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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春風輕拂的寧靜午後。
在市場外的鍛冶屋,一名年輕女孩朝正四處彷徨、尋找歇息場所的蝴蝶說著。
「過來這邊——」
蝴蝶並沒有停留在她伸出的手上,反而降落在女孩那頭輕風吹拂下、有如徐徐燃燒的紅發上。
「……真是的……」
女孩以磨亮的鍋底充當鏡麵,想看看頭上蝴蝶的身影,但難以如願。
「嘿嘿嘿……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說完,她從圍裙口袋中取出一捆厚紙製成的圖畫卡,從裏麵抽出一張有蒲公英圖案的,把它放在她坐的木箱邊緣。
「看,這個很棒吧?你就降落在這裏嘛。」
蝴蝶在飄搖的紅發與圖畫卡間來回了幾趟,最後降落在圖畫卡上。
「別動唷,我會把你畫得很漂亮的……黃色的……翅膀上……有圓形的點點,一、二……啊,等一下……」
女孩追著像被微風吸引般、舞空而起的蝴蝶,她抬起頭來,因天空的美麗遼闊發出驚歎聲。
「哇啊……」
西方的天空重疊幾道薄絹般的雲朵,從間隙之中透出的陽光隨風搖曳。飄揚在空中的光之薄紗,輕柔地包裹著遠方森林,與往來於街道上的商隊行列;流雲飄逝而過,光線又再度輕灑而下。
「哥哥,天空好漂亮喔。」
她想告訴仍未留意到的人們,這片時時刻刻變換模樣的美麗天空。不過,又想一個人獨占這份美景……女孩小小聲地往身後的帳篷喊著。
哥哥似乎沒有要從裏麵出來的意思,不過,原本裏麵傳出的鐵錘聲嘎然止息。
「蘇是第一次看到這麼美麗的天空……另一邊也看得到像這樣的天空嗎?」
在西方邊境討生活的人們,將難以流通、往來的大陸中央區域稱為「另一邊」。在跟哥哥一同踏上旅程之前,八歲的小女孩隻見過自小生長之地的天空——對蘇來說,那甚至是個無從想像的遙遠異境。
止息的擊槌聲再度輕快地響起,蘇也拿起手邊仍未研磨完成的鐵鍋,朝它吹氣,繼續工作了起來。
蘇的哥哥是名技巧純良的鍛冶工匠,但沒有固定的營業店鋪,四處流浪——是被喚作「逐風者」的鍛冶工匠。
對那些追求真知與技術而浪跡天涯的人們,總稱「逐風者」,像是尋求更高深技術的專家、挖掘埋沒於曆史中真相的學者、探究真理的賢者等等,這世上存在著各式各樣的逐風者。
相信在流逝而去的輕風前端,有著他們所追求的事物,夢想著總有一天終將抵達。
「哥哥,鍋子磨好了喔。沒有其他蘇能做的工作了嗎?」
蘇在雙親過世之後,開始與身為逐風者的哥哥一起過著流浪的生活。雖然離開故鄉是令人寂寞的,但她心中並未感到不安,或許因為幼小的她還不懂得四處旅居的辛苦之處,但能跟最喜歡的哥哥一起生活,比什麼都令她感到高興。
這種旅居生活已過了一年,抵達位於西方邊境最東側——聖亞爾傑王國的聖都,也過了一個多月。她了解到天空比想像中的還要遼闊,並有著各種不同的姿態。
「要是不在這麼邊緣的地方,而能找更顯眼一點的地方開店就好了……」
店內的裝潢,隻有那頂破舊的帳篷,和蘇所坐的、原本放置在市場的木箱。她也知道店鋪就算開在街道旁也算不上顯眼,但還是忍不住想發牢騷。
「人家才不羨慕他們呢!哥哥是全大陸最厲害的鍛冶工匠!」
將研磨布扔向一旁的蘇,望著傍晚時分攤販上的熱鬧人潮,哼地一聲別開了小臉;但卻又因飄散而來的陣陣香味,忍不住往攤販的方向看。
「哎呀哎呀,這模樣看來還真是嘴饞哪。」
在聖都玻璃工坊工作,名喚米娜的女子,看著臉和身體各朝不同方位的蘇,不禁發出了感歎聲。
「歡、歡迎啊,米娜阿姨。」
邊擦著口水,邊轉過頭來的蘇,望向米娜脖子上垂下的布帶。
「這孩子直到剛才都還醒著,可以再讓他多睡一下嗎?」
蘇不情願地把戳向小嬰兒臉頰的手指收回,米娜將藏在身後的鍋子遞給她。
「這鍋子是從我祖母那代就傳承下來的東西,也是我的嫁妝喔。用它燉出來的濃湯可說是極品哪,我也想煮給這孩子吃……」
「哇啊——破破爛爛的……手把也掉了……唔哇!還有個洞!」
透過老舊鍋底的破洞看出去,蘇對上米娜看似有些抱歉且羞愧的的眼光。
「咳嗯,呃……雖說是破洞,也不過隻是個大姆指大小的洞而已……啊、沒事,話不是這麼說對吧。蘇想說的隻是……這麼個破破爛爛的鍋子已經沒救了,應該也不是……是該說很少見,還是第一次看到的關係……?」
(這真是阿姨長久以來愛用的鍋子呢。)蘇想這麼安慰她,但越是焦急,就更加難以解釋,兩人被一股尷尬的氣氛所包圍。
「這樣啊,已經沒救了……提出這種任性的要求,真是抱歉。」
米娜將鍋子拿回手上時,蘇的背後響起一陣滋滋聲,那是熾熱金屬浸泡到水中的聲音。
「我也想嚐嚐看米娜拿手的濃湯呢,蘇呢?」
從帳篷處冒出的蒸氣,參雜著說話聲。
像是應和哥哥所說的話,蘇將破了洞的鍋子從米娜手中接回來,雙手環抱著。
「真、真的能幫我修好它嗎?」
「是的,明天傍晚前就能修好了。」
蘇介入兩人透過帳篷相互交會的對話。
「來,這是保管證。」
米娜收到的牌上,畫著一隻伸著直直大耳朵,對兔子來說眼神太過凶惡,卻又主張自己是隻兔子的動物。
將保管證從號碼牌換成圖畫卡的構想,是蘇想到的。姑且不論圖畫得如何,「總比無趣的號碼牌要來得好多了」,獲得相當大的好評,「下次會拿到什麼樣的圖案?」也有抱著這樣的期待而數度前來的客人。
「這個,趁冰的時候快吃吧。」
對打算遞一整籠李子過來的米娜,蘇搖了搖頭。
「哥哥之後才會收修理費的,而且……」
三十個銅幣——已是包含材料費的最高修理金額,哥哥不會再收更多錢了。要是收下這滿滿一籠的李子,也就等於賺不了錢。
「這跟修理費沒關係的,別客氣了,快收下吧,不然在另一個世界見到祖母時,我可是會被罵一頓的啊。」
正因喜愛才會一直長期使用,這是米娜對他們爽快答應修理這舊到不能再用的老鍋,所表現的感謝心情。
當蘇想將籠子還給她、米娜卻更堅定地推了過去時,聲音又從帳篷中傳了出來。
「蘇,記得留幾個給哥哥啊。」
方才遺憾似地將籠子推了回去的蘇,臉上忽然出現愉快的神情。
「可以收下嗎?」
「要好好跟人家道謝喔。」
「嗯!」
蘇咬了口熟得正好的李子,透心涼的滋味令她整個人縮了一下。
「哎唷——酸酸甜甜的——!」
看著表情多變的蘇,米娜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不過還真是可惜啊,要什麼時候來才見得到你哥哥呢?」
默默支援這位在城外開鍛冶店的逐風者的人們之間,現在十分盛行某個話題。
那就是誰也沒見過蘇的哥哥——凡的身影。即便如此,有關於凡的傳言卻是與日俱增。
相隔一層薄薄的布簾,反而使人感到在意,不由得對他的真麵目感到好奇。
米娜也沒那種閑暇時間等凡走出帳篷,就算每次都挑在不同的時段來訪,仍未能見上他一麵。
「我聽人家說啊,昨天你不是掉到河裏去了嗎?」
「那件事,可希望米娜別繼續為我宣傳了。」
「是這樣嗎,如果肯讓我見上一麵,我或許可以考慮一下。」
從他沒有否認這件事看來,傳聞似乎是事實。但到底是誰目擊的,又為何知道落水的人就是凡,米娜感到更加困惑了。
「哥哥,李子好好吃喔,要吃嗎?」
蘇揭開了帳篷的小窗,米娜也趁機踮起腳尖想一窺究竟。
她越過小小的背影,看到從小窗中伸出的右手。「再裏麵一點點」,正當她伸長脖子往裏瞧時,與突然回過頭來的蘇剛好對上眼,感到一陣心虛。
「嘿嘿嘿,已經看不到囉。」
關於凡的傳聞,之所以一天比一天還要熱門的原因,似乎就是出自蘇的身上。
「小蘇還真是會做生意呢。話說回來,凡,你今年幾歲呀?」
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的米娜,放棄打探凡的模樣,轉變了話題。
「……今年二十一,怎麼了,突然這麼問?」
「真不錯,還真巧呢,你沒有在城裏開店的打算嗎?」
「不可能的,我是逐風者啊。」
雖說是位於邊境的國家,隻要是能振興國庫收入與國民生活的產業,都擁有相當完善的公會,像凡這樣的逐風者工匠則是其中的例外。要從事工作,就必須得到公會的認可,遵從細部的規則,繳納一定的金額,以及,必須在公會以外的地方——也就是城鎮外做生意。
「我.說.啊——」
對於意料中的回答,米娜臉上浮現充滿深意的微笑,無視於兩人間帳篷的阻隔,向身在其中的凡眨了眨眼睛。
「我有個侄女叫做法兒瑪,年紀跟你差不多,她可是個好女孩呀,雖然以外型來看算是普通,不過很勤奮工作的。怎麼樣啊?」
「怎麼樣?就算你這麼說我也……」
「哎,就是前天我帶來的那個女孩子呀。啊啊,凡沒見到她是吧……真傷腦筋。」
「跟我和米娜比起來,那位女孩應該更傷腦筋吧。」
「不過啊……我侄女說你的聲音很溫柔,好像挺中意的樣子。挑你有空的時間就行了,跟她見一次麵看看吧?」
蘇聽著兩人的對話邊啃著李子,邊在旁幫著腔「嗯,哥哥很溫柔的唷」。
「對了,小蘇。你還記得前天那個大姐姐吧?就是,栗子色的頭發編著麻花辮,眼睛大大的那個姐姐。」
蘇「嗯——……呃——……」地傾著頭,邊依序翻弄著手中的圖案卡。
「啊!就是這個,鼯鼠的大姐姐!」
心中閃過一絲不安,米娜忍不住再度詢問道。
「呃……小蘇,大姐姐的事……你想起來了嗎?」
「嗯、嗯!一點點……她眼睛大大的。」
「還、還有呢?」
「……眼睛……大大的。」
米娜一手按著額頭,歎了口氣。
「總、總而言之,凡。我覺得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呀,跟我家侄女在一起的話,能加入聖都的公會,也可以找到可以發揮你手藝的工作。逐風而居的生活很辛苦吧?」
最後那句話,是朝著蘇說的。米娜過去也曾是一名逐風者。
希望能自由自在地過生活,誰都曾有過這樣的黃金歲月。
生長在這個城鎮上的人們,每到一定的年紀就會像得麻疹似地,都向往著過逐風者的生活。但是,隻知曉城鎮中夜晚的人們,是不會知道闇夜真正的可怕之處。在荒郊野外,因來自野獸的氣息而懷抱著恐懼度夜,才會驀然驚覺到,城鎮中的夜晚,帶著屬於人群的溫度。
「蘇完全不覺得辛苦唷。」
對逐風生活沒有絲毫的不安與疲憊,她小小的笑臉抬頭仰望著米娜。
「是因為跟最喜歡的哥哥在一起嗎?」
「嗯!跟你說喔,到夏天的時候,蘇就要去另一邊,叫做自由都市的地方了。米娜阿姨有去過那裏嗎?」
洋溢著與名字相同的氣息,自由都市位於大陸中央的位置,參雜自大陸各地聚集而來的人群所導入的文化和風俗習慣——可說是整個大陸的縮圖。種族、民族、國家、宗教……正因融入了所有不同的價值觀,才能成為不偏袒任何一方、無所束縛的獨立都市。在這樣一個地方,成熟的藝術與文化日漸培育,長年成為大陸各國的精神指標。
「哎呀?我沒跟你們說過嗎?我是在自由都市出生的,那兒真是個好地方。一定有醫生能把蘇的腳治好的,再怎麼說,那可是擁有最高深的知識和技術的都市呢。」
米娜已微微察覺到蘇總是坐在木箱上的理由,以及他們即將前往「另一邊」的原因。蘇的雙腿,似乎隻有在自由都市才能夠治愈。
「你們出發時可要告訴我一聲呀,我會祝你們一帆風順的。」
悄聲來到此地,卻又靜靜踏上旅途的逐風者。雖生活於這座城鎮,卻仍舊擁有逐風者之心的米娜,把挽留這對兄妹的不舍話語又吞了回去。
再度空閑下來的蘇,將咬到小得不能再小的李子丟進嘴巴裏,靈巧地用一根前端彎曲的手杖,將包包拉近身旁。細心地在圍裙上擦幹被果汁沾濕的雙手,再將她的寶物——望遠鏡取了出來。
黃銅製的望遠鏡閃耀著沉靜的光芒,那是哥哥為了不讓整日待在木箱上的蘇覺得無聊,特地做給她的。
(——嗯?)
口中翻弄著李子的果核、邊四處遠望的蘇,在往西邊延伸而去的街道上,發現閃耀著亮眼光芒的物體。她將望遠鏡拉近。
(啊!)
散發出耀眼光芒的,原來是一名乘在馬背上的女性的頭發。隨風搖曳的金發,與飄揚於西方天空的光之薄紗一樣美麗。
「哥、哥——哇?」
看到這前所未見的光景,蘇在試圖叫喚哥哥時,差點把嘴裏的果核給吞了下去。
「怎麼啦?」
「天、天空的『化身』……」
蘇噗地一聲把果核吐了出來,鐵錘聲並為之止息。
「……『化身』?你說像『火焰化身物語』的那種『化身』?」
「嗯,對呀。」
兄妹倆的雙親也是鍛冶工匠。正確來說不隻是他們的雙親,從以前到現在,一直以鍛冶為職的代代血脈,由凡與蘇繼承了下來。
對鍛冶工匠來說,火是神聖的存在,也是創造的象征。但是,若使用不當,徹底將街道與生命燃燒殆盡的火焰,也代表了破壞的象征。父親除了將代代傳承的知識與技術教導給兩人,也數度教誨火所持有的雙麵性。以幼小的蘇所能理解的說故事方式……
由於哥哥並沒有打算出帳蓬來看,蘇哼地一聲鼓起了臉頰。
「人家才沒有說謊,是真的啦,像剛才的天空那樣,看起來閃閃發亮的人。」
那個女性毫不遜色於遍染金色的美麗天空。不隻是那頭光采奪目的秀發,全身還不停地散發著光芒。
「啊啊?」
在圓圓的視野當中,那名疑似天空化身的女性打了個嗬欠,手不掩口地大大張開嘴的模樣,絲毫不像神靈應有的氣息。靜下心來仔細觀看,包裹著女性的光芒,不過是她身著的鎧甲反射出的夕陽餘暉。
「什麼嘛,真無聊……」
「別失望了啦,天空的化身,遲早有一天會見到的。」
「嗯,對呀。不過,她的眼睛好漂亮喔。用那麼藍的眼睛看天空,會不會看起來更藍呢……」
比起蘇所認識的天空、漂渡而來的湖水都還要深的藍色雙眸,宛如蒼玉。
「蘇的琥珀色眼睛,也跟媽媽的一樣漂亮呀。
嘿嘿,跟你說喔,蘇長大以後,就會變成像媽媽那樣的美女。
是啊……蘇也一定會變成大美女的,不過,媽媽可不是普通的美女喔,所以可沒那麼簡單的。」
「……是這樣嗎?媽媽是怎麼樣的美女?」
七年,蘇與雙親共度的歲月就隻有七年。在哥哥的記憶中,殘留著自己所不知道、所想不起來的雙親的身影。在哥哥告訴她這些事的時候,總能稍稍緩和心中的寂寥之情。
「這個嘛……總而言之,她比任何人都還溫柔。」
「嗯!媽媽是個溫柔的美女。」
緊緊抱住她的雙臂,雖然有時令人感到透不過氣,但那柔軟的胸脯所傳出的溫暖,與散發出的微微香氣,都是她最喜歡的。
「不隻是這樣喔。媽媽是個聰明到會愛上爸爸的女性。」
「……哥哥,『聰明』是什麼?」
「嗯……就是能清楚分辨好的事情,跟不好的事情。」
「這樣我也可以,蘇已經夠聰明了呢。」
「是嗎,蘇已經很聰明了呀——這樣應該不會一直偷偷摸摸盯著人家看,做出沒禮貌的事吧?」
「嗚嗚,哥哥就愛欺負人!」
「你也不要太誇張嘛。」
「我知道啦——」
在以前路過的城鎮中,蘇曾偷偷地觀察某位阿姨,結果被狠狠地罵了一頓。想到偶爾還會出現在夢裏的阿姨,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咦?不見了?」
用力揉了揉眼睛,蘇再度瞄向望遠鏡的另一端。
「哥哥!那個人果然是天空的化身啦,她不見了?」
「……你把現在閉著的那隻眼睛睜開來看看。」
臉一紅,將眼睛移開望遠鏡的蘇倒抽了一口氣。
(她、她在看這邊……)
在木箱上逃也不是、躲也不是的蘇,隻能低下頭去,心裏暗自祈禱那名女性能夠路過此地。
「聽好啦,蘇。擁有金發碧眼的人,看起來本來就是會比一般人漂亮個兩成,你可不能就這麼被騙過去囉。」
雖然不覺得哥哥的聲音能傳到街道那端,蘇的嘴角仍微微顫抖。她抬起頭瞄了一眼,女性的雙眸依然望向這邊,並細細地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