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隱,《紅樓夢》中一個出場次數少而又少的特殊人物。表麵上看,作者在文字上對其著筆分量較輕,與全書整體故事情節關係也似乎不大。但引人注意的是:作者於卷首第一句就明白示意撰擬虛構這個名字的寓意是“將真事隱去”;小說開頭以他出場始,末尾以他出場結,一起一結,貫穿始終,首尾照應;他時隱時現,如恍如忽,飄飄然神乎其來,幻乎其去,似俗界的人,又似仙界的神,半人半神,像神的靈光、又像人的思辨一樣地不可捉摸。他的出現,卻展現了一道別有色彩的人生風景線,扮演了一個十分重要而奇特的角色。曹雪芹把這個人物放在洋洋百萬餘言的一部大書之首尾,是深具匠心的。
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隻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有“仙形道體”和“神仙一流人品”,過的是士大夫自得其樂的隱居式的小康生活。他住在葫蘆廟旁,雖然不很富貴,但在本地也算是望族了。一天,他做了一個奇特的“白日夢”,夢見自己從一僧一道那裏獲知了石頭下凡、“木石前盟”的秘聞並親眼目睹了“通靈寶玉”,便在一僧一道的引導下到了太虛幻境,看到了一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夢驚醒後,還真的看見了夢中所見的一僧一道:那僧癩頭跣腳,那道跛足蓬頭,瘋瘋癲癲……就這樣,在夢幻和現實、神世和俗世的對接和轉換中,他正式開始了悟道出世、接近神性的艱難曆程。
人生無常,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誰都不可能永遠順遂。甄士隱就因生活中一次又一次的磨難和厄運,被搞得焦頭爛額。先是三歲的獨生女兒英蓮,元宵節那夜觀燈被拐子拐賣,他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再是一場大火又把家產燒個精光,急得他唯有跌足長歎;繼之,他隻好回田莊上去安身,可偏偏這幾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連鄉下也難以安身,於是隻得下狠心變賣田產,去投奔嶽父;爾後,勢利的嶽父見他這副狼狽的樣子,半哄半騙,把他賣田產僅餘的一點銀子也騙了去,還挖苦他、羞辱他,使他連寄人籬下苟且偷生的一絲希望都成了泡影。
又一天,甄士隱拄著拐杖在散步,忽然碰到那個瘋癲落拓,麻屣鶉衣的跛足道人,唱了四段《好了歌》,完了,那道人還說,“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甄士隱遭受了失女、失家、失田莊的橫禍,貧病交加,覺得已經走到人生的窮途末路,陷入了絕境,他絕望、沮喪、萬念俱灰。人到這種地步,最容易看破紅塵,他聽了跛足道人的話,如醍醐灌頂,心中一驚,恍然徹悟,刹那間,什麼人間的榮枯、貧富、得失、生死,都被丟之腦後,化為烏有,心想:這不是在開導我嗎?世態炎涼,人情如紙,此時不去尋求解脫還待何時?於是,他對《好了歌》作了注解: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況今又糊在篷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裏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枷鎖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好一首《好了歌注》,句句不離《好了歌》的意旨!唱出了世人對功名、財富、妻妾、兒孫的癡心追求和必將以落空而告終的旋律,表出了人生從出發到歸宿、由生到死、萬有歸無、萬境歸空的結局,也傳達了作者對人生遭遇的難以預期、人的命運的反複無常的悲劇性思考。小人物甄士隱因此而一炮打響,成為讀者認可的《紅樓夢》中走紅的歌星。人生就像注解中所唱:有衰敗伴新生,有青春成白發;有富貴變貧窮,有貧寒轉發達;有生死並列,有死生相繼。百年俄頃,轉眼成空,忽新忽敗,忽麗忽朽,人生無常,無法把握。歸結可謂:人生如戲,你方唱罷我登場,亂哄哄的。如果把官場這個是非之地認作故鄉,認為是自己生存和安身的唯一的地方,想永遠擁有它,這就顛倒了。為了謀生替人縫製嫁衣,而到頭來製作的衣服自己沒有一件能穿上,甚至什麼也得不到,這不是很荒唐嗎!《好了歌》寫人生是由前到後、由生到死,單單純純,玲瓏剔透,以隔岸相嘲口吻,唱的是別人,笑的是別人,使人感到徹底的悲寂;而《好了歌注》寫人生是既有由生到死,又有由歸宿返回當初,反反複複,千回百轉,以幡然醒悟語氣,唱的是自己,笑的是自我,使人覺得巨大的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