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林兆華:我渴望自由(1)(1 / 2)

1.

1990年的秋冬之際,林兆華導演的《哈姆雷特》在北京電影學院小劇場登台。這是他成立工作室以後的第一部戲,內部演出。消息是通過嘴巴傳出去的。

舞台看起來淩亂不堪。背景的整麵牆上,掛著一塊肮髒折皺的黑灰色幕布。同樣肮髒折皺的黑灰色幕布鋪滿地麵。左右兩側臨近台口處,有一堆可以轉動、敲打起來叮當作響而實際上已經毫無用處的廢舊機器。在天上,懸吊著五台時轉時停、殘破不堪的電風扇。一把普通的廢舊理發椅,是國王或王後的禦座。這構成了林兆華心目中的北歐宮殿。

時年37歲的濮存昕飾演哈姆雷特,但他不再是穿緊身衣、披鬥篷的王子裝束,而是中性顏色的隨身便裝。其他演員的服裝色調灰暗,質地粗糙,製作粗放,袍服的下擺任其袒露著未加工過的毛邊。在林兆華的宮殿裏,世界和人都是由這類粗糙、醜陋和肮髒的東西包裝起來。

在現實世界,整個社會正經曆高潮之後的喘息。林兆華後來對我說,那時大家都很迷惘。人的思想是困惑不解的。人隻要有思想就有痛苦,沒有思想就變得麻木。

一年前,時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副院長的林兆華“秘密”成立了自己的戲劇工作室。在人藝體製內,林兆華常常無法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排戲。他在人藝的外號是“業餘院長”。他不喜歡做行政工作,也不喜歡一個劇院隻有一種戲劇風格。林兆華說:“從我內心來講,如果沒有一個極強的衝擊力,我就下不了決心去排戲。”

所謂“極強的衝擊力”,一個是他得在劇本裏發現新的東西,然後是可以在舞台上製作出新的東西。但這些“新東西”要實行,就得往前走。而在人藝,稍微往前走一點都是很難的。林兆華說:“我當了副院長以後,實際上知道有些東西是在劇院實現不了的,也不可能。如果那樣做我也會給劇院帶來麻煩。”

但是他更受不了在藝術創作上有所限製。從導演的狀態上說,他渴望每部戲都能發現一點新的東西。戲劇工作室成立後,第一部戲就是《哈姆雷特》。

脫離了體製束縛的林兆華,決定在哈姆雷特上尋找新的東西,能對他產生極大衝擊力的東西。他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哈姆雷特的困惑,同時也是每個人都麵臨的困惑。人人都是哈姆雷特。在《哈姆雷特》的說明書上,林兆華寫下幾行“導演的話”:

“哈姆雷特是我們中間的一個,在大街上我們也許會每天交錯走過,那些折磨他的思想每天也在折磨我們,他麵臨的選擇也是我們每天所要麵臨的。生存或者死亡是個哲學命題,也是生活中每一件具體的大事和小事。是或者不是,你隻能選擇其中一種。”

在舞台上,哈姆雷特的扮演者濮存昕會突然轉換角色,飾演起國王來。奧菲莉亞的扮演者也許會突然變成王後。掘墓者可能搖身一變,成為大臣波洛涅斯--奧菲莉亞的父親。角色之間的轉換,錯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荒誕粗陋的舞台布景一樣,林兆華營造出一個混亂顛倒、黑白不分的複雜世界。

《哈姆雷特》劇組彙集了一大幫戲劇熱愛者。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實驗話劇院、人藝,以及搞先鋒戲劇的牟森,他們一共9個年輕人,湊成一個自由團體。1990年的夏天,他們發出了宣言:

“像一群浪遊者,我們偶而相聚,隻是為了排一次《哈姆雷特》,清除道上的垃圾,抖掉身上的塵土。眼睛時而會睜不開,兩腿抖抖索索。”

“也許我們永遠隻是一群路人,過客和漂泊者,但我們畢竟已經起程,我們將繼續體味那邁動在無際荒原上步履的堅韌和滯緩,在回歸故鄉的路上有時還會當當乞丐,但這又何妨呢?!”

那年冬天,盡管《哈姆雷特》隻在北京電影學院內部演出了六七場,但看過的人很快把它帶來的震撼傳到了全世界。德國慕尼黑藝術節給中國文化部打電話,邀請林兆華攜戲參加,但因為它屬於“個體戶”製作而被官方拒絕。成就《哈姆雷特》的夢幻戲劇團隊,也讓林兆華至今懷念。此後,他可能再也沒有這麼一個強大的陣容去排一部戲。他再也沒有專門為一部戲去寫滿一紙“導演的話”。在這篇隻有442個字的短文中,林兆華最後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