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塘棲的吃(1 / 3)

塘棲的吃,是內涵豐富的一本書,是意味深長的一個故事,是刻痕雋永的一首抒情詩。

本地民謠唱道:毛藤根,吃得吐。精粉糠,石子多。熟荸薺,吃得過。六穀糊,當好貨。俚俗之語,折射的是物質匱乏年代黎民百姓的生存狀態,在生存的底線上掙紮,已經沒有了主食,出現在人們麵前的是一些來自自然界的替代品,苟延殘喘,或水深火熱。塘棲自古富庶,但到吃糠咽菜、樹皮草根的狀態,原因無外乎人口的猛增、科技的落後、長期的戰亂、政治鬥爭的平民化,還有不期而至的自然災害。在人性泯滅,本能慘遭扼殺,人與自然對抗的年代,人們麵呈菜色,隻能在生死線上作著最後的掙紮。塘棲的吃,即使是在茫茫四野似無可吃的情況下,依然是尋尋覓覓,人盡其吃,吃得其所,吃得得意,吃得安逸,吃得豐富,吃得精細,吃得體麵,吃得莊嚴,吃得一身精、氣、神。

夏尊在他的《談吃》篇裏說:“中國人是全世界善吃的民族。”我們也可以說塘棲人是中國人中善吃的群體。我國的飲食文化,講究色、香、味、形、器之美,體現了中國人的藝術精神。它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重要而又是最具代表的一部分。古羅馬詩人曾經有一個發現,說肚子發現了人的天才,傳授人以技術。這是說因為吃,體現了人的智慧,使人獲得了生存發展的可能。塘棲人吃的曆史,正好暗合了金發碧眼的感慨。《管子·牧民篇》有“衣食足知榮辱”,是講衣食與精神的關係。漢朝的酈食其則說“民以食為天”,是從政治的角度來定義吃的本質。告子的“食色,性也”,則是從人性的角度道出了吃是人生的兩大基本要求之一。《禮記·禮運》說得更直白,“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吃,第一。吃,關乎人生,關乎國計民生,關乎文明進程。於是,我們可以說,塘棲人的吃,幾乎就是上述著名論斷的實踐證明。

塘棲人的吃,是有序和師出有名的。和全體中國人民一樣,春節是塘棲人最隆重的傳統節日。塘棲人的春節,主題非常明確,就是吃。除了吃,塘棲人想不起來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更值得期盼、更充滿歡愉、更富於想象的事情了。令人向往的春節的前奏,是臘月二十三,送灶家菩薩上天,要吃紅南瓜糯米飯。朔風緊吹的日子,河邊淘米洗南瓜的女人們的臉上已經呈現過年的喜氣了。將從糧站憑票買來的糯米淘得精白,削去滿是疙瘩的南瓜皮,不到半個時辰,鎮上便彌漫了香糯的氣息。在整個蕭索凜冽的冬季,這便是塘棲人與神同樂的一個可以吃飽的節日。吃了紅南瓜糯米飯,預示了人們可以走向快樂的高潮。灑掃庭除,撣去浮塵,男女老少都忙得不亦樂乎。除舊布新的最高境界是在斑駁破舊的板障或牆壁上糊一張一張的報紙,不過,這樣的人家在鎮上隻是鳳毛麟角。大多數的人家隻是腆著臉東奔西走地討要舊報紙。在紙質媒體極不發達的年代,《人民日報》、《浙江日報》、《參考消息》有時便成了一種社會關係的象征。報紙糊上去,年畫貼上去,最主要最顯眼的位置貼上毛澤東主席像。這就像是一種儀式,極為莊重的儀式。慈眉善目的毛主席在那時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地深入到子民們的意識深處。雖然吃不飽穿不暖,但不妨礙人們對他的無限信任:沒有他我們一定還在水深火熱之中。他的背景是僅有的一些墨跡黯淡的舊報紙,他注視著貧困忙碌快樂的他的塘棲人民,嘴角好像掛著一絲政治家特有的微笑,莫測高深。這樣的場景,多年以後想起,感覺頗有些後現代行為藝術的特征。購置年貨,是春節這部書的最重要章節。所有的人都動起來了。男人們很自豪地將預算中的過年費用,蘸了口水點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拿著鈔票和各種憑證徘徊於肉店、水產店、糧站。女人們拿著男人給的鈔票、布票在布店裏寸長尺短錙銖必較,充分發揮著她們節儉的本色、持家的能力和談判技巧,回家的路上再帶回一些被稱之為副食的東西。孩子們,尤其是男孩,更不能閑著,在寒風呼嘯的年前的冬夜,他們被派去購買過年菜肴中的重要角色——豆製品。在當時,豆製品的內容也就是豆腐、豆腐幹、油豆腐。按照風俗,過年不吃豆腐,買的就是豆腐幹、油豆腐。早早地吃了晚飯,男孩子們便去豆腐社門口排隊,放上一塊石頭或一隻破籃,表示自己為明朝購物時已爭取到了一項重要的權利。為買幾塊豆腐幹和幾斤油豆腐,而漏夜排隊,在今天的人來看,這就是真正的天方夜譚。夜漸漸深去,空曠的街上了無人跡,漸緊的風將細弱的電線刮出陣陣嗚咽之聲,豆腐社門前的說話聲,打鬧聲也歸於平靜,有跺腳的聲音,有睡倒在牆角落的蜷縮的身影。在早起掏糞工人的糞車轆轆駛過的時候,男孩們為承擔了家庭的重任而激動、興奮起來。天亮了,排隊現場有些亂了起來,一些小夥子精神抖擻地出場了,他們昨晚在暖和的被窩裏鼾睡,他們今天起早要來買些憑票供應的豆腐幹、油豆腐,他們神氣活現的隆重出場引起了凍餓一夜的男孩們的騷動與不安,男孩們迅速站到了放著屬於自己的石塊或破籃的位置。小夥子們抽著煙,抖著腿,在邊上曖昧地笑著。木板碰撞的聲音響起來,豆腐社肮髒的排門終於落下來了。這就像是汛期的閘門突然抽去了,排隊現場所有的人都像過江之鯽般“唰”地一下被吸到了大窗口,所有捏緊了鈔票和豆製品票的纖弱或粗壯的手,都木楔似豎著,尖叫、咒罵、哭聲、喘息聲同時響起。小夥子們爭先恐後如入無人之境。有人倒下了,有人從人們的頭頂撲上去,為春節大餐豆製品決戰的最後時刻到來了。武戲隆重上演了。這就是曾經的塘棲人的子弟為吃、為過年吃的豐富,而經曆的人生的也許是第一次的磨難和搏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