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紅藍線(1 / 3)

哈爾濱這座城,能氣死賣胭脂的吧。長冬一來,寒風就幻化成一團團粉撲,將姑娘們的臉頰塗紅了。那些八九十歲的老人,聞著霜的味道,就開始“貓冬”了。他們在暖洋洋的屋子裏,一呆就是半年,黑臉的捂白了,白臉的捂得失了血色。那些日子過得好的老人,在家裏看電視聽收音機,喝清茶嗑瓜子,逗弄籠中的鳥,觀賞魚缸的魚,摩挲著懷裏跟他們一樣懶洋洋的貓,偶爾摸摸撲克牌或是麻將,隔窗望飛雪,昏沉沉想往事,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兒孫嘮閑嗑;過得不如意的,粗茶淡飯,忍受著病痛的折磨或是兒女的白眼,日暮黃昏中,歎青春不再,苦海無邊。管他如意的還是不如意的,都像栽種在花盆的植物,活在巴掌大的天地中,因為底氣不足,精神的少。所以冬天離世的老人和患老年癡呆症的,也就高於其他季節。

活過九十而能在冰雪中自如行走的,在哈爾濱,也就春婆婆吧。在玉門街一帶人的心目中,她就像一座石頭壘砌的老城堡,蒼蒼貌,鐵骨身。

人們若問春婆婆的長壽秘笈是什麼,她會撇著嘴說:“估摸著哪個小鬼淘氣,把俺的名字,從閻王爺的生死簿子上勾掉了!”人家就說:“那你還不得活千年萬年?”春婆婆搖著頭說:“俺要是活在幹幹淨淨的月亮裏,活個千年萬年還中!活在這世上,烏煙瘴氣的,夠了!閻王爺再不叫,俺就自己去!”人們便起哄,問她怎麼去?她要麼說跳鬆花江喂魚,要麼說趕上下雪的日子,多喝幾盅酒,夜深時躺在屋外,半宿兒也就凍硬了。總之,她是不想死在屋裏的。說是人的魂兒柔軟得跟燭苗似的,萬一死在屋裏,門窗緊閉,魂兒就不好升天了。

春婆婆愛睡懶覺,一天隻吃兩頓飯。頭一頓在家,後一頓在“黃雞白酒”小酒館,那通常是午後四點鍾了。她喜歡吃豆子喝燒酒,葷腥除了酸菜白肉,別的基本不碰。所以賣魚的看見她就別過頭去,而賣活雞的鄭二楞逢著她就嚷:“春婆婆,都像您老似的,我就得紮脖子喝西北風了!”

春婆婆吃豆子不挑剔,黃豆、芸豆、黑豆、豌豆、蠶豆,她都愛;吃法上也不拘一格,五香的,油炸的,清水煮的,都行。她愛吃豆子到什麼地步呢,就連炒個青菜,也得加一勺豆豉。也許是吃豆子的緣故,她不缺鈣,牙齒雖不像年輕時那麼白了,但沒有損兵折將的;她也不像別的老人彎腰躬背,走路不需拐杖。

玉門街算是哈爾濱最短的一條街吧,二三百米的樣子,被兩條長街夾峙著,一左一右是鐵路局的老房子。這些米黃色的平房,是俄國人建的中東鐵路管理局高級職員的宿舍,有上百年曆史了。那一座座磚木結構的小洋房,厚牆體,高舉架,坡屋頂,莊重氣派,高門狹窗均有妖嬈的木紋裝飾。由於設計合理,這房子住起來很舒適,“冬天凍不透,夏天曬不透”,簡直就是寶葫蘆。早期俄國人住的時候,家家都有花園庭院;解放後它們成了哈爾濱鐵路局職工的住宅,花園就像晚霞一樣,漸次消失了。因為獨棟房子分幾戶住,空間就顯得狹小了。很多住戶私接了棚廈,還在花園裏接二連三地搭起煤棚,庭院被瓜分殆盡。而近些年,看上玉門街優越地理位置、前來租房做生意的人越來越多,再加上政府部門將這裏劃為動遷改造的範圍,住戶們為了獲取更多的利益和補償,又見縫插針地違建了不少四四方方的水泥屋,那原本規矩的街區,就成了一頭亂發。幸虧有了玉門街,等於在亂發中分出了一道筆直的頭縫,不至於太看不下眼。而玉門街兩側頂天立地的老榆樹,也很提氣。這兩道天賜的流蘇,為這亂發平添了妖嬈之氣。

與玉門街相鄰的街,有四五條,如公司街、海城街、聯發街、花園街和木介街。不過春婆婆嫌這些街名死性,給它們起了另外的名字:煙火街、門窗街、水腰街、上朝街和銀瓶街。別說,玉門街的人,時間久了,還喜歡上了春婆婆起的街名呢。比如買菜的和賣菜的因為幾毛錢大打出手了,開雜貨鋪的王老悶見了,怕他們打出人命,抓起電話報110。接警的問出事地點在哪,王老悶說:“煙火街!”人家又問:“煙火街在哪兒?”王老悶居然火了,訓斥對方連煙火街都不知道,不配做哈爾濱的警察!

煙火街比起玉門街,要長得多了。有多長呢?你若想想周遭幾千戶人家的小日子,是靠它撐腰的,就知道有多長了。這條街上,固定的店鋪,有酒館、麵館、水煎包店、燒烤店、洗衣店、美發廳和旅社,此外還有賣糧油雜貨的、賣燒餅切麵的、賣蔬菜水果的、賣雞鴨肉蛋的、賣外貿服飾的;而一早一晚流動的攤販,數不勝數了。賣粥賣涼糕的、賣金魚盆花的、賣冰糖葫蘆和酸菜血腸的、賣包子餃子的、賣帽子鞋墊的、賣杯盤碗盞的、賣貓賣狗的、賣舊書頭飾的,甚至賣假古玩和盜版光碟的,都可看到。你若活膩煩了,走在煙火街上,也是厭世不起來的。那撲麵而來的生活氣息,宛如一縷縷拂動的銀絲,織就了一張無形的大網,從頭到腳地罩著你啦。

玉門街平素很少有車輛經過。走得多的,是蹦蹦車和三輪車——這裏的小商販多嘛。到了夏天,人們會發現,這條小街的螞蟻和毛毛蟲格外多。它們要把這街裝點成花園似的,黑黑白白、黃黃綠綠地四散開來,舒展著柔軟的腰肢,恣意爬行,花朵般綻放。春婆婆說,蟲子們也不傻,一看去別的街的同伴兒,有去無回,估摸著不是被汽車輪子碾死,就是被行人給踩死了,因而樂意呆在玉門街。這裏車少人稀不說,那些榆樹還能做秋千,讓它們蕩著玩。所以你打玉門街經過,調皮的毛毛蟲有時會充當黑客,冷不防從樹上落下,拂過你腦門,嚇你一跳。

春婆婆住在玉門街東側一座三層的紅磚樓裏,靠近水塔。這一帶的房屋,多是洋房和私搭亂建的棚屋,所以這座不起眼的樓,在這裏卻顯眼了。樓是五十年代建造的,最初隻有上下水和暖氣管線。由於設施陳舊,幾十年來被城市建設的洪流裹挾著,幾經改造。程控電話、有線電視、網線紛紛入戶;煤氣罐被管道煤氣取代了,而分戶供暖的改造,也在爭吵聲中完成了。由於老樓數次被洞穿,它就像一個曆經幾場大手術的人似的,飽受重創,傷痕累累。廚房與廚房之間氣味相竄,東家炒尖椒,能嗆出一壁之隔的西家女人的眼淚;樓上的夫妻在床上撲騰出的“小夜曲”,樓下的住戶也聽得真切。蟑螂和老鼠順著洞隙,挨家亂竄,鄰裏間因著這惱人的氣味、聲音或是害蟲,多有口角。而老樓電路和自來水管線的老化,也使這裏火災頻發,自來水管不止一次爆裂。

玉門街的居民冬季取暖,大都還是老法子,自己生爐子。小洋房的地下室,多半設有小鍋爐。私建的棚廈,也都壘砌了火牆,盤了爐子。由於燒煤,冬天這裏烏煙瘴氣,好像從來沒有晴天的時候。而一旦刮起狂風,玉門街就成了地獄了。黑煙和煤塵惡鬼似的,猖狂地往人的鼻孔和眼睛裏鑽。住在這兒的人,冬季從戶外回來,鼻孔通常是黑黢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