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曾是詩的國度,現在則是散文的天下。古人所雲“書於竹帛,鏤之金石,琢之盤盂,傳遺後世子孫”(《墨子·天誌中》),是出於對文字的崇敬,也反映了為文之難。即便後來有了紙張,能夠寫出作品並在坊間流傳的,也還是少之又少。但是放到現在,寫作已基本沒有門檻。但凡有點心得體會,哪怕並不文從字順,也能出手成章,即使不能通過正常的途徑發表、出版,也可借助互聯網廣為傳播,或者印製成精美的個人文集。所以,當今時代,每個人都是潛在的作者;每一台電腦、每一部手機後麵,都有一位潛在的作家。正因如此,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表達心意,可以隨時隨地抒發感情,隻需輕動手指,就能作出自己的“作品”。僅就短信和微博的大行其道而言,誰都可能一不小心成為某一條“段子”的原始作者。當然,多數所謂“段子”隻是速生速滅的文字消費品,很難登上大雅之堂,更難以像《世說新語》那樣獲得正牌的經典地位。論及“作品”,我們仍舊著眼於常規的文學創作—至少這種創作不是無聊的起居注,亦非不堪卒讀的火星文,而是具備起碼的文學性、能給人以審美愉悅的“語言藝術”。用這樣的標準來看眼下的文學創作—尤其是散文創作,恐怕隻好用盛況空前來形容。由報紙副刊和文摘雜誌催生的副刊體、文摘體散文如同浩瀚無邊的盛宴,讓你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大快朵頤,盡享種種美食佳釀。這樣的閱讀不能說沒有愉悅,但愉悅得多了、濫了,而且千篇一律,自然會讓人膩煩,好比反季節水果,淺嚐輒止尚可,要是大吃特吃,保不準要鬧肚子。有鑒於此,對於當下許多過度繁殖的各色大散文小散文,由不得你不更為挑剔—誰知道哪些是克隆的,哪些含有轉基因呢?正因每天都處在各種毒素的包圍中,才需要我們不僅要增強自身免疫力,還需要提高檢驗能力。如此,才有可能盡量少吃點殘留農藥,多吃點無公害食品。
有了上述前提,再來談張克奇的散文,少不了要拿出我的標準來衡量一番—對他來說,這個標準當然不止是最起碼的安全底線,還要有更嚴格的要求,比如作品的品相、口感、營養含量乃至保質期,都應達到一定高度,否則,就隻能判定為食之無害棄之亦不可惜的雞肋。所謂品相、口感,是說作品的形式。克奇從事創作已經有些年頭,單看其文章架構、語言表述,自是多顯功力。《山裏人家》《北溝十日》之類長文寫得收放自如,韻味綿連,《擊中我生命的那些碎片》之類短章又拿捏得很有分寸,不乏點鐵成金之妙。“記憶裏常常有一頭牛向我走來。那是一頭老黃牛。它已經很老了,老得走路都有些顫巍巍的。順著山間的羊腸小道一路走來,它粗糙的舌頭舔醒了我全身的經脈。如果能夠活到現在,它也應該三十歲了……”這是《懷念一頭牛》的開頭—大概是稱不上“美文”的。但從總體上看,克奇文字的魅力恰在於此。他不是靠苦心孤詣的討巧取悅讀者,而是從平淡處著筆,以樸素自然的語調徐徐道來,很容易讓你產生實打實的親近感,進而不覺融入他所創設的文本情境,與之一起體悟“照亮生命的燈光”、“深山古寺的鍾聲”。
不消說,克奇的文字是好讀的,但這才隻是好文章的冰山一角,更主要的,是隱藏在水麵以下無法直觀判定的那部分。接著前文說,也即所謂“營養含量、保質期”的問題。吾國素有敬惜字紙的傳統,對於登在紙上的文字,人們多少都會給點麵子。然而事實上好看不中用的東西太多了,像一些快餐甜品一樣,必須趕緊趁熱吃掉,但凡超過一定時效,馬上成了垃圾。有些活色生香的吃食,除了提供一點卡路裏,剩下的恐怕隻有負麵作用。文學也如是,若許指天畫地、唧唧咕咕、拿腔捏調的文字產品,或能讓人一時頭腦發熱,好似開了天目;可是這種打雞血式的肌體反應熱得快涼得也快,也許沒等你回頭讀第二遍,就已經惡心得不行了。所以,耐讀,應該是好文學的一個重要特點。既然耐讀,便不可以一目十行,不可以囫圇吞棗,不可以等閑視之;唯一可以的,是可以長期放置,無論過多久,都不會過時,不會變質,都可以重新拿出來細加品讀。克奇的許多文字無疑也是耐讀的,這種耐讀不是用香精色素調製的,也不是靠福爾馬林泡出來的,而是以他本人的切身體驗提純烘焙而成。唯因如此,我們看到的這部作品,才不是充滿雜質的半成品,而是一本幹幹淨淨的書;我們在書中遇到的,才不是一位卡在模具裏的作者,而是一個呼之欲出的“人”。老杜詩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克奇的文字之所以耐讀,大概正因於他的寫作是沉潛到自己內心深處的探掘式的精工細作,而非浮在生活表麵左顧右盼扒扒拉拉撿便宜式的矯揉造作。就像《村中的老井》《村口的月亮》這樣的題目,要是沒有失戀青年興福死而複活的故事,沒有十二歲的“我”夜半遇賊的故事,恐怕隻會是假模假樣地托物言誌、借景抒情。因為有了“故事”,才有了人情冷暖,有了悲歡離合,有了回憶和牽掛,克奇的“趙莊”,才不是一個徒有其名的“故鄉”,我們捕捉到的,才不是鏡花水月一般的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