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兩大街的鐵皮甲殼蟲堵在一起,在這個季節裏膩膩歪歪地升溫,車裏的空調壞了,我正糾結於開與不開窗之間,雖然開窗的時候會有風,但是前路已經堵成這樣,怕是十分鍾才能挪一點,風在車裏根本流動不起來。掙紮了很久最後還是把車窗放了下來,低頭看了下表,我必須在半個小時之內趕到現場,但看眼下的路況我肯定是來不及了,助理已經打了八個電話來催,一開始草草應付,後來幹脆把藍牙耳機扔進包裏,假裝聽不見。
我半個身子夠到後座拿了本比較薄的雜誌給自己扇風,左手手指不規律地敲打著方向盤,越扇手越酸,沒能降溫反而讓我出了更多的汗。
——Shit!
我一掌拍在方向盤上,剛好觸發了喇叭,我發誓我現在真的很想一頭撞破儀表盤,然後讓救護車把頭破血流的我從這場比死了人更恐怖的大車禍裏救出去,但我不能倒,所有人都在等著我,我又一巴掌衝方向盤呼上去,誰他媽會預料到被人需要這麼麻煩。
我右邊有一輛黑色桑塔納,看起來已經有段時間沒有清洗,車體上全是淋過雨後的汙跡,我別過頭幹嘔了一下,然後聽到桑塔納司機把車窗搖下來的聲音,是一個長滿絡腮胡倒瓜子臉型的大叔,我轉過頭去看的時候他正眯著眼對我吹口哨。對於一個快要滿三十歲的女人來說,這種猥褻已經不會造成恐懼,更不會覺得是增加自己的存在感了,成熟的女人要有成熟的做法,換句話說,像我這樣的老女人普遍變態。
我從變速杆邊隨手抓了一張一百塊錢對折再對折,朝對麵的車窗砸了過去,直接砸上大叔的右鏡片,他把錢攤開來前後翻了好幾遍,大概是以為我在上麵寫了電話什麼的。
——大叔,別翻了,前麵收費站是看長相收錢的,我怕你沒帶夠,這點錢笑納吧。
他這時候才真正反應過來,眉頭皺在一起向我瞪眼,我頷首一笑,把車窗關了起來,從前麵的夾層裏掏出一副茶色偏光太陽鏡戴上。這下是徹底打算把自己悶死了,我抽了張紙巾擦去流到頸上的汗,看著半濕透的紙巾,突然失聲笑了出來。
這個夏天怎麼熱得和十幾年前的一樣見鬼。
思緒包裹悲喜,一同衝破空氣裏的燃點,在時空的隧道壁上劃出一道火花,焦黑的痕跡橫跨好幾個夏至秋分,在一張簡筆畫前驟然駐足,我用指尖去觸。
在畫麵上漾開的,是我的十三歲,我的2007。
2007年的夏天,熱浪席卷整個杭城,盤旋在頭頂的熱氣揮之不去,眼前彌漫一片熱騰騰的似乎是蒸汽的氣體,光線折射讓萬物都看起來曲折模糊,公園裏充斥著濃鬱的運動器材被烈日炙烤發出的金屬腥氣,廣場鴿子以地麵為起點一次次朝亮得刺眼的天空飛撲而去,試圖撲滅這場燥熱難耐的盛世火災,短袖裏包裹粘稠的汗液和惱人的燙傷感,路上行人熱得欲斷魂。
這是七月裏最熱的一天,我就在太陽快要把地麵烤成核桃酥的時候,站在了這裏,杭州市智新中學的大門口,今天是我的初中新生報道會。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裏,四周都是黑的,我閉著眼睛,但我卻覺得我看得到,而且這裏的全部,就真的隻是黑暗。我聽到一個聲音,像是成堆的玻璃渣一下子傾瀉到地麵,突然有一股力量從背後伸展開來,像一條粗重的鐵鏈抽打著空氣發出滲人的聲音並且緊緊箍住我的腰肢,然後從腳踝開始,我感到有一股暖泉從身後汩汩而來,而且正以迅猛的速度要吞沒我,我抬起腳想逃開,卻聽到嘩嘩的水聲,和舉步維艱的呼吸聲,猛然睜開雙眼,才意識到,我已經置身於一片神秘的或溫暖或厄運的湖水之中。
我想這個夢大概是源於幾天前我見到的那個人。
我有一個網友,我們是在論壇上認識的,叫小沁,我們約好了那個夏天見麵。
那天雨水終於悲天憫人地降臨了杭城。我坐在冷飲店裏咬著吸管,看著玻璃上的水珠一顆顆地按照上一顆滑落的軌跡從不同的起點一直滾動到玻璃的最邊緣,究竟是誰安排了它們最初的軌跡,讓它們必須按相同的足步來完成短暫又神聖的一生,就好像人一樣,從沒有哪條定理說好好學習就一定能成才,隻要做好人就一定有好報,但我們卻更願意循著別人獲得成功的路徑戰戰兢兢走下去。
那天小沁穿著一襲藍色的連衣裙,領口裏那條若隱若現的溝讓我不敢直視,亞麻色的長發燙了梨花,如此成熟的打扮讓一身運動裝頭紮馬尾辮的我有點招架不住,低著頭好一會才敢去看她,這才發現她眼睛裏戴著時下最流行的美瞳,也就是隱形眼睛,再加上她誇張的眼妝,瞬間讓眼睛部分從視覺上來看大了許多,讓人根本猜不出她真實的眸色和神情,因為她臉上厚厚的粉底恰好完全遮蓋住了她原來應該有的表情。我完全不敢相信她隻比我大兩歲,在網上,她談吐優雅性格溫馴並且出口成章,在論壇上好多人都誇她是個大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