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清寂,月色蒼鬱,秦七叔走在薄霧般的月色中,內心的傷痛深深地困擾著他。是該看看六姐了,他想。他還不知道六姐的花塚壘在何處,隻是秦家堡亙古以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年輕的女人死了,往往要埋進青更山簸箕窪中。這或許是因為青更山簸箕窪中有一眼山井,山井水有一股淡淡的胭脂氣息。有人說那是年輕女人的香氣,青更山簸箕窪中如果三年五年不埋一個年輕的女人,胭脂井水就會幹枯。所以秦家堡人最樂於幹的一件事,就是埋葬年輕的女人。也許是這樣的緣故,胭脂水成了秦家堡人的聖水,平時是禁止飲用的。隻有在婚嫁的時候,才挑上一擔兩擔,招待賓客。這也許是出於秦氏族人的心計,許多人將女兒嫁到秦家堡,純粹是為了喝上一碗兩碗胭脂水。
胭脂井旁立有數塊石碑,記載著秦氏族人和胭脂水的往事。其中有一塊碑上記載著這樣一件事:崇禎三年,天下大旱,六月不雨,胭脂水變枯。族長秦成仁,將自己的獨生女兒香沅,獻祀給山神,胭脂水失而複得。族人藉此度過了災年。香沅時年一十有六,後化為白狼,駕雲飛去……
所謂獻祀,其實是將十六歲的香沅,活埋在青更山簸箕窪中。多年來秦七叔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年輕美麗的女孩香沅偏偏化成了白狼?也許人們的口頭傳說更接近事實的真相:白狼並非駕雲飛去,而是對秦氏族人進行了殘酷的報複,直到秦氏族人跪在青更山下,麵對蒼天,檢討他們對香沅犯下的罪孽。
白狼、白狼,難道數百年前的事,在冥冥中和現在仍有聯係?秦七叔在心中追問,他甚至不相信已發生的事實,他無法理解事情怎麼會是這樣的結局。
按理說,六姐的喪事該由他這位嫡嫡親親的小叔子來操持,可是那幾天,他失魂落魄了似的,內心一片空白。整整一個喪事,他什麼事情也沒做,隻木呆呆地看著來往的人群,仿佛眼前的一切與他無關。他甚至沒有覺悟到,他的六姐已經死了。死了,一切恩恩怨怨都完結了。他在心裏感到奇怪,當時為什麼就沒有人提醒他?秦氏人仿佛把他給忘了似的。或許人們是以這種方式,來表達一種互諒的願望?
唉,打了半輩子狼,最後還是載在了狼身上。就那麼迷迷糊糊的一槍,把什麼都給葬送了。一切的一切,都給葬送了。想到這裏,秦七叔的心一陣絞痛,他深深地吸吞著雪氣月色,抬頭看看雪線以上的簸箕窪,咬咬牙,狠命地朝上攀登。他無法原諒他自己,也無法和秦氏族人達成某種諒解。他隻想在這清寂的雪月夜,去看看六姐的墳墓,並乞求亡靈寬恕他深重的罪孽。
他追獵那頭白狼,從初春到深秋,幾近一年的時間。他隻有一個願望,就是要打死那頭白狼,替他的六哥複仇。可是一連數月,他也沒有追蹤到白狼的蹤跡。漸漸的,一向沉得住氣的他,變得焦躁起來,他甚至對自己能否獵殺到白狼產生了懷疑。這天,他無可奈何地守在一座渾圓的緩坡上,坡上隻長滿了沒膝深的白茅。風吹草低,白狼如果一旦出現,就無論如何也逃脫不了他的視野和射程。葛地,秦七叔發現前方草叢在晃動。一刹那間,他眼前出現了白狼的影子。他在心中一陣歡喜,想也沒有多想,持槍就朝前方打去。遠遠的,前方傳來一聲人的慘叫,秦七叔一下子驚醒過來。“大事不好”,他在心中暗暗叫苦。當他奔到出事地點,更令他驚駭的是,倒在血泊中的,竟是他的六姐。當時六姐正在刈割白茅。秦家堡人都有這習慣,每到深秋,總到割一些白茅纏裹麩曲,然後吊在簷下,越冬後就能釀出醇鬱的米酒。秦家堡的麩曲遠近聞名,行銷山外。
秦七叔不知彈丸射中了六姐的什麼部位,但見她雙股間血流不止。他堅持要察看,六姐卻不許。秦七叔急了,說:“血流多了要送命的。”六姐說:“這一槍打的真不是地方。”秦七叔似乎明白了些什麼;一時之間,他不知如何是好。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的危險,六姐強忍著疼痛癡迷地看著不知所措的秦七叔,斷斷續續地說:“七叔,不用瞎折騰了,怕是來不及了,我不怪你,隻是,隻是到死也沒能在你懷中躺一回。”看著疼痛中的六姐,秦七叔心如刀割,他彎腰輕輕地把六姐從血泊中抱起,慘痛的淚水滴落在六姐蒼白的唇邊。當時正秋高氣爽,如水的長空不時傳來孤雁的悲唳。夕陽光裏,白茅叢中,六姐在秦七叔的懷中咽下了最後一口香氣。六姐死時剛剛三十出頭。
命運,秦七叔第一次認識了什麼叫命運。他在心中深深地自責著,作為一個獵人,如此這般的喪失耐心和自信,實在是太不應該。
山裏人嫁娶,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雖然秦家堡人有胭脂水的引誘,但仍無法保證每個男人都能娶回媳婦。他的六哥已年近四十,窮鄉僻壤的秦家堡男人到了這個年齡,再想成親隻能是夢中的事了。因了這個緣故,也影響了秦七叔的婚事,隻要還有一線希望,他就不能先他兄長而成家。但秦七叔似乎並不著急,他堅信憑著手中那杆老銃,要積蓄一大筆款子並不是不可能的事,隻要有了錢,娶個把媳婦有什麼了不起?果不其然,在他獵狩到一百張狼皮時,就有人上門提親了。親家就是高山姚家,姚家有個女兒叫姚六姐。秦七叔認識六姐,他在高山獵狩時,有一晚就借宿在姚家。姚六姐是一位極標致的黃花閨女,又極善操持家務,人生能娶上這樣的媳婦,還有什麼憾事?秦七叔給姚家的印象也不錯,他將一冬的獵獲物,全部送給了姚家。
婚事定下來後,秦七叔好不得意。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壞了他終身大事的,正是他的父母。
成親那天,他父母配合秦氏族人,軟勸硬磨把他灌得酩酊大醉,然後,卻把他六哥鎖進了新房。麵對秦氏宗族的強大,麵對豐盛的酒宴和甘膩的胭脂水,姚家陪親的人也隻好認了。在他們眼裏,六哥和七叔其實差別也並不太大。隻有秦七叔一人,在醉夢鄉裏,替別人做了嫁衣。
第二天他從醉裏醒來,一怒之下,砸碎了盛滿水酒和胭脂水的大缸,背上老銃,隻身一人跑進深山。要不是他的父母在短時間內雙雙病亡,要不是他六哥因他而慘遭狼口,他這一輩子也許再也不會回秦家堡了的。他對他的父母滿腹怨恨,他不理解,天下竟有這樣做父母的。可是當他站到他父母的墳前,麵對殘春景象,無端的悲涼從心中升起。這種悲涼消解了他心中的怨恨。在一瞬間,他完完全全地理解了他父母的良苦用心。他父母一定是認為他將來仍能娶上媳婦,而他的六哥,說不定要“獨善”終生:打一輩子光棍。是了,他年邁的父母,一定是因為他的出走,才加速了死亡。
而他的秦氏族人,卻全然沒有這樣的用心,秦七叔心裏十分明白,他們全然是為了幸災樂禍。他的秦氏族人最善於在別人的災難上尋找快樂,這一點也表現在對六姐的處罰上。六哥死後,他們說六姐是喪門星,嚴禁秦氏子弟續娶六姐。當秦七叔和六姐重修舊好,秦氏族人大罵他忤逆不孝,揚言一旦秦七叔一意孤行,他們將啟用族法,將秦七叔趕出秦家堡。
也許,也許那罪孽的一槍,正是秦氏族人的期望?秦七叔想到這裏,周身一陣寒冷。他已走進了青更山簸箕窪,積雪的反光使他有些目眩。他定一定神,開始在林莽間搜尋六姐的墳墓。隱隱約約的,他聽到前麵有個聲音在哭泣,在這寒冷的初冬之夜,顯得格外悲涼。不好,這是狼的聲音。憑借獵狩的經驗,秦七叔知道遇上了麻煩。他屏氣凝神,終於發現了前麵一座新墳頭上,立著一頭白狼。一定又是那頭狡詐的老狼,秦七叔本想回避。他知道在這深夜的雪野,遇上一頭饑餓的老狼意味著什麼。可是現在,他已經沒有退路了,白狼顯然是要掘墓齧屍。秦七叔想也沒敢多想,就狂呼著朝白狼衝去,他要用突如其來的行動將白狼嚇跑。可是這一招沒有起到作用,白狼沒有逃離多遠就反撲了過來。麵對凶殘的老狼,秦七叔不敢蠻來,他機警地爬上了身邊一棵高大的柿子樹上。白狼也真有耐心,它靜靜地守在樹下,不時地用前爪搔搔尖長的嘴巴。秦七叔想,就這樣廝守著,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凍僵而掉到樹下去。白狼也真是狡猾得可愛,它之所以靜守著而不招呼它的夥伴,一定是想獨吞。秦七叔在心裏冷笑一聲:真是做夢!他從懷中掏出火鐮和火石,這是秦七叔的經驗,他總是隨身攜帶著不易受潮的火石。秦七叔看看柿子樹上有許多枯枝,更加寬心了。他從一個枝椏攀到另一個枝椏,然後將折得的枯枝堆放在樹幹的交叉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