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1 / 3)

在山東濟寧一帶蒼翠的山嶺之間,有一條清澈的山泉輕快地流淌。它經過一段山石青草雜密的地方,這裏溪水很深,流勢平緩,卻響起陣陣突兀的水聲。

一個赤身少年在溪水中正玩得暢快。其時日已西沉,少年在水中一連幾個翻滾沉浮,鑽出水麵,抹了把臉,向天邊一望,很不甘心地道:“天不早了。”遊上岸來,在草石隱蔽處穿上衣服。片刻,轉過青石,踏上山路。

這少年身材不高,略顯文弱。皮膚白淨,五官清秀,眉目俊朗,約麼二十出頭的年齡。一身穿戴,無論衣料、款式均可說明他是一個富家子弟。舉止動作帶有濃重的文雅氣質,可是,他卻穿著武生服飾。看起來雖也有些英偉的風姿,不過怎麼瞧,都是一個“秀”字。

他順著山路行不多遠,繞過一道小山梁,穿過一小片樹林,前麵閃出一片莊園的廢墟。幾縷青煙嫋嫋,些許的殘火還沒有熄滅。一切都是靜寂的。

少年身形一震,呆立住了,眼睛睜得大大的,直覺頭腦中陣陣空白,不住地問自己:“這……這是怎麼回事?”驀然大叫一聲:“爹!娘!娘!”語音中滿是恐懼和驚慌,發足向廢墟奔去。但是心神恍惚,雙腿發木,腳下磕磕絆絆,接連幾次險些跌到。踉蹌奔到廢墟近旁,終於還是撲翻在地。

少年叫道:“娘!爹!”爬起身,忽然看到麵前躺著一個人,滿身鮮血,眼睛和嘴巴張得大大的,一動不動,早已死去多時。少年“哇呀”一聲驚叫,仰天一跤,反轉身形向回急爬,口中隻叫:“是黃四叔,是黃四叔……”他爬得幾步,猛然止住,喃喃地道:“咦?我在做夢。一定是做夢!哈!奇怪,平白無故怎麼做這種夢?”口中雖說著,卻把一根手指哆哆嗦嗦伸到口中一咬,透心的疼痛,令他頭腦一激:“這是真的,這不是夢……”腦子“嗡”一聲響,便昏死過去。

待他悠悠醒來,已是星月當空。涼爽的夜風不住吹拂,這讓少年昏沉沉的頭腦又有些清醒的感覺。他坐起身,馬上記起了一切。他心下其實已經明白,這一切是真實的,可還是不肯相信。心神稍加平定之後,並不站起身,而是向後挪移身子,雙手向後探尋,不住摸索。終於,他摸到了“黃四叔”的屍體,他緩緩轉頭想向後看,可是眼角剛剛掃到一點廢墟黑糊糊的影子,就馬上閉上了眼睛,把手也縮了回來,靜靜地坐著。很久。

少年忽然吐出一口氣,張開眼睛,站起身,滿心悲痛地向前就走。他一直沒有回頭去看那廢墟,不是不想,是不敢。他的腦中隻有一句,這句話雖未出口,但它從心底發出,似乎響徹天地:“我要報仇!我要知道這是為什麼。我一定報仇!”

雨越下越大,不能再稱為小雨了。籠罩一層雨色的濟寧城內,一條街巷早已不見了行人的影子。巷內一戶大宅院的門洞裏,倦縮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子,他在這裏已經很久了,閉著眼似乎睡著了。鵠衣百結,破爛不堪的衣衫僅能遮體,遮不住饑瘦的身材。門洞內不能完全避開風雨,陣陣輕風不住送入雨水,他的身子全部打濕,一直簌簌發抖。

忽然一個人影闖入門洞,他穿戴不俗,是個武生公子,卻是蓬頭垢麵,全身濕透,雨水淋淋。抱著胳膊,一副落魄失意的樣子。正是那個少年,他也學那個男孩子縮在角落裏一蹲。

雨停了,水洗的濟寧城煥然一新。少年不覺在門板倚出一個聲響,正思不知該向哪裏去,忽然門扇一開,從裏麵探身出來一個家仆。少年見有人出來,感覺不便再停留,起身便走。那家仆三十多歲,麵容尖削,向少年白了幾眼,轉頭看見另一側角落裏的那個小孩,眉頭一皺,走到他身前,脖子一歪,“咣”就是一腳:“起來!咳!這不是你家炕頭,想睡就睡!”似乎沒反應。他又是連踢幾腳:“我說你聽到沒有?裝什麼死?快滾蛋!”

少年見狀折回身擋在家仆麵前,斥責道:“喂,你怎麼說踢人就踢人?還長人心不長?”家仆微微怔了怔,上一眼,下一眼給少年相了半天麵。隻見少年雖然潦魄,但卻目光凜凜,正氣逼人。雖仍冷眼相對,也不敢太小窺了這個落難的公子,當下皮笑肉不笑地道:“嘿,這是他待的地方麼?要死在這裏怎麼辦?我們家喪氣不喪氣?再說,我們家老爺也不能樂意,申斥下來我當得起麼?你長人心了是吧?你把他弄走。半炷香以後要還在這,我可叫人往街上扔了。”轉身入門,“咣鐺”一聲關閉院門。

“我呸!”少年狠狠地吐了一口:“為富不仁!”蹲下身將男孩扶在懷裏,輕輕喚道:“小兄弟,你醒醒,醒醒。”男孩隻是微微轉了一下頭,便沒有任何反應,氣息很弱。少年在他額頭一摸,很燙,不由得著急起來,道:“你病了,這怎麼辦?”抬頭向四麵看看,清冷的街巷裏看不到一個人。

少年把男孩抱起,出了巷子。男孩終於開了口,聲音有氣無力,斷斷續續:“我……餓……想吃……好久……沒……吃了……”少年更加犯愁。他身上沒有一文錢,也好幾頓沒吃了,饑腸轆轆。但也不能說:“餓著。”隻好安慰他道:“別著急,我這就去弄點吃的來。”在正街找了一個幹爽避風的角落,把男孩放下。轉頭望去,街上已有少許的行人,各種店鋪都在正常營業,好象未曾受到下雨太大的影響。

少年無奈,硬著頭皮向街麵上走去。走在街上,他很避諱眾人的目光,似乎都含有歧視、鄙夷又或憐憫。以前還可以躲逃或者裝做視而不見,可現在隻能忍受。他看到街邊一個食品小攤剛剛擺上一案子的麵點,攤主是個忠厚的中年漢子,臉上是質樸的笑容。少年靠過去,站住身,眼睛盯著麵點,欲言又止。中年漢子招呼道:“這位公子,選個什麼口味?小攤價錢便宜,樣式齊全。這種怎麼樣?保證香甜可口,兩文錢一個。”少年嘴巴張了又張,看到漢子滿心期待的目光,難以啟齒,還是搖搖頭,匆忙走開了。

隨著腳下移動,他看到一個個攤點、茶館、酒肆,卻不敢近前。心中越發焦急無措。猛然一個“當”字進入眼簾,少年好生竊喜,忙在身上一陣摸索,希望能夠找點可以典當的東西,暫渡難關。可惜,一無所獲。他雙手揪著衣襟,失望極了。

最後,低頭瞧了瞧衣衫,把牙一咬,邁步進了當鋪。以最快的速度脫了外衣,卷成一個團拋在櫃上。櫃上夥計伸頭看了看他,抖開衣衫,轉頭道:“掌櫃的,這位客官當衣衫一件,您給估個價。”掌櫃是個四旬男子,白胖的臉上有幾撇油胡,透著精明世故。他正用算盤和紙筆理帳,聽了這話,掃了衣衫一眼,再注視少年之後,心中已有“估價”,向夥計道:“這還用我估麼?看著收吧。”便不在理睬。夥計心領神會,開價道:“一百文,當不當?”少年一呆,問道:“多少?”夥計道:“一百文。”少年怒火上升,腦筋跳動起來,說道:“你眼睛沒毛病吧?這衣衫雖然濕了、髒了點,可不論衣料,做工,樣式,哪一點不值個一二兩銀子?就算折舊,至少還八成新呢。”

夥計道:“你說值一二兩就值麼?穿過的衣裳有值錢的麼?一百文已經是給多了,別處還沒這價呢。”說著,又將衣衫卷成一個團拋在櫃上。少年搶到櫃前奪過衣衫,氣衝衝轉身就走。

這衣衫是他娘親自到衣店為他量身訂做的,花了二兩多銀子,穿到今日還不滿十天。這也是他穿過的最貴的一件衣衫,很是喜歡。家門巨變之後,他懷念父母,這衣衫在他心裏猶顯貴重。他身無分文,餓了幾天肚子,從未動過衣衫半點心思。再者,顧及顏麵,不穿外衣四處行走總會惹人譏議,不好見人。今日迫於形勢,顧不得許多,才拿去典當。孰料,反被奸商所欺,心中憤恨。

他抱著衣衫衝到街上,忽然想起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身子一抖,刹時一腔怒火消逝殆盡,怨恨自己何其無用。最終無奈何,忍氣吞聲折回當鋪,把衣服又拋到櫃上。夥計伸頭一笑,說道:“要當麼?五十文。”少年火氣又上來了:“什麼?剛才不是一百文麼?”夥計道:“剛才是剛才。我就說我給價高了,掌櫃的剛訓過我呢。現在是標準價。”少年氣得臉色蒼白,幾欲收回衣衫負氣而去,終究強行忍住。這夥計刁酸成性,尤喜刻薄,催問道:“你當是不當?若當,這就給你開帳;若不當,嫌少,行個方便,別站在這裏耽誤我們做生意。您到街上自己買去,看看能不能買個一二兩銀子。”

少年聽了他的話,反而壓住了火氣,說道:“當。”“好啦。”夥計抖開衣衫,專業地折疊起來,叫道:“蟲蛀鼠咬,破衣爛褂,當外衣一件,當金五十文。”少年聽他說“蟲蛀鼠咬,破衣爛褂”,目中噴火,又想發作。但發覺夥計說這句話時,並無些許譏謾之意,便忍住了。原來,這句“蟲蛀鼠咬,破衣爛褂”竟是所有當鋪的營業用語,隻要是典當雙方達成生意,不論什麼物件,典當行都會例行說上這樣的一句。倒不是夥計刻意欺辱他了。

不一刻,夥計把五十文錢和一張當票交到少年手中。夥計道:“客官,這是五十文錢。這是您的當票,上麵有贖當時的利息和典押的期限。您看好了,如有不妥處當麵更正,出了門概不負責。”少年看也不看,接過來轉身就走。掌櫃的停了停手中的帳,瞟了一眼少年的背影,嘴角中蹦出一聲不屑的鄙笑。

少年徑直來到那個麵點攤前,買了四個麵糕,用紙包好,急急回到男孩那裏。麵點攤的中年漢子心中好生疑惑:不知這片刻工夫,何以少年公子所穿的外衣竟會不見了。

少年幾步奔到男孩身前,叫道:“喂,我回來了。小兄弟,看哥哥給你帶回什麼吃的啦。”那小男孩靜靜躺著,一動不動。少年覺察不對,放下紙包,俯身去扶男孩的上身,一探鼻息,早已死去多時了。少年好不淒傷,沉積於胸中的萬千悲憤一股腦湧上心頭。性情激蕩,再也不能以理智和心誌克製這一情緒,他不由自主仰天長嘯。嘯聲淒厲,聲嘶力竭,勢欲直穿雲霄。嘯罷,抱屍痛哭,淚湧如決堤之水,頓時天昏地暗,難以遏止。街上眾人被他突兀的嘯聲所引,紛紛看來,待看得分明,很快,又都作熟視無睹,各行其是去了。

少年直覺這世上的人心好冷,想到過去自己在家裏時,哪怕不小心絆了一下,都會被人關心地問上一聲,處處受人嗬護,何曾受到過今日的冷遇、無助。哭罷多時,他放下男孩屍身,思量如何處置為妥,剛起掩埋的念頭,忽然就莫名惱火起來,挺身大叫道:“我為什麼埋你?我為什麼要管你?!反正有我沒我,你也都是會這樣。明天我也這麼死了,誰又會管我?我連自己都幫不了,充什麼好人?”隻這幾句,心情又變做極度的沮喪,頹委地坐在地上。過了一會兒,他拾起放在地上的麵糕,自語說道:“我一定要活下去,我還要報仇。”便頭也不回地走了。一直從街上消失。

數日以後,少年出現在一條官路上,他沒有確切的目的地,隻是順著官路向前走著。日當正午,天氣有些炎熱。路邊閃出一個涼棚,搭建頗為簡易,隻有三四張舊方桌,數條長凳。主人是一個村野老漢,五六十歲,很是淳樸,在涼棚裏賣些茶水、便餐,供來往行人歇腳、飲用,倚做生計。此時棚中正有兩個漢子對坐在一張桌吃喝,大聲暢談,說得極有性致,手舞足蹈,一副旁若無人的架勢。這兩個人都是紮巾箭袖,纏著裹腿的武人裝束。年紀差不多,都在三十左右。桌麵上擺著幾蝶小菜,一小壇酒,另外放著兩口明晃晃的鋼刀,顯是他們所帶的。

隻聽那稍顯粗壯的漢子道:“時候差不多了,我說,喝完這幾口酒我們就趕路吧?”白淨一些的漢子則不以為然:“你著哪門子急?吃口飯還能犯著事不成?綠林盟哪還有管事的人呀。你怎麼還像以前,一路過這裏就怕得什麼似的。這一片今後是我們風雲幫的天下了,我們想在這待多久就待多久,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管這一片地麵的漢普——死啦!”少年聽了這話,心中一動,不覺停步看了過來。

粗壯漢子笑了一聲,說道:“這用你說?我不知道?哎,你說這個漢普,綠林盟其他的人,從來不與我們風雲幫為難,惟有他,非要替天行道,主持什麼正義。這方圓數百裏綠林道上,就沒他管不到的事了。兄弟們真是憋了好幾年,這下好了,滿門死光。”

白淨漢子笑道:“他想做綠林俠義麼。吃綠林這碗飯的,非盜即賊。綠林盟偏要定什麼‘替天行道’、‘行俠仗義’的規矩,我看就是一個幌子,還不和咱們一樣都他媽是賊。隻不過,漢普他當真了,所以他就該死。”粗壯漢子道:“江湖傳言,漢普是咱們幫主做掉的,你怎麼看?”白淨漢子撇撇嘴,搖頭不語。忽然看到一個少年輕手輕腳地靠了過來,似乎很用心地傾聽他們談話,揚臉一瞧,這少年膚白麵秀,可惜,周身髒亂汙穢,竟然隻穿著一身白色內衣。當下把眼一瞪,喝道:“你做什麼?”少年一驚,忙向邊上退開幾步,白淨漢子罵道:“你媽媽的,來聽老子談話,我活劈了你。”粗壯漢子也白了少年一眼,道:“算了,跟這類小哥生哪門子的氣。”少年又向後縮開了幾步,想避開白淨漢子的注意。白淨漢子便沒發作,隻是拿眼睛死死瞪住了少年。老漢見狀,便過來想打圓場。

一陣馬蹄和車輪滾動的聲音,官道上來了一行人。正前方是一匹高頭紅馬,馬上乘一位彪形大漢,鐵塔一般雄壯,四十左右的年紀。身著武衣,濃眉大眼,虯須大耳,麵容略黑。馬鞍橋上掛著一條大鐵槍,槍杆足有茶杯口粗細,烏黑錚亮,愈發襯托這人的勇猛。紅馬後麵是一輛馬車,並不華貴,但是裝潢雅致,車轅上一左一右各坐一位精壯武士,腰懸刀劍。其中一人拿著馬鞭,分明都是護行的保鏢。車簾下垂,則不知車內坐著何人。在馬車左側,並排還有一匹白馬,幹淨得使人眼亮。馬上乘者卻是一個四旬文士,善目慈眉,五官端正,順直的墨須掩住領口。藍衫玉帶,舉止文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