴族氣息,剛脫下的那套大裙子,至少能換來一頭大肥豬,奢侈得讓他這個當爹的心驚肉跳。老閨女的幼兒園雖說是民營的,不是國家正式編製,那也是從幼師畢業生中千挑萬選出來的,身段不苗條,長得不漂亮,嗓音不好聽,還當不成呢。

老霍一向以老閨女引以為豪,老閨女是他的麵子,比他的大兒子強上百倍。他的大兒子,書念不成,手藝學不會,除了力氣,啥也沒有,坐了一宿的火車,還是個破衣爛衫的打工仔,還不如土裏刨食,扣幾畝大棚,養幾圈肥豬呢。兒子不願意聽到他的吆喝聲,高低要出去。老霍沒法將兒子強留身邊,更不想讓兒子給他丟人現眼,幹脆把兒媳婦也打發出去,陪兒子一塊兒當低三下四的農民工。

老霍把一切心思都放在了閨女身上,就當沒生過兒子。可是,被老霍視為麵子的老閨女,馬上就要讓他顏麵喪盡了。老霍瞅著老閨女,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老閨女的小蠻腰沒了,衣服的扣子勒得緊繃繃的,臉上的肉沒見長,身子倒是胖得挺快。老霍的眼珠子丟在老閨女的肚子上,到處旋轉著問號。

老閨女倒是滿不在乎,瞪著老爹,教訓道,別這麼流氓好不好,沒見過我媽懷孕嗎?

老霍倒吸了一口涼氣,掉進冰窖裏一般,渾身發抖,他不相信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會出現在他家裏,發生在他的老閨女身上,村裏誰人不知,他的老閨女是個黃花大閨女,連對象都沒談過,一下子挺出了大肚子,還不是全村人的笑柄?別說他當村長呢,就是個放羊的,也會被人戳爛脊梁骨。

老霍把憋了滿肚子的寒冷從牙縫裏擠出來,低沉地命令老閨女,馬上給我做掉!

老閨女護住了肚子,冷笑著說,給你做掉?你以為你是誰。

老霍被激怒了,罵道,我是你爹,你他媽的才出息幾天,就敢撲棱了?別忘了,連你都是我的,沒有我,你屁也不是,走,到醫院做掉。罵罷,他便不管不顧,也不把閨女當成心肝寶貝了,粗魯地動起了手腳,就差用拳頭打到老閨女的肚子上,弄出那個孽種。

老閨女氣極了,後悔了回家,她搡開老爹,扭身跳到院中。老霍還想扯住老閨女,勒令做人流。老閨女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示意老霍,再敢強迫,就喊破這層窗戶紙,讓全村人都知道。

老霍定定地立在屋裏,不敢追出去,他太怕老閨女喊了。老閨女的嗓子,就是一把刀,會把他的臉皮全割下來,割得鮮血淋淋。他隻能任憑老閨女大大方方地離開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