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亞克斯喜歡把自己的住所布置得舒適而富有審美感。他早就已經明白,在握有金錢這種神奇尤物的情況下,為還有讓你不喜歡的東西或者使你不滿意的事情而發火生氣,是不可思議的。錢能夠解決任何問題,排除任何不方便。因此,他耐心而投入地裝修自己在莫斯科的住宅,然後又裝修別墅,一切都按照自己的審美情趣取舍。如今,住宅和別墅都完全符合他的高標準嚴要求。阿亞克斯無論在莫斯科市內還是在市郊,都能很舒適地消磨時光。他是個極顧家的人,愛妻子,愛兒子,也孝敬自己的母親。母親常住的地方,正是他溫暖舒適、設施齊全的別墅。他也極其樂意經常去看望母親。母親從來不過問她已故的丈夫和獨生的兒子幹些什麼,隻知道富裕證明她的兒子能夠成功地適應新的經濟環境。

如果撇開阿亞克斯的恐怖主義犯罪勾當不談,總的看來他是個各方麵都令人喜愛的人,有許多朋友,以及接受過他的各種幫助、認為自己應當對他感恩戴德的人。乍一看他微笑的臉龐和愉快的眼神,誰都想象不到,這樣一個人會冷酷而不眨眼地下令殺人,會把兩個被人為賦予特殊才能的年輕姑娘當成隻不過是一種商品,必須“好好展示”,以圖賣個好價錢。

送走了妻子和兒子。他們到法國的藍色海岸去了,要在那裏度三個星期的假。這段時間他每天都到母親住的別墅去。那裏等著他的是熱氣騰騰、美味可口的晚餐、露天涼台上漫長溫暖的夜晚和閑適隨意的談話、阿亞克斯從小就愛喝的加櫻桃醬的茶。今天他也在別墅,他同母親一起在按照老習慣喝茶。一直安安靜靜地趴在主人腿邊的大牧羊犬突然站起來,不安地豎起耳朵。

“格列塔不安了,”母親說,“大概又是有人在柵欄那邊擦身吧。”

“我去看看,”阿亞克斯站起來,往肩上套上一件單上衣,“我們去吧,格列塔,檢查一下,是什麼人在那邊走動。”

他隨著牧羊犬走到柵欄邊,馬上就看見一個毫無特征的客人正在四下打量。

“您在找人嗎?”阿亞克斯溫和地問,但是沒有走出柵欄。

問話隻是裝裝樣子而已,因為來人他認識。這個人不止一次在阿亞克斯和車臣人之間充當聯絡員。

“讓轉告您:再過三天將開始軍事行動,可能要用山中的保育院。”

“好的,我明白了。還有什麼事情嗎?”

“別的沒有什麼。”

阿亞克斯不慌不忙地朝房子方向往回走。格列塔畏怯地跟在他旁邊,時而不滿地看看陌生人剛剛站過的地方。

就是說,再過三天,車臣將開始激烈的戰爭。反對派領導人或者高級指揮官中有人受傷後,將被送到喀爾巴阡山中的保育院去。阿亞克斯的人將在絕對安全的情況下提供高水平的醫療救治和應有的護理。老實說,正是為了要派這個用場,才在一年前租下保育院的房子。喀爾巴阡山中有好些小型飛機場,可以降落運送傷員的飛機,所有的組織問題都由烏齊耶夫上校控製,他一輩子都在外喀爾巴阡軍區服役,在當地擁有通過賄賂建立起來的廣泛的關係。往保育院運去了最新的設備,病房兼有手術和電子理療功能,能治好嚴重的外傷病人,隻要他還有一口氣。緊急調遣醫生也已安排就緒,所需醫生提前選定,隨時準備上機場。已經有過多次了,官方報道說某某人死於車臣的軍事行動,半年之後他本人卻又重新亮相,活躍、健康。誰也想象不到,這半年他是在哪裏過的,為什麼關於他死亡的消息不脛而走,然而起死回生的本人隻是意味深長地笑一笑,除了“安拉的意誌”幾個字之外決不多說。

再過三天。這就是說,三天之後保育院裏不能再留下一個無關人員,無論是娜塔莎、上校的兒子阿斯蘭別克-烏齊耶夫,還是伊朗醫生。隻留下瓦西裏和護士娜佳,當然還有警衛。事情必須在這三天當中搞掂。

“是什麼人,兒子?”阿亞克斯上台階時,母親擔心地問。

“有人迷路了,問去車站怎麼走。媽媽,我們再燒杯茶吧,這一杯已經涼了。”

“我這就去燒。”她說著就站起身來。

“你坐,你坐,”阿亞克斯溫和地笑著說,“我自己來。順便也給格列塔喂點食。走吧,親愛的,”他輕輕地拍拍格列塔的頭頂。那條狗討好地眯縫起眼睛,“我們去拿你的食盆。”

走進廚房,他嚴嚴地關上門,打著煤氣灶,往茶炊裏添上水,從口袋裏掏出大哥大。

“請接波盧克斯,”他低聲說,“請轉告,鑒定專家隻能在三天內抵達。否則就不要來了。二天之後受控樣品將被銷毀。”

格列塔困惑而委屈地望著主人。他說了它熟悉的“食盆”,可是自己卻沒想到什麼也沒有往這個食盆裏放,為什麼還說?隻顧站在廚房中間對著那個黑盒子說一些聽不懂的話,甚至連看都不看放花提包的方向,好吃的帶點鹹味的食塊通常都是出自那隻提包裏。與其這樣,它還不如留在老主人身邊。老主人雖然不像少主人這般可親,但是心腸好,總是從桌子上拿點東西喂它。牧羊犬蹲在主人的腿下,試圖截住他的目光。但是阿亞克斯似乎忘記了它,重新在黑盒子上按鍵。

“如果鑒定專家在三天之內趕不到,你們就甩掉貨物,我們不能再保護它了。三天之後可能有客人要來,必須為他們騰出地方,保證不走漏消息。什麼?我無所謂,這不關我的事。當然,要萬無一失。兒子?他不會有問題,上校全都十分清楚。對,當然,也包括他。再見。”

阿亞克斯關上電源,把手機放進口袋裏,伸手從花提包裏取狗食。

“怎麼了,親愛的?”他說,“查皮”的碎末從花提包倒進食盆,發出悅耳動聽的沙沙聲,“餓了?主人不給你吃的?嗨,他真壞,嗨,真壞,完全把小姑娘忘了,隻顧忙這事那事。別生氣,親愛的,敞開吃吧。”

格列塔很能領會主人的語氣,它明白主人沒有給它食物不是因為它什麼地方做得不妥或是犯了什麼過錯。這是最主要的。狗的忠誠規則不能違背主人的意誌。格列塔向阿亞克斯投去恭順的目光,舔了舔他的手。

亞曆山大-塔什科夫很早就懂得了權力和財力,雖然他一直沒有掌過權,隻是接受了這一客觀現實。他知道,許多罪行正是為了錢,甚至身敗名裂的風險特別大也在所不惜。一百次中有九十九次都是對錢的渴望壓倒了一切恐懼。

他清醒地估計了廢止租約的形勢。他知道,租約既然是靠了大量行賄才得以簽訂,那麼決定這一紙合約的人,在租賃者麵前就不能回避自己的責任。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借助於“幸福童年基金會”在當地的媒體上組織一個戰役,掀起一個浪潮,動員社會輿論,然後揮舞拳頭要求提前廢約,同時表示準備支付全部賠償金,因為孤兒們的利益更重要。甚至還可以試試宣告租約無效。決定租約命運的官員們,在這個浪峰上不可能持久對抗,他們沒有保護租賃者的理由。但是這需要不少於三四個月才能辦到,塔什科夫沒有這麼充裕的時間。

為了讓能促成快速簽約的人伸出援手,惟一的辦法是花更多的錢行賄,比他們從租房人手裏收到的賄賂更多。當然,行賄不是正大光明的事情,這誰都知道。塔什科夫也知道,但他還是得行賄,用的是蘇聯文學經典作家米哈伊爾-費多羅維奇-鮑加托夫遺產中的錢。當然,他並不親自出麵去做這種勾當,一切都安排得天衣無縫,不留痕跡,甚至還高雅脫俗,但是同時也不留回旋餘地,讓受賄人休想耍滑頭腳踩兩隻船。當官的確信受到勢力更強的黑手黨集團的鉗製,他們的事,這個團夥全都了如指掌,如果不這麼做就逃不出它的手心,它非找租房人算賬不可。

最讓他們害怕的是,他們必須以官方身份到前保育院去一趟,通知租房者趕快把房子騰出來。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敲定文件並且簽字蓋章是一回事,然而收了人家的錢後再甩掉人家,同時當麵對他們說有人出更多的錢,又完全是另一回事。無論怎麼說,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還要有一筆錢用來組織糾察隊。把居民集合到保育院周圍,發給他們寫著“保育院屬於孩子們!”、“外來人從保育院滾出去!”的標語牌,並且告訴他們該做什麼、怎麼做等等。糾察隊員應該對官方給予道義上的支持,表達出促使盡快廢約的現實理由。

“我們不想提前打攪你們。我們以為,一切都可以通過對話來解決。”地方行政當局的代表對租房人說,“但是您看,事情起了變化。對此我一點辦法也沒有。租約包含有違約和不守約條款,這您自己知道。我們將房子向您短期出租,隻能以一伺出現向保育院撥款的可能性時租房者立即騰出房子為條件。我們沒有守約,我們同您簽訂的是三年租期,因為當時我們相信,三年之內不會給保育院撥款。但是現在有錢了。為了這個三年期的租約我們已經夠窩囊的了。請相信我,為了維護您的利益,凡是我們能做的事情都盡力做了。但是,唉!”

塔什科夫站在表達憤怒的社會輿論的人群中,仔細地觀察著周圍的地形。高高的混凝土圍牆繞院子一周。塔什科夫裝成一個熱情活躍的積極分子,爬到糾察隊員開來的汽車頂上,把一塊標語牌高高舉過頭頂。他老練的眼睛穿過包圍著建築物的棕色樹幹和綠色枝葉,不時捕捉到移動目標。不錯,這裏的警衛夠多的,最糟糕的是,他們不僅在混凝土圍牆內側的院子裏,而且還在外麵的山坡上執勤。這幫租房人個個都是尚勇好鬥的亡命之徒。如果真要跟他們動武,可不是鬧著玩的。他處置得對,用光了鮑加托夫的錢。如果解決問題可以不流血,那就不要流血,不管要花多少錢。遺憾的是,不是所有的領導者都明白這個道理。

瓦西裏-伊格納季耶維奇沒有把來訪者送出門。剛剛發生的幾件事情有如晴空霹靂。而且想不到竟會接二連三,真是禍不單行:阿亞克斯命令三天後甩掉姑娘和米隆,而這裏卻亂成一團糟。他說的三天已經過去了一半。但是,暫時什麼都不能辦。鑒定專家隨時都可能抵達。必須讓他們看到活著的娜塔莎而不是屍體。沒有關係,也許,到早晨自會消停。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越來越糟。官方客人離開之後,糾察隊員並沒有如瓦西裏所希望的那樣散去,他們繼續圍在房子外麵,絲毫沒有散去的意思。不僅如此,暮色降臨時,他們從汽車裏拖出了帳篷,點燃了篝火,分明是準備做飯。怎麼,他們要在這裏過夜嗎?胡鬧。瓦西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出大門。

“公民們,”他盡可能有把握地說,“請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各自回家去吧。行政機關的代表把當局做出的決定通知我了。我同意他轉達的決定,不持異議。給了我一個星期的時間,讓我們搬出東西,騰出房子。我發誓,再過一個星期,我們就不在這裏了。你們的示威沒有意義,我用不著說服。我們已經把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

他的話音剛落,立刻引起一片怒吼,人群頭上舉起一批新的、瓦西裏白天沒有見過的標語牌:“喀查普從烏克蘭的土地上滾出去!”“烏克蘭的土地屬於烏克蘭人!”

人們喊道:

“我們要呆到你們從這裏滾蛋為止!”

“不能相信你們!”

“從保育院滾出去,它屬於孩子們!”

“大肚子喀查普是靠烏克蘭麵包養肥的!”

“趁著好胳膊好腿快滾開!你們剝奪了我們的工作!”

喊聲中增加了攻擊性。瓦西裏明白了,通過和平談判他根本達不到目的,向人群開槍也不行,所有的租房文件上都簽著他的大名。如果有一個示威者被擦破點皮,首先會拿他是問。

“你們要怎麼樣?”他大聲問,盡量不失鎮靜,“為什麼不走開?”

“我們要看著你,”人群中有一個人說,“我們還要看著,你怎麼搬走東西。所有的汽車我們都要檢查,不讓你們搬走保育院的東西。你快收拾自己的東西去吧。”

這一招全然失靈了。就是說,娜塔莎不論是死是活,都無法從這裏弄出去了。當然,可以由警衛押車,不許檢查,但是他的警衛全都是些一眼就能辨出民族特征的人。不得了的還有武裝的車臣人要到喀爾巴阡山來居留的事。一旦泄露秘密,阿亞克斯會擰斷他的腦袋。

沒有辦法,隻好等待,在三天之內就地解決娜塔莎和米隆的問題。還等個鬼!必須趕快製止鑒定專家到這裏來。外麵那夥人決不會放他們進來的,即使放進來,那麼有外國人到來的消息也會馬上傳開。

瓦西裏回到樓裏,叫來了警衛隊長馬拉特,一個魁梧結實、滿臉胡子直長到眼邊的男人。

“必須當機立斷,他們反正不會讓我們安寧。就在今天夜裏,你把該結果的都結果了。現在我們就準備開始。”

“這些人就這樣圍在外麵?”

“照一切情形看來,是這樣。他們不打算散開,這就叫來者不善。不要去招惹鵝群,這裏不是俄羅斯。在這個地方,您和我一樣,都是不受歡迎的外族人。烏克蘭沒有參戰。所以我們別出意外。”

“可奧赫裏緬科呢?他哪能允許我們這麼辦?”

“哪能,哪能……他允許了。就這麼辦。他是個傻瓜。原來,不滿情緒早就產生了,本該及時發出警報並采取措施,可是他卻指望一切自生自滅,自行平息。現在討論還有什麼用?應該及早在能做點什麼預防的時候討論。現在隻能順時應勢,相機行事。簡單地說,必須人不知鬼不覺地收拾掉姑娘和上校的兒子,他們再也沒有用處了,撤退的時候反而是多餘的累贅。惟一的時間是夜裏,什麼都看不清的時候。把監控燈都斷掉。”

“兩個人一起幹掉?”

“你-嗦什麼?”瓦西裏光火了,“對你說一遍就夠了,趕快去執行,而且要不折不扣。”

警衛隊長默默地走出房間。暮色越來越濃。瓦西裏-伊格納季耶維奇盯著房子周圍的人群。從他住的三樓窗戶裏看得十分清楚,人們支起帳篷,圍著篝火忙著。照一切情形看,這些糾察隊員很有經驗,因為他們的活動組織得很好。從一大批人中分出一個“精神壓力”小組,站在一邊舉著標語牌整齊地呼喊口號。現在,第一批人吃完晚飯來換班了。原先站著的人把標語牌交給已經吃完飯的人,再到篝火邊去。看來,他們是要打算鬧上一通宵了。但是這也不錯。在自己一片歇斯底裏的大喊大叫中,他們聽不見他們料想不到的聲音。

天色更黑了。警衛隊長按照命令,沒有打開圍牆和房頂上的燈光。但這時瓦西裏聽見馬達聲響,稍過了一會兒,看見一輛載重卡車開到跟前。當即有幾個男人從一堆篝火邊離開,幾分鍾後就清楚了,他們拉來了幾個蓄電池組,接上大功率的弧光燈。又過了一會兒,整個保育院被炫目刺眼的燈光照得朗如白晝。

“這群狗雜種,”瓦西裏低聲罵道,“居然堵得這麼死。他們想看什麼,我倒想知道。”

他衝進走廊。

“給我找馬拉特,要快!”他對本層的值班警衛說。

五分鍾後,警衛隊長就到了,他剛剛吃完晚飯。

“暫停,”瓦西裏對他說,“太亮了。”

“可以派一名神槍手,把他們所有的燈都打掉,”馬拉特建議,“他們未必有備用燈。”

“你瘋了!我們是和平的租房人,我們哪來的神槍手?你想鬧出醜聞來嗎?即使我們隻開一槍。明天他們就會把警察、反偵察、國防部和新聞界的人全都招來。你的和平意識太差,沒有長腦子啊?老老實實地坐著,不要探頭探腦!早晨會比晚上聰明些。奧赫裏緬科說,我們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這一個星期之中,我們總能想出點辦法來。最重要的是不能暴露我們這裏的人數。你能向他們解釋清楚,為什麼一個租房人,就是我,需要五十個武裝的車臣警衛嗎?娜佳好說,她可以算成服務人員。醫生也可以不包括在內,沒有什麼問題。如果事情發展到必須做出解釋的地步,就說姑娘是我的女兒,米隆是兒子。那樣,為什麼需要醫生和護士也就清楚了。可是你和你的這一幫蠢貨怎麼算?所以不能有一個人開槍,不能開一槍,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馬上把所有的警衛從開闊地上收回來,隻留下森林裏的哨位,這些笨木頭,謝天謝地,他們沒有想到照亮森林。隻把狗留在開闊地上。”

像今天夜裏這種情況,瓦西裏還從來沒有經曆過。叫喊聲一直到天亮都沒有停息,太陽出來的時候,瓦西裏的神經緊張到了極點。他撒氣的第一個人是米隆。米隆也是一夜無眠,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早晨6點鍾,他請二樓的警衛帶他去見瓦西裏。

“你役事瞎轉悠什麼?”瓦西裏衝著他大聲叫喊,“你為什麼不安安靜靜地坐著?”

“發生了什麼事情,瓦西裏-伊格納季耶維奇?這是些什麼人?他們想幹什麼?”米隆惶恐不安地問。

“不關你的事!沒問到你別亂說。你的任務是教姑娘學習,你隻管好好教。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