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沐目大仙出家,便不怕‘無常’了,這辛苦是分內應得做的,隻怕大仙不肯收留的苦。”文公道:“你這夥人倒也見得是。我枉做了讀書人,倒不如你們的見識。”內中有兩個又說道:“你老人家的麵龐就像我那韓老爺一般。”文公道:“那個韓老爺?”兩個齊聲道:“就是禮部尚書韓愈老爺。”文公道:“你怎麼認得他?他在朝中做官,好不昂昂威勢,怎的肯到這所在?”那兩個道:“韓老爺佛骨一表,龍顏大怒,貶到潮州去做刺史。迢迢八千裏路,我兩個跟到半路裏,不知受了多少苦楚,不料撞著兩隻猛虎跳將出來,把我兩人一口一個,馱來去在這卓韋山上,逃得這兩條殘生性命,在此掃柴斫草,豈不是虧了沐目真人,脫得這‘無常’二字!”文公道:“你敢是張千、李萬麼?”李萬道:“我便是李萬,他是張千。你莫不是韓老爺麼?”文公道:“這個去處,出家都是道人了,怎麼還叫我做老爺。”李萬道:“依你說,果然是韓老爺了。”張千道:“我兩個虧了真人,得活在這裏。那韓老爺不知凍死在藍關上那一個地方,怎麼能夠在這裏?”文公道:“我實實是韓尚書,不是冒認。”張千道:“如今世上冒名托姓趁口認的好不多得緊。我也難信你,你且說怎麼不到潮州,倒來這卓韋山上?”文公道:“隻因不聽侄兒韓湘子的說話,我在那藍關上受了多多少少的虧苦,性命就如那風裏燈爐上雪,虧侄兒領我來投拜沐目真人,做個徒弟,故此情願在這裏焚香點燭,掃地烹茶。”張千道:“且說公子韓湘為何去修行?說得對才信你是韓老爺。”文公道:“我哥哥韓會、嫂嫂鄭氏,止生得湘子一人。湘子三歲還不會說話,直到我中舉回來,湘子方才說得話出;及至養得成人長大,他一心一意要出家修行,不旨讀書;娶得林小姐蘆英為妻,他又同床不共枕,同席不同衾;我一日在那灑金橋邊遇見兩個道人,說自家經天緯地,會武能文,我請他兩個回家教訓湘子,因此湘子逃去修行,許久不回來,教我無日不記掛,到處貼招子,訪問他的下落。我那一年在南壇祈雪時,曾有一個道人說是湘子,替我登壇祈下一天大雪;我做生日的時節,也曾有一個道人說是湘子,來度我出家。三番五次,我隻是不信,他徑自去了。我直到藍關道上,才知侄兒湘子真是仙人,那兩個道人真是漢鍾離、呂純陽。說得對也不對?”張千聽罷,哭道:“我兩人正是張千、李萬。老爺怎的一些也不認得我們?”文公不覺也墮下淚來。三個人正在那裏悲悲切切,訴說衷腸,隻見沐目真人近前喝道:“悲歡離合,塵俗火坑,我這裏百慮都捐,萬念盡下,你三人怎的還擺脫不開,做出這許多兒女子的情態?”文公把
前後根因說了一遍、沐目真人道:“這都是前生業障,今世罪根。既到了我這個去處,一切付之烏有,再休提起了。”
文公道:“謹遵師命。”從此以後,文公又得張千、李萬做個道伴兒,更覺得有說有道。
不想過得兩日,真人忽然叫道:“韓愈,有一隻仙鶴銜著書來,你快取來我看。”文公忙取書遞與真人。真人看了書,便道:“你侄兒湘子書來,說你年紀高大,做不得那重生活。你快快洗淨身子,且去養這一隻牛。”文公見那隻牛,前鬃一丈,後腿八尺,猙獰凶惡,如同猛虎一般。便上前稟道:“師父,這隻牛一發難管了。”真人道:“我有幾句話吩咐你,你可記取:
[ 雁兒落]我也曾,遇明師傳妙訣,指與我天邊月。月圓時玉蕊生,月缺時金花謝。三五按時節,老嫩自分別。送入黃婆舍,休教輕漏泄。這是我的訣。你看靈龜吸盡金烏血,下一個烈決,做一個長生不老客。
又:
有一個鐵牛兒扶過江,有一個泥馬兒山中放,有一個石獅子咬注繩,怎的枯井裏翻波浪,有一個泥土地念文章,木羅漢誦《金剛》,畫美女能歌唱。有一個紙門神會舞槍,眼見的蛇吞象。非是俺謊家住在南洋,信不信二三更顯太陽。”
文公道:“師父吩咐的,弟子都記得了。隻是這牛兒性發顛狂,弟子怎麼樣才降伏得他倒?”真人道:“喂草時,要按著子午卯酉,不要錯過了時辰。我再與你一把慧劍,牛若顛狂不伏你拘管的時節,你就把這劍砍下他的頭來,他自然不妄動了。”文公依命,把牛兒拴在房內,照依子午卯西四個時辰,喂放水草,不敢有一日怠慢懈弛。算將來已經三載有餘,那牛兒服服帖帖,再不狂顛。
一日,真人叫道:“韓愈,今日廚下無柴,你再去打一擔來。我另有話說。”文公道:“前次在花園內打的,如今往那裏去打?策真人道:“從西北方去,有一座山,名叫青龍山。這邊是卓韋山地方,那邊另屬他人管,不可過去打柴。若差打了他人的柴,惹動著五髒六腑一齊發作起來,任你是四頭八臂、七嘴八舌,也趕這一夥邪氣不退。我決不來救你了。”文公道:“弟子怎敢惹動邪人,激惱師父。”當下,拿了扁擔斧繩,便往前去。
走不了二、三裏山頭,忽見三個老叟坐在石崖上著棋。文公心中暗忖道:“這三位老人家這般會快活,我到了這老年,反在山中做樵夫,恰不是:
老來勤緊夜來忙,一點精誠靠上蒼。
若得神仙提掇起,始知今日免無常。”
忖罷,便走上前,站在崖邊,看老叟下棋。一個老叟見文公站著,便問道:“你是樵夫,不去打柴,站在這裏何幹?莫不是也曉得著棋?”文公道:“棋子雖曉得下,隻是不著。語雲:‘棋以不著為高’。”一個老叟道:“你說話下像個樵夫,也不是我個中人物。”文公道:“三位師父聽稟,韓愈是朝中禮部尚書,隻因多言,破貶在藍關秦嶺,路上受了萬千苦楚。虧侄兒湘子領我到卓韋山中,投拜沐目真人為師學道。今日奉師命來到青龍山上打柴,因看見三位師父在此著棋,識得是神仙下降,特站在這裏求師父度化弟子。”三位老曳齊聲問道:“你在真人那裏幾時了?”文公道:“已經三遍寒暑了。”一個老叟又問道:“在山上許多時,真人曾與你說恁麼話,講恁麼道來?”文公道:“初到山上時,著我燒香掃地;後來叫我打柴看牛;今日又叫我出來打柴。一個字也不曾傳授與我。”一個老叟道:“真人既不肯傳道與你,你另尋一個去處安身才是,若再耽擱幾年,一發年紀高大,如何得成正果?”文公道:“今日幸得遇著二位老師父,望乞盡心指點,韓愈死下忘恩。”三個老叟道:“沐目真人是我們道友,常常在那裏聚會,你既是他的徒弟,我們怎忍得不教你一番。你且聽我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