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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旅遊寄簡——日本文/金庸(1)
域外的時光
旅遊寄簡——日本
金庸
一九六四年四月,我代表香港《明報》到日本東京,參加國際新聞協會(IPI)所舉辦的"亞洲報人座談會"。這裏發表的幾封短信,記錄了一些當時的零星見聞和感想——作者
外交部長和報人
日本新聞協會在赤阪王子飯店舉行招待會!歡迎出席座談會的各國代表。主持招待會的是"每日新聞"的最高顧問本田先生。本田是"每日新聞"的前任社長,現在是日本新聞協會的會長。日本外交部部長大平正芳在宴會中發表演說。
大平的演說,主要是闡述新聞自由的重要性,並沒有什麼特別新鮮的創見,使我感興趣的是,他身為部長,對於本田的態度可恭敬得很。本田卻瀟灑自在,並不以為大平是如何"貴"的貴賓。客人們都感覺到,在日本,一個重要報人的地位是高於一個重要的政客。大平是以自己的態度來表示了,日本報人的確享有充分的新聞自由,報紙是在執行監督政府的責任。
事實上,本田的地位確是比大平重要得多。日本政府一改組,大平不做外長了。恐怕過不多少時候人們便忘記了他,本田卻始終指導著日銷近四百萬份的、日本三大報之一的"每日新聞"的方針政策。
在一個真正民主的社會中;政府決不能影響報紙,報紙卻可以影響政府。政要可以上台下台.內閣可以改組更換,報紙的言論和立場卻必須是一貫的。報紙不誠實,讀者不看它,報紙非垮台不可。政府不誠實,報紙不斷的攻擊它,政府也非垮台不可。歸根結底,政府的命脈,是真正操在廣泛人民手裏。斯謂真民主。
椿山莊
東京椿山莊是處在一座大花園中的一家豪華酒店。這座花園山石嚴嚴,草木森森,十分清幽。在我所到過的世界各地餐館之中,以杭州西湖"樓外樓"風景第一,椿山莊第二。
這是東京新聞界人士的一個大集會,外國通訊社和報館的駐日本記者都到了,還有一些外交人員。在會上遇到了蘇聯駐日大使館的一等秘書阿尼西莫夫"SergeiD.Anisimov"和蘇聯"新通訊社"駐日本、菲律賓、香港特派員伊裏英(SergeiS.Ilyin)。這位伊裏英先生有一個很大的煩惱。他雖稱是日菲港的特派員,卻無法到香港來。他熱烈要求,希望我能替他想想辦法。我說這是香港移民局的事,香港報界對此無能為力。我們正在談話之際,又有一個外國人參加進來。他自我介紹,是古巴駐日大使館的參事薩沙曼第(CarlosMartinezSalsamendi)。卡斯特羅派在日本的這一位外交官年紀很輕,英俊漂亮,立即問我對古巴的革命有什麼意見。我說一個落後的國家進行社會改革是很好的,而且是絕對必要,他大表讚同。我說實行經濟上的公平,推行社會主義,隻要大多數人民喜歡,那也很好,他大表讚同。我說,隻不過不可剝奪普通老百姓的自由,不可推行秘密警察的統治。他說,古巴人民現在享有真正的自由。
談話到此結束。我到攤位上去吃熱烘烘的豆腐。椿山莊的宴會很別致,東一個攤位,西一個攤位,廚師現煮現奉。每個攤位中供應的食物各不相同,口味很像中國食品。
"沙龍酒吧"
日本的有禮和好客,天下馳名。
在大阪時,大阪府知事佐藤和大阪市長中馬為我們舉行了個宴會。那是個日本自助餐式的宴會,主人剛致完歡迎辭,忽然間大門開處,進來了幾十個花枝招展、身穿各色和服的姑娘。每個女人手中都拿著一柄折扇,半開半合,向客人深深鞠躬,便即斟酒布桌,殷勤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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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旅遊寄簡——日本文/金庸(2)
我們心中暗暗納罕,不知這些女人是什麼來曆,看樣子不像是良家婦女,但每個人溫文有禮,"阿裏阿篤","獨查"(請,請)之聲不絕於口。後來一問,原來是高級酒吧中的吧女,也有一些是藝妓,是府知事和市長請她們出"堂差"來的。
宴會之後,負責招待的接待員分批陪同客人,到當地高級酒吧中去觀光。我和新生晚報張亨利兄、快報鄺蔭泉兄等所到的那個酒吧,果然十分豪華。說它是酒吧,其實是一座陳設華麗的大屋。經過花園、走廊、前廳,來到了一所大廳之中。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女主人鞠躬相迎,分賓主坐下,這氣派完全是電影中"沙龍"的模樣。日本朋友用日語客套一番,女主人讚揚賓客,客人感謝主人,經過不少繁文縟節,主人才吩咐侍女,奉上美酒。
就這麼喝幾杯酒,客人興辭而出。那位日本朋友簽單,大約是兩百五十元港幣左右。價錢所以貴,據說完全在於有"文藝情調"。
藝妓和脫衣舞
我曾和鄺蔭泉兄去觀光東京的藝妓屋。那是一個旅行社給組織安排的。同去的有一對加拿大中年夫婦,還有兩位南非華僑。
年輕美麗的藝妓彈琴歌舞、勸酒獻茶,就同電影中所見,倒也不覺稀奇。
表演完畢之後,藝妓們邀請客人同做遊戲。遊戲的種類極多,花樣百出,其目標一言而蔽之,是叫客人回複到童年時代,大家天真活潑。比如說跳打壘球舞,教客人唱日本小曲,完全是幼稚園中的節目。我們做幼稚園的孩子,她們是女教師。又如分隊比賽用筷子挾圍棋子,這對加拿大夫婦當然比不上我們這些每天用筷子之輩,藝妓們就暗加協助,偷偷作弊,增加笑料。
今天日本的藝妓屋,重心似乎是在設法回複客人"失去了的童年",而不是在"性"。但在日本,"性"當然還是很多的,"日劇"五階的脫衣舞,遊客無人不知,恐怕也是沒一個不去參觀一下。
日本人性喜模仿,他們的脫衣舞卻大有別出心裁之處。本來,任何脫衣舞總是"以有到無",不可能有什麼特別花樣,但日本的脫衣舞中卻加上許多滑稽情節,結局奇幻,令人意想不到。例如有一個節目是"巴裏斯的蘋果",那是希臘神話,三個希臘女神請巴裏斯評判誰最美麗,要選美,就得脫衣,不料巴裏斯大吃蘋果,對女神們的裸體毫不注意。又如有人遊覽巴黎盧浮宮博物院,將蒙娜麗莎等名畫中的女主角都幻想為裸體畫。對每一幅畫各有不同的古怪設想。
大書店,大報館
久居東京的王光逖兄請我在山王飯店吃飯,長談了半日,談到東京的華僑、香港的朋友,也談了許多國家大事和自己的感慨,很是投機,大感快慰。後來,我請他帶我去買些日文的圍棋書。他陪我到新宿區的一家書店去。一進書店之門,不由得嚇了我一大跳,原來那是一座九層樓的大建築物,規模比香港任何一家大百貨公司都要大。永安、先施沒那麼大,連卡佛、大丸也沒那麼大。可是這座大建築物隻是一家書店,裏麵擠滿了顧客。我們乘著自動電梯一層層的上去.什麼字典部、地圖部、小說部、科學部、看得眼也花了。
報紙規模的龐大,也使我這個"小巫"印象非常深刻。"朝日新聞"日報日銷四百二十萬份,晚報日銷二百八十萬份。我到"朝日"報館中去參觀,見到數十架印報機中印出來的報紙,由數十條傳送帶同時挾著通到打包房去,實是生平所見到的壯觀之一。朝日、每日、讀賣三大報各有自己的飛機隊用以采訪新聞,隻此一端,可以想見其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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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旅遊寄簡——日本文/金庸(3)
收入最多的人
日本、西德、香港這三個地區工業的發展,是戰後經濟上的三大奇跡。三個地區各有各不同的條件,但有兩個要點是共通的:第一,盡量自由,最少的限製;第二,極少軍備負擔。
我們在東京時會和日本全國收入最多的鬆下幸之助先生共餐。他是鬆下電器產業株式會社(製造樂聲牌無線電器)的董事長,後來邀請我們到他在京都附近的一個半導體電子管工廠去參觀。他出身是一個貧窮的鐵路工人.結果建立了一個龐大的電器製造工廠。我們問到他的創立秘訣時,他說的是"組織"和"創造性"。但我想,如果沒有一個合宜的大環境,他的才能也是發揮不出來的。
在火車上說的故事
在從京都回到東京的特別快車(那是全世界最快的高速火車)中,我和日本新聞協會的國際課長笠置正明先生坐在一起。他向我敘述二次大戰時他在南京的故事。他是德國留學生,當時在德國駐汪政權的使館中做翻譯。
大戰結束後,所有在南京的日本男人都被集中起來看管。他一直在德國使館中工作,沒做過什麼直接損害中國的事,所以受到的待遇還算好,但心中總是十分害怕。不久管理當局放了他出來。
他回到自己的居所去,他養的狗撲上來歡迎他……(火車太快,而他又說得太詳細,故事沒講完就到了東京。直到一年多之後,我們在英國重逢,他才在到蘇格蘭的途中說完了這故事)……他發覺屋中已住了一位中國將軍。那本來是中國人的房屋,他不敢進去,也不敢帶了狗走,可是又不舍得。忽然走出一個中國年輕女子,是那位將軍的太太,問明情由之後去告訴了將軍。那將軍準許他進去,撥了一間房間給他。將軍姓李,是軍醫署的高級醫官。李將軍夫婦待他很好,完全沒當他是侵略了中國八年的敵人看待。不久他又患了痢疾,病勢很重,幸虧得李將軍親自醫治,救了他的性命。
他說完了這故事後,沒有說什麼感激的話,但對於這段往事中所包含的寬厚仁義之情,他內心的深深感激,在語氣、神情和目光中,在他對我的親切中,充分流露了出來。
▲▲蟲工▲木橋
第4節:緬甸七日遊文/施叔青(1)
緬甸七日遊
施叔青
突然之間,中南半島版圖最大、資源最豐富的緬甸,打破了沉寂,老百姓走入街頭,趕走尼溫,結束使緬甸民窮財困的專製製度,消息傳來,喚起筆者緬甸七日遊的記憶。
八五年緬甸開放準許遊客入境七天,筆者參加一佛教藝術尋蹤團,從曼穀乘坐緬甸唯一航空公司飛抵簡陋的仰光機場,雖已入夜,旅客擁擠,團友尾隨行李車往外走,以為可以集體過關,沒料被截了回來,海關人員公開受賄,向領隊伸出兩個指頭,有兩個部門要賄賂,區區一條洋煙不算數,團友隻有紛紛奉獻。
輪到填寫彙率單,每個人須在麵無表情的官員麵前發誓簽名,答應以後緬甸七天.每次換緬幣,不論巨細,均得一一記下。幾個小時的枯坐,有位團友說她在曼穀機場看到一隻猴子,由一個女人拉著上飛機,筋疲力盡的虛脫中,如果她說有人帶了頭大象在候機室靜坐,我都會相信。
折騰了半天,接機的女導遊又宣布以後七天的行程,剛好與香港旅行社的安排,順序整個顛倒過來,照領隊的策劃,我們一行十九人將順著年代,從古都蒲甘、曼德勒、東枝做一次曆史文化的巡禮,女導遊毫無妥協之意.將我們送到茵雅湖酒店。
隔天早晨,在陰暗點燈的餐廳吃早餐,外邊是如夏的二月晴天,當年俄國建築師;何以會在終年長夏的仰光,設計如此陰暗的餐廳,實在難以理解。
領隊力爭無效,行程還是硬給顛倒過來了,先到東枝府遊英萊湖。
英萊湖船夫獨腿劃船
緬甸是個多民族的國家,古代曾經統治緬甸南部的孟族。最早從斯裏蘭卡傳入佛教,後來被人數眾多的緬族同化,現今克倫族、撣族、欽族等人口比例,遠不及占百分之六十五的緬族。
分布於東部撣邦高原的撣族,與中國西南的傣族、泰國的泰族、寮國的佬族同屬一民族。撣族地處高原,反對政府的叛軍出沒山林峽穀,除了東枝市區,遊客不準入山。
飛抵東枝,海關入境得出示證照簽證.有如身臨異國,令人費解。緬甸於十九世紀淪為英殖民地,東枝由史葛特爵士一手建立,還設了學校。城市在山間盆地之上,由於地形高,氣候類似"四季無寒暑,一雨便成冬"的昆明,為英國殖民者夏天避暑之處。
接機的導遊是個豐腴懶散的中年女人,父親是回教徒,母親則信奉佛教,東枝也有不少基督教徒,各種宗教雜處,是個和平安寧的山城。居民用竹木茅草搭屋。上層住人,門前懸掛蜂巢,用來避邪,為了防止蠍子、蛇從房頂掉下來,家家寢室皆掛蚊帳,下層則養馬、家禽。居民種糯稻和煙草。
去酒店途中,參觀當地盛產的煙草工廠,試了一口雪茄,剛卷的煙葉仍濕,澀苦極了。
下榻的Strand酒店,英國殖民殘存的標誌,房內設備簡陋,在昏暗的燈光下咀嚼食而不知其味的緬甸菜,團友帶進徘徊門外的華僑青年一同進餐,他自稱姓林,上幾代從福州來落戶,畢業於曼德勒大學,因不肯入緬籍,至今找不到工作,整天抓住遊客練英語,對外頭世界充滿了好奇與向往。晚飯後我和三位團友應邀到他家做客,街上烏黑,隻靠他手上的手電筒勉強照明。路過天主教堂、錫克神廟、佛堂並列的大街,來到他鐵門深重的家,被吵醒的父親用一口福州話邊罵邊來開門,見了我們才訕訕止住。據林老先生說,東枝約有五千華僑,他大兒子經營酒和豬隻批發,生活不俗,當著小兒子的麵說他腦筋有問題,畢業了三年整天無所事事。
臨離開時,這青年帶我們參觀他的藏書,抽出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羅素論文集》預備深夜長談,趕緊告辭出門,他又堅持陪我們走了一大段路,看得出很寂寞孤單,在這隔絕的東枝,他的求知欲被當成笑談,連自己的父親都嫌棄他。
隔天起了個絕早,去看Indha族五天一次的趕集,附近少數民族穿著傳統服飾,坐在載著青菜、豬隻的騾馬車搖擺來趕集,當地導遊坐在條凳上吃緬式早餐,油炸的麵食,澆上熱熱的濃湯,可口得很。這天正好是情人節,團中一位脫離摩門教,以中國道教為博士論文現教哲學的美國人,抱了一大■紫紅雛菊,送給年長的女團友,引得拍手聲四起。
來東枝的目的,是為了遊英萊湖,坐上三丈長的獨木舟,兩邊蘆葦、蓮藕高可及人,行船二十分鍾,視野豁然開朗,湖麵如鏡.一如昆明的滇池。蕩過來的小漁船,船夫不用木槳,而以獨腿劃船,為英萊湖的奇景之一。湖上有三十多個村子,建在腐草和浮土結成的浮島,一百多年前,附近少數民族為了逃避緬、泰兩國無休止的戰爭,隱居到這世外桃源,自稱為"湖的子民",在浮島上種植蔬菜,捕魚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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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緬甸七日遊文/施叔青(2)
獨木舟的馬達聲驚醒了陽光下沉睡的湖,滿載水果、鮮花、進香的供物、小銅佛等紀念品的小船,如箭一般滑過來,頃刻間已形成了一個水上市場,把我們團團圍住,日午的陽光針刺一樣熱辣,買了頂就地取材海草編的大草帽遮陰,從帽簷下舉目四望,和尚靜修的寺院,離地蓋在水上,是怕動了凡心的佛門弟子半夜潛逃,才築起孤島一樣的寺院,孤零零突出水麵?!果真竹編的窗口,黃色袈裟晃過,難耐清修的小和尚,在偷窺寺外紅塵吧!忍不住向他招手,早已失去跡影。
買了一條"湖的子民"引以為傲的織花圍巾,上了岸邊的廟,裏頭供奉的五尊佛像,還是十二世紀時喜愛旅遊的土王從馬來半島佛廟請回來的,一直擺在湖邊山洞,幾世紀後才發現,蓋了廟供奉金身,信徒往佛像貼金以示虔誠,五尊佛看來已像五粒金球,完全失去本來尊相。
每年節慶,以佛廟為中心,儀隊遊行十分壯觀,湖上獨腿劃船競賽不可缺的慶祝活動。
內陸小飛機把我們載到中部的曼德勒,緬甸第二大城市,一八五七年,英明的緬王明東依照佛教古老的預言一手建成的"金城"。
"金城"曼德勒實現佛祖預言
傳說釋迦牟尼曾與弟子阿難遊曆曼德勒山麓,佛陀向信徒宣稱:在佛教建立的兩千四百周年,山腳下將出現一座以佛教教義而建的首府。
明東國王篤信佛法,將十五萬人口從"多寶之城"的古都因瓦城遷移到曼德勒,建築新都,以光耀佛陀預言。
著名的曼德勒山,海拔二三六米,亮麗的陽光下,無數的白塔、佛寺沿著廣闊的山麓斜坡披散開來,蔚為奇觀,顯見當年佛法鼎盛、信徒虔誠香火不斷的風光。
朝拜聖山的信徒,從山腳下沿著一千七百二十九級石階爬上去,蜿蜒如蛇的山道,頂上人字形的遮蓋,香客不怕日曬雨淋,兩旁設有石椅,爬累了可坐下歇腳。石級外山坡大大小小的佛塔、小廟不斷,其間有一頗具規模的舍利塔,埋有佛祖三根骨頭,本世紀初由印度總督贈給緬甸佛教徒.建塔供奉於此。
山頂一尊鍍金的巨佛立相,右手指著山下皇宮所建之處,這尊佛像手印與一般習見的不同,遠在皇宮奠基之前,它已凝立山頭,右手下指一如先知。
立佛腳旁,有一尊女塑像,捧著割下來的雙乳,做奉獻佛祖之狀,傳說她是食人的女巨妖,受佛法感化,為了表示誠心,割乳獻佛,女妖改邪行善,輪回轉世為明東,即為曼德勒王。
一行人在山頂廢墟中迷了路.左側伊洛瓦底江在陽光下如一條發光的銀帶,曼德勒建城不久,明東之子泰保,就是站在江邊,眼睜睜地看英國軍隊沿江而上,頃刻間,緬甸淪為英國殖民地,而泰保成為最後一個緬王。
下得山來,喜樂盈身,臨時搭的棚子擠滿了人等待新人駕到,幾個穿淺粉紅色的小尼姑站在尼姑庵的城牆上,偷看人間的盛筵。
順著佛祖手指的方位,明東建了他的皇宮,依照佛教的宇宙哲學,四方形的紅磚城檣所包圍的皇座,即為世界中心,城牆設有柚木造的層簷塔頂城樓,十二道通口代表十二宮黃道帶,皇宮麵積有一千四百平方米,正當中為皇帝的獅子禦座,旁邊七層高鍍金的塔,傳說宇宙的智慧由此塔直通王座,幫助明東國王決定國家大事。
英軍入侵緬甸,泰保將皇宮拱手讓給英國侵略者,偕皇後逃離,英軍用來當軍營駐兵。二次大戰,日本皇軍以炮火猛攻,皇宮毀於灰燼,現存唯一的柚木大殿,原為皇宮一部分,明東就死在這殿內,後泰保將整個柚木建築拆除,遷移曼德勒山腳下重建,作為打生靜修之處,幸免於日軍炮火,戰後又遷回宮內原來位置,辟為博物館。這鍍金頂的大殿,柚木雕刻,每一間隙皆以雕像圖案裝飾,極盡精雕細琢之能事,從整個皇宮複原的模型看來,氣派非凡,皇宮四周城牆圍繞,格局與北京的紫禁城酷似,想像明東坐鎮象征宇宙中心的獅子禦座,向他的子民發號施令仿如昨日,日軍野蠻的一把火,金城徒留下城牆殘垣,供遊客憑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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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緬甸七日遊文/施叔青(3)
從下榻的曼德勒酒店,可遠眺殘磚城牆,宮中傳來鈴鈴鍾聲,城樓的倒影在薄霧的護城河裏,清晰可見,如此安靜的清晨他處少見。
世界最大的書
曼德勒充塞著英明緬王明東留下的遺跡,這位篤信佛教的國王,在位時曾削發為僧,他致力宣揚佛法以之統一種族分歧的緬甸,一八七二年明東舉行第五次佛教會議,在曼德勒山腳下東南方向,建了一座九丈八尺的佛塔,塔的形狀模仿蒲甘的瑞金佛塔的。
為了紀念這一次佛教大會,七十二塊白色大理石圍繞著瑞金佛塔,用小乘佛教經文的巴利文(Pali)文字將全部佛經刻在石碑上,一共動用了兩千四百個和尚,花了六個月時間念誦經文,再由研究佛教的學者刻成,是為世界上最大的書,經文鍍了六層金,至今仍閃閃發光。
佛經石碑附近舍利塔、修道院成群,泰保從皇宮拆遷的宮殿,即遷到這附近,成為他靜修之處,後來對外開放,近年來才搬回皇宮金城內複原。
明東在世時,每有驚人之舉,他命令一萬個工人花了十三天時間從伊洛瓦底江運來一塊大理石雕成巨佛聳立,周圍並有二十尊雕像代表佛陀八十個弟子。
他逝世之前,動工建築據估計需五千人力費時八十四年才得以完工的大工程,地基造好了,明東即撒手西歸。
坐落於城南的馬哈牟尼大聖廟為曼德勒最重要的佛教聖地,傳說釋迦牟尼佛設壇宣揚佛法,國王求佛祖留下影形,佛祖首肯,所塑菩提樹下靜坐之佛像,絕頂酷似,佛祖欣喜,朝佛像吹氣,並宣說:"吾將於八十歲進入涅槃,但這身形將活到五千年,壽命等同佛教。"
馬哈牟尼身形就此受信徒供奉,香火鼎盛。十一世紀末,回教徒入侵,摧毀佛教寺院,馬哈牟尼佛身鍍金被剝除殆盡,又被取下一條腿作為勝利品,此後其餘塑像遺失海底,直到七百年後,身首異處的馬哈牟厄又拚回複合,供奉一七層浮屠,後毀於火災,現在這尊馬哈牟尼是照火災前形狀鑄成。
銅佛高一丈三尺,信徒貼上的金箔,足足有好幾寸厚,佛身披上黃袍,金光閃閃,善男信女低首膜拜,頗為熱鬧,為曼德勒佛廟香火最旺之區,周圍手工藝匠群居,代代相傳,廟前各式手工藝店、古董店綿延了整條街,從著名的緬甸漆器、佛像、剌編、樂器、甚至英國殖民時期留下來的聖母瑪麗雕像,應有盡有。
曼德勒的夜市,為觀光指南注明必遊之處,同房的英國女士,早在香港便聽說,特地帶她兒子玩厭了的科達Disc相機來賣,我替買者擔心,不知他上哪兒弄這種特製的底片?我怕路上黯黑帶去的手電筒,大陸出產的便宜貨,本來為古廟看壁畫準備的,經不起再三糾纏,也以高於原價好幾倍的價錢脫手,凡是舶來的貨品,都不愁找不到買主,洋煙、洋酒、巧克力……樣樣搶手,對美國一個牌子的化妝品更視為珍品,想來這全是拜外來遊客之賜。
最刺激的該屬兌換黑市美金了,彙率是天文數字,比官價高出無數倍,仰光海關入境,官員嘴臉令人心有餘悸,不敢在緬甸境內玩法,徒讓意欲換美金的,拎回大袋緬幣失望離去。
被女團友拉到夜市口一個小攤前,上麵擺的盡是男人的避孕套,奇形怪狀、花樣之多令人咋舌,女團友之間奔走相告,笑彎了腰,就是沒勇氣指給男團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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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緬甸七日遊文/施叔青(4)
隔天早晨坐渡輪過到伊洛瓦底江對岸的因冬城,換上騾車,沒有輪胎的光身鐵輪,在小石子路上滾動,差點沒把心髒顛出口腔,被譽為"不朽之城"的古都,遺跡寥寥,僅剩半堵傾圯的紅磚牆,嗚羌村有一具號稱世界最大的鍾,重八十七噸、高一丈二,鑄於一七九○年,緬王Bodawpaya獲得世上稀奇珍物——一頭大白象,中國派去的使者奉贈佛陀牙齒聖物,還有三位清朝王室公主為妃,於是大興土木,立意建造一座比暹羅四一七尺還要高的佛塔,打破世界紀錄,來供奉佛陀聖物,下令從南方運來無數奴隸工人北上築塔,這口巨鍾就是為佛塔而鑄的。
緬王不願造鍾的技術外泄,鑄好當天,把藝匠殺頭殉鍾。
由於工程過於浩大,在人力、財源不足的窘況下,佛塔不得不停工。十九世紀初,在位三十八年的緬王,死後留下一百二十二個兒子,子孫對這工程並未繼續,至今遺下地震損壞的地基,甚為壯觀。
緬甸境內,不少未完成的佛塔,可能是受十三世紀流行的警句作祟:"佛塔若完工、國必亡。"
佛教古都蒲甘萬塔之鄉
"萬塔之鄉"的蒲甘,為此次緬甸文化尋蹤的重點,古都依傍伊洛瓦底江的東岸,一○四四年,安那瓦塔(Anawratha)打敗南方文化高的孟族,建立蒲甘王朝,統一緬甸,又傳入小乘佛教,立為國教,安王向佛法鼎盛的Thaton國曼怒華國王借抄巴利文的佛教經書不果,派兵武力征服,用大象載回三十套經書、大批和尚、識刻經文的工匠藝人,連同曼怒華王一起擄回蒲甘,大興土木,以後兩百多年,在這僅有二十五平方裏的土地,修建大小形狀各異的佛塔、佛廟,極盛時期,數目高達四萬座。
一直到十三世紀,蒙古入侵中國,建立元朝,蒲甘最後一個國王,拒絕拜見忽必烈汗,元派兵輕易占領蒲甘,忽必烈汗信奉喇嘛教,下令鐵騎不準毀損蒲甘一塔一廟,緬人卻為了抵抗蒙古入侵,拆毀廟宇建碉堡防禦,自行破壞。
北方的撣族乘機而起,造成分裂局麵,蒲甘佛教建築曆經天災人禍,幸存約五千座。
這千年古都,至今淪為三萬人口的小鎮,幾天盤旋古城,人煙不見,每一抬頭,前後左右是佛塔古跡,連我這心中無佛的朝聖者,不免肅然起敬,匍匐前進。
佛教傳入緬甸之前,緬人信奉萬物有靈的原始崇拜,敬畏曆史人物悲悼死後所轉化成的神鬼供信徒祭拜。小乘佛教的教規,信徒不得對佛祖有所相求,因此善男信女將心中所求,轉向人所變的神鬼精靈,希望有求必應,我們從東城殘存半堵牆入內,一兄一妹兩個精靈,便是蒲甘的守門神。
古城的佛教建築,材料為磚頭和灰泥,有一類為僧侶聚集念經做功課的。稱"支提",意即窟殿,旁邊舍利塔因埋有佛陀或高僧遺骸,神聖不可攀登。
另一類供奉佛像的廟,緬語Ku,為洞穴之意,早期的廟受印度東北佛教寺廟的影響,圍牆很厚.隻有一個門,廟內幽暗如洞穴,光線從窗口射入,牆上璧畫非點燈無法目睹,為孟族式建築。
另一種比較晚期的廟宇,四麵各有一個門,為一方形建築,外有平台圍繞,上麵豎立覆缽或瓜型的尖塔,入口中央有一巨柱,支撐屋樑結構,巨柱的四邊,各立有巨大的佛像,廟內比早期光亮很多,阿南陀廟即為這類轉型期建築的代表傑作,在這以後發展純粹緬甸式的廟宇,本土色彩濃厚,完全沒有洞穴的痕跡,拱門向四麵八方大開,門上的裝飾不像印度寺廟以木頭精雕細琢,而是用建材的石灰塑成火焰型圖案,自成緬甸.鐫刻的文字以緬文取代孟族文及巴利文。
▲虹橋.
第8節:緬甸七日遊文/施叔青(5)
一九七五年大地震,幸虧蒲甘沒被夷為平地,考古隊搶修工作於八一年完成。五千多座佛塔、寺廟中,最神聖的要屬瑞西黃金塔,為緬甸典型佛塔形式,覆缽式的金塔,上有寶傘飾以寶石,建於安那瓦塔王統一緬甸之後,他力圖使蒲甘成為小乘佛教的中心,四出乞求佛祖遺骸,為了決定地點埋藏聖齒、聖牙、及一尊雲南翡翠佛像,他讓那頭從錫蘭馱負聖齒的白象四處遊走,停下來之處即為舍利塔建基之點。
安那瓦塔王築好三層塔基,即被弑身亡,繼位的國王於一○八九年完成瑞西黃金塔,綴飾大金塔四方的小佛塔,瓷片浮雕佛本生故事,平台上本來供有三十七個木雕的神鬼精靈,每年底信徒從緬甸各地前來進香,為全國重大節日,現辟有專廟供奉木雕精靈。
蒲甘最美的佛廟,非阿南陀寺莫屬,肯濟塔王聽了八個從印度來化緣的和尚,口述喜馬拉雅山洞穴靜修廟宇而得到靈感,國王憑著和尚的想像,親自畫出建築圖,在炎熱的蒲甘建蓋了白皚皚的安那陀寺,此廟象征佛陀無止境的智慧,下邊基座為印度佛廟常見,上麵覆缽式金塔,拾極登上白塔頂,蒲甘盡在眼底,二月如初夏的陽光,披蓋著無數形狀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佛塔,閃耀暗淡的輝煌,昔日蒲甘香火鼎盛的風光,實在無以想象。
走遍佛塔之都,最特出的要數曼怒華廟,這位被擄的孟族王,生怕轉世為奴,傾其所有,於一○五九年蓋了這座廟以積公德,三尊過大的佛像置身窄小擠迫的廟內,象征階下囚的曼怒華抑鬰窒息的囚犯生涯。
緬甸佛像雕刻,在蒲甘王廟之前,皆承襲北印度笈多(Gapta)時期的,線條寫實優美,按照人軀身體比率,肌肉圓熟自然,長鼻長耳、嘴唇豐滿,神情安寧,表現內在的沉靜祥和。
蒲甘王朝采用附近山上開采的灰色砂岩,雕成四尺高的石碑,佛像周圍飾以動、植物圖案,題材皆出自佛本生故事,臉像呈橢圓形、下頜尖、眼半閉下望,輪廓清楚的嘴型,下唇較上唇厚。
阿南陀廟的木雕立佛,用整棵樹刻成高達三十二尺,高顴骨、鷹鉤鼻、小嘴,為蒲甘中期的典型。這以後與印度佛教徒來往較少,漸漸發展靦甸本土,頭部比率大,臉又寬又圓,卷發,嘴呈弓形,短頸,蓮花立姿,手、腳趾等長,身軀較圓。
蒲甘佛廟壁畫,年久失修,加上天氣潮濕,不易保存,我們乘坐馬車,到遠處尋找昔日畫匠留下的傑作,古廟伸手不見五指,壁畫藏於黑暗中,後悔為了黑市交易的刺激,在曼德勒夜市把帶來看壁畫的手電筒脫手,隻好依尋導遊手上一點光明欣賞佛本生故事。
靦甸佛教壁畫,比起印度阿施陀、中國敦煌,微小纖細得多,可能佛廟建築不及洞窟雄偉所致,極少出現巨型的佛院畫像,先以紅、黑勾勒形象,再用棕色暈染,藍彩極為為罕見,人物眉眼細致,神情鮮活,早期受印度壁畫影響,缺乏立體感,與佛像雕刻一樣,顯得平麵,以後漸漸圓熟。通常廟頂小佛像及飛天成群環繞,房頂及牆頂之間,榕樹、花草裝飾,或佛陀降服神話中吃人巨妖頭像,下來主要部分以佛本生故事為主。
手電筒的一線幽光,集中在妖豔的魔女那拉,魔鬼為了試探釋迦牟尼成佛的決心,化為美女,引誘菩提樹下靜坐的釋迦,光圈往下移,真服了靦甸畫工的想像力,連魔女赤紅的下體都沒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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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緬甸七日遊文/施叔青(6)
從中世紀的壁畫走出,馬車在荒郊行,落日斜墜,在轉為墨黑的佛塔,燃起一片暗紅的輝煌,令我有著寫詩的情懷。
瑞大金塔緬甸的象征
從蒲甘搭機回仰光,隔日參拜舉世聞名的瑞大金塔,傳說西元前六世紀,兩個靦甸商人從印度帶回釋迦牟尼八根佛發,修建這覆缽式磚塔珍藏佛祖遺骸,以後曆代重修,現高三二六尺,四麵大門有石獅鎮守,周圍六十八座塔圍繞,寶塔貼著金箔,閃閃發光,傘狀塔頂,為曼德勒明東王所贈,飾以五千多顆鑽石、兩千多顆紅、黃藍寶石,當中一顆奇大無比的翡翠,迎著日落日出。
朝拜金塔的香客絡繹不絕,不同生日的信徒各用清水淋洗淨化自己的生肖,更為一景。離開陽光下金光燦爛得不可收拾的佛教信仰象征,來到仰光博物館,正在展覽英國一九六四年退還的曆史文物,一入口即是緬甸在英軍入侵前,最後一個國王泰保的柚木精雕獅子禦座。
緬人酷好檳榔,皇室盛放檳榔的碗,純金打的,飾繁反複,為工藝品中之佼佼者,展出樂器中,鱷魚皮製的豎琴,頗具特色,最吸引人的要算是皇帝、帝後、貴族們的禮服,鑲嵌紅、藍寶石無數,金線繡織怪獸、大象造型,長袖上並繡有妖魔鬼怪,表示皇權高於天,連鬼神也敬服,胸前圓鏡,以右邊孔雀象征太陽,左邊的兔子象征月亮,導遊解釋緬甸神話,深受印度與中國的影響。
團中嫁給中國人的洋太太提醒大家今天是除夕,天黑之前.一團人來到仰光的唐人街買瓜子、糖果過年,我們在毫無防備中,踩入一片凋年殘景,幾個赤膊的年輕人站在垃圾堆上攤賣春卷皮,他鄉遇故知地上前搭訕,年輕人隻能點頭、搖頭,一個隻能聽、不會說的同鄉,就這樣結束了緬甸七日遊。
一九八八年九月
※※
第10節:禪窟:佛教聖地Banāras文/饒宗頤
禪窟:佛教聖地Banāras
饒宗頤
禪之被普遍采用作為人們生活的點綴品,有如中藥開方之配上甘草。詩人拿禪作他斷句的切玉刀,畫藝家建立他的畫禪室,禪被掛在人們的嘴邊,真的是所謂口頭禪、杜撰禪了。
在印度做禪定工夫必有一定的場合,乃於岩壁之下鑿一小窟,作為習靜寧神之所。這些小窟,既黝黑又淺狹,僅可容膝,麵壁兀坐,可以抖擻精神。有些是臨時安置的,非常馬虎。而由比丘(bhiksus)構成的僧伽(sa■gha),雖有他們的團體,由於出家的緣故,行乞四方,原無定所,到了雨季,不能不找個地方來安憩,即所謂"夏坐"(見《佛國記》)。在奧義書時代,印度人的生活一般分為四個階段(梵誌、家居、林居、遊行),壯年為林居時期(vāna-prostha)入■林中苦修,積極作禪定思維,不僅佛教徒如此,其他婆羅門和耆那教徒亦是一樣的。還有一種流浪者,梵言是Vrātya(意思是mendicant行乞或tramp漂泊者)帶著宗教狂熱,謳歌吠陀詩篇,樂、舞並作,一麵自我鞭笞,到處遊方,從苦行來謀取解脫。《阿■婆吠陀》中許多地方提到關於雅利安人這種奇詭的信仰與活動。在佛家的教訓中,禪定是要到達彼岸的六波羅蜜之一;亦是瑜伽(yoga)八部的第七術可以從靜坐內省進入第八段的"三昧入定"(samādhi)。
禪的學說很早已傳入中國,鳩摩羅什所譯經典有三十五部,便有三種屬於禪定,一為《禪經》三卷,又名《坐禪三昧經問》,最末一種為《禪法要》三卷,梁僧祐的《出三藏記》雲:"弘始九年閏月五日重校正。"這時雖有禪經的翻譯,但習禪之風尚未成為氣候,要到達摩東來,六祖崛興,宗門方才蔚為思想的巨流。時至今日,談禪已經成為家常便飯,日本更為泛濫。藝壇學界一股風異常熱鬧,禪之被普遍采用作為人們生活的點綴品,有如中藥開方之配上甘草。詩人拿禪作為斷句的切玉刀,書藝家建立他的畫禪室,禪被掛在人們的嘴邊,真的是所謂口頭禪、杜撰禪了。
記得一九六三年,我旅行印度,從Agra南下到佛教聖地Banāras,剛落飛機,步進會客室,一條光管上圍繞著成千成萬的蚊蟲,旅舍房間都設下二三重防蟲密絲網。我的天!這是二十世紀,如果回到佛陀的時代,不知是怎樣的一個世界,真是不可想像。僧人是不容許殺生的,耆那教徒還要赤裸一絲不掛,他們的戒律,連蜜糖也不準吃,因為蜜就是蜂的生命。在禪窟裏打坐,簡直是把軀體奉獻給昆蟲蚊蚋的犧牲品,這樣的苦行,代價之大,普通人如何受得了!由於印度吠陀經的Tapas宇宙理論,深入人心。Tapas是熱,為一切創生、進化的原動力,亦兼訓苦行,印人的高度宗教熱誠和篤信苦行的行為導源於此。加上輪迴說牢不可破的信仰(最先出現於Brhadānanyada《奧義書》,為婆羅門、耆那、佛教的共同思想基礎,形成後來崇拜巫婆(Siva)高度的苦行文化。人們深入森林生活,自願受到饑餓、寒熱、風雨種種的折磨,極端的自我虐待,以換取絕對的解脫,沉溺而不返;以極苦謀取極樂,不惜任何犧牲自我摧殘,這種心理要求,我認為還是功利的,而不是道德的。
佛經中的婆羅奈斯(Varānasi),即是今日之Banāras,出城外便是鹿野苑(mrgadāva)我躑躅於其間,心情無法寧靜,四處草樹蕭條,隻碰見一位黃衣和尚遠來參拜,偶有二三瘦骨嶙峋的聖牛,踱來踱去。印度的佛教已極度衰微,據說僅存佛教徒數千人,不成隊伍。婆羅門輩對其蔑視,尤使人深感不平。想起當年佛陀悟道布教,即與■陳如等五人初轉法輪於此。他先在摩竭陀國都會的王舍城(Rājagrha)和數論師AlāraKālāma討論,虔修四禪;又訪Udraka參究"微細我"之說,在尼連禪河(Nairanjarā)西岸的漚樓頻螺(Uruvelā)小村的苦行林中,苦行六年,於畢波羅(Pippala)樹下,趺跏默坐禪定思維,終於離有想、無想,獲得非想、非非想(NaivasamjnānāsamJnāyatara)的平等寂靜境地,而成無上正覺。佛陀的時代,流行二種極端思想,順世外道主張精神上的享樂主義,苦行派像耆那教徒、尼犍子等則尋覓極苦來換取理想的至樂,二者都不近人情,佛陀折中以中道,所以受到人們的擁護。但佛陀本身的覺悟,仍是在苦行中磨煉出來的。他的教義所揭的苦諦、集諦,不離其宗,跳不出當日的Tapas理論。佛家和耆那教的苦行說,先秦時候,未入中國。即使有因緣傳入,亦不易為人信奉。屈原言及"桑扈(莊子作桑戶)贏(裸)行",很像耆那教徒。荀子對陳仲、史?及忍辱宋鈃的抨擊,可見苦行說深不為人所容。況儒家提倡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列為孝道,和印度苦行家的摧殘身軀,正背道而馳。苦行思想在中國無法茁長,故此,佛教要到束漢以孝為明訓的時代,引述睒子供養盲父母的至孝故事的經典,方能得到人們的歌頌。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用儒來說佛,有了儒化的佛書,佛教思想才得正式為儒士所接受。
唐天寶以後,喪亂頻仍,士大夫投入禪林,在精神上算是找到一點著落,儒門收拾不住,許多大文人都與佛門大打其交道,禪門從此乃有極大的變局。可是他們忽略了印度原來的禪那生活,是以苦行為基礎。苦行才是禪的內涵,禪是需要實踐親證的。麵壁九年,真的要盲修瞎煉,不是僅說句"一口吸盡西江水"的狂言,徒作天花亂墜的鬥嘴胡謅,說說笑笑,下一轉語費便了事。東方宗門的禪那,因移植而變質,橘變為枳,而是入世的、開放的、樂觀的,和印度原典的禪那,帶有濃鬰宗教狂熱,極度的自我磨折,甘受肉體、精神上的宗教懲罰,然後取得徹底了悟和真正解脫,相去九萬八千裏!
敦煌石室的二八五窟便是一個禪窟。窟頂四周有三十六幅修禪圖畫,其中還有西魏大統四、五年的題記。中央南麵小龕外,特別繪著瘦削長發的"婆藪仙",婆藪仙過去■做過梵王、帝釋、於萬千劫才作為轉輪聖王。修習禪定智慧,廣化眾生。由於他看見龍王的女兒名曰黃頭而起愛慕心,便失去他的神通與禪定法。後來深自悔責。這故事出自吳支謙譯的《摩登伽經》(第四品)。大家須知,見色動妄念,隨曆劫的仙人,亦會失去神通。這件事可為人們鑒戒,故禪窟把它繪圖出來,是有深意的。禪的目的在修行。法顯翻譯的書名曰《禪經修行方便》,點出"修行"二字,禪是重實踐,非徒作空談,要從苦行磨煉得來。宋人談理學,喜歡講論,說六經有理窟。但禪窟不能單純看成理窟,禪重修行,不尚空談。明代王學末流,墜入狂禪,受到不少人的責難。許多心學大師竊取禪的伎倆,說出一套動人的禪理,可是對印度的實際情形,卻十分隔膜。王慎中說:"苦行偏節,無取於君子之教。"以儒折釋,不易使人心服,徒見其對印度的苦行,沒有半點了解;禪的道理,去原典越說越遠。我敢請心學家們,不要輕易造論,甚至說"佛言一切行無常,意存嗬毀。"(熊十力語)世尊何來有半點嗬毀之心,未免厚誣古人。如果到■林中去靜坐內省一番,也許另有一點不同的體會。
▲虹橋.
第11節:憂鬱的突厥武士們文/金庸(1)
憂鬱的突厥武士們
金庸
一九六四年五六月間,我代表香港明報,到土耳其的伊斯坦堡參加"國際新聞協會"的第十三屆年會。這裏發表的幾封短信,記錄了當時的見聞和一些零星感想-
作者
中國史上的突厥
中國人對土耳其一向很陌生,去過土耳其的人很少。我在香港要辦去土耳其的旅行手續時,立即就遇上了困難。似乎誰也沒有去過土耳其。去問了好幾家旅行社,誰都不知道該到什麼地方去拿入口簽證,連規模最大的通濟隆旅行社中的職員,幫我打了許多電話,還是不得要領。最後是航空公司打電報到土耳其外交部去詢問。回電來說:在伊斯坦堡機場發給簽證。
伊斯坦堡是個有千餘年曆史的古城,但機場的設備和規模卻比香港差得多。國際新聞協會和土耳其報業公會派人在機場接待歡迎,進口手續在雨三分鍾內就辦好了。
其實土耳其和中國關係很密切,甚至可以說沒有中國就沒有土耳其。此話怎麼說?原來土耳其人就是中國曆史上的突厥人。Turk的聲音不就是"突厥"嗎?在隋朝和唐初,突厥人厲害之極,唐高祖初起事時還向突厥人表示臣服。直到唐太宗命李靖為大將,才將突厥人殺得一敗塗地。突厥人在東方不能立足,逃到西伯利亞和中亞細亞一帶,逐步西侵,因而在小亞細亞建立土耳其。
假定紅拂女真有其人,確如"虯髯客傳"中所說生有一頭極漂亮的委地長發,如果不是她看中了李靖,半夜裏私奔相就,說不定李靖以後打起仗來精神沒這麼振作。突厥人如果不是被李靖趕向西方,也沒有今日的土耳其了。
長頭發的紅拂女
倘使沒有這個美麗的紅拂女,說不定今日西方的文明也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
伊斯坦堡本來叫做君士坦丁堡,是東羅馬帝國的首都。西羅馬帝國被法國人、德國人的蠻子祖先們攻滅後,歐洲陷入黑暗時代,文化學術都集中在君士坦丁堡。一四五三年四月,土耳其蘇丹穆罕默德二世圍困君士坦丁堡,經五十三天的血戰而攻陷。這是歐洲曆史上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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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節:憂鬱的突厥武士們文/金庸(2)
君士坦丁堡落在回教徒的土耳其人手中之後,基督教的文人學者向西流亡,逃到意大利的最多,不久便造成了歐洲的"文藝複興"。
羅素在"自由與組織"一書中曾說,許多曆史上的大事,往往能為一些偶然的小事所左右。我們或許可以說,如果長頭發的紅拂女下不了私奔的決心,歐洲可能沒有文藝複興,沒有工業革命。就算有,時間和形式一定也大大的不同。
當我坐著汽車駛進伊斯坦堡古老的城牆時,看到了羅馬人當年所築的巨大引水道,心中在想著"虯髯客傳"和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想著;許許多多奇怪的因素交織而成人類的曆史。
名將總理伊諾努
土耳其人和中閾人曾經有過一個"同病相憐"之處。四五十年前,中國被稱為"東亞病夫"而土耳其被稱為"近東病夫"。這兩個國家都有過輝煌的曆史,但當歐洲產業革命後,歐洲人以他們先進的工業力量向外擴張發展,中國和土耳其的勢力同時逐步衰落了。
當土耳其人的奧托曼帝國全盛之時,統治範圍包括埃及和北非的一大部分地區、希臘、巴爾幹半島各國、東方阿拉伯諸國。埃及那個花天酒地的法魯克國王就是土耳其人。土耳其人驍勇善戰,是天生的鬥士,在火藥槍炮發明之前,他們隻在中國人和成吉思汗的蒙古人手下才吃過敗仗,在歐洲幾乎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今日英語中,對於家裏那個橫蠻倔強、好勇鬥狠的小頑童,做父母的往往還稱之為"我們家那個小土耳其人!"
土耳其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複興,領導人凱末爾,土耳其人尊之為Ataturk。Ata是"父親",意為"土耳其人之父",即是"國父"。土耳其人本來隻有名而沒有姓,有姓氏是凱末爾所施行的種種改革之一。
我們在伊斯坦堡開會,土耳其總理伊諾努特地從首都安加拉趕來,在會中發表演說,並設宴招待。伊諾努瘦瘦小小,慈和可親,單從相貌來看,誰也想不到他是凱末爾手下的最得力大將。當年土耳其在西海岸殺得希臘軍全軍覆沒,就是這個小老頭兒立的戰功。開會期間,土耳其正為塞普魯斯島問題和希臘瀕於開戰邊緣,因此這位當年大敗希臘軍的老將軍特別得到國人擁戴。
博斯普魯斯海峽
伊斯坦堡有雨點地方像香港,第一,它是個山城,許多房屋都建在山上;第二,它分為兩部分,中間夾一條博斯普魯斯海峽,不斷有渡海小輪來來去去。但除此之外,什麼也不像了。香港極新,而伊斯坦堡極舊。在伊斯坦堡,如果你不喜歡發思古之幽情,大概不會喜歡這個城市。
博斯普魯斯海峽約有四裏寬,差不多是香港九龍間維多利亞海峽的三倍。這海峽之東是亞洲,其西是歐洲,伊斯坦堡的主要部分都在歐洲。你如有興趣,可邊坐在渡海輪之中,每天從歐洲到亞洲,再從亞洲到歐洲,來來去去的好幾回。不過這渡輪的管理還遠不及香港。有一次當地主人請我們到亞洲部分的一座王宮中去赴宴,汽車上渡輪之時,隻見輪上水手緊張非凡,出動了七八個交通警察大吹哨子指揮,足足忙了大半個鍾頭,渡輪才開。
博斯普魯斯海峽沿岸,是伊斯坦堡富人的住宅區。沿著海岸有許多茶館。做我向導的大學生會帶我去喝茶。海水碧綠,風物佳勝。隻是海風相當強,所以每把茶壺下麵都燒酒精燈。
坐對海峽,我們自然談起了希臘傳說中那個"希臘和林德"(HeroandLeander)的故事來。希羅是一個美麗的修女,她的愛人林德每天晚上遊過海峽去和她幽會。有一晚狂風驟雨,林德對情人的守信,足可媲美我國的尾生:他還是跳入海峽遊泳,結果和尾生的命運相同,淹死了。我看那海峽也不怎麼寬,問那大學生:伊斯坦堡人是不是有什麼"林德渡峽遊泳賽"之類。
◇.◇歡◇迎訪◇問◇
第13節:憂鬱的突厥武士們文/金庸(3)
他伸伸舌頭,說:"絕對沒有"!海峽中暗流洶湧,危險得很,誰敢遊啊?
看來土耳其人是來自大漠的陸地民族,對海水有天生的懼怕心理。香港人遊得過這海峽的,我想至少有好幾千人,而且不必對岸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在等待。
英國的大詩人拜倫曾橫渡這海峽。他雖然是跛子,但跛足對遊泳的影響還不大。他曾以一小時十分鍾的時間,和一個軍官一起橫渡海峽,在長詩"唐璜"中,他曾得意地提起了這件事。不過土耳其人對拜倫可沒什麼好感,因為他曾幫助希臘人反抗土耳其的統治而死在希臘。
我們喝著茶,吃著滋味不佳的蛋糕時,看到有一艘蘇聯輪船自北而南,緩緩從海峽中駛過。那大學生指著輪船上並列的蘇聯國旗和土耳其新月國旗,驕傲地說:"赫魯曉夫這矮胖子凶惡得很,可是他的船隻經過博斯普魯斯,卻非升我們的國旗不可!"
憂鬱的土耳其人
伊斯坦堡最宏偉的建築是"聖智大教堂"(HagiaSophia)。那本來是羅馬皇帝建造的基督教教堂,土耳其人征服伊斯坦堡,將它改為回教堂,但其中和基督教有關的雕刻和繪畫,仍舊予以保留,使我們今日仍能見到中世紀偉人的藝術。土耳其蘇丹的文化修養很低,卻居然有這樣的見識;回教徒當時在宗教思想上與基督徒鬥爭得非常劇烈,卻居然有這樣寬宏的襟懷。相形之下,那些連在文化藝術上也不能稍容異己的現代人,反而顯得是中世紀黑暗時代的人物了。
回教文物中最著名的建築是"藍色回教寺"。那是世界上唯一有六個尖塔的回教寺,內部裝飾以淺藍色為主調,令人進去之後,有一種厭世的憂鬱之感。我覺得所有的土耳其人,都有點憂鬱。在一次酒會中,我曾向一位嫁給土耳其報人的德國太太提起。她笑著說:"當然啦,土耳其人不像你們香港人那樣會做生意,會織出那許多布匹來供給英國、美國,自然有點鬱不樂哪!"
伊斯坦堡有一處"有頂市集",那是一處有屋頂的大市場,大大小小的店鋪至少有一千多家。我感到最有興趣的,是他們的古董武器,那些有精美金銀裝飾的彎刀和古老手槍。
王宮中的中國古瓷
在伊斯坦堡的幾天之中,土耳其主人每天晚上都有盛大宴合,每一晚都在一處不同為蘇丹王宮中舉行。我們看到了全世界最大的地毯,全世界最大的水晶吊燈等等。在兩在世界大戰中,土耳其都是德國的同盟國,所以在各處王宮中德國的文化影響最大。
主人特地從首都安加拉邀來芭蕾舞團在王宮中演出,又邀來全國最佳的肚皮舞女郎表演。在古堡中則有古裝衛兵作鬥刀之戰。我覺得,大部分土耳其人在精神領域上,主要還是沉湎於古代的軍事光榮之中,對於現代化似乎並不怎麼重視。
托加普王宮(TopkapuPalace)現在已改成了博物院。我久聞這王宮中收藏的中國青花瓷器甲於天下,特地一個人去參觀,果然看到一座座殿堂之中,陳列著無數珍貴之極的中國古磁。向導不住向我背誦,這王宮中的珍珠共有幾萬幾千顆,鑽石有幾萬幾千卡,黃金又有幾萬幾千兩,但對於達到藝術之高峰的中國瓷器,他卻全然不懂。他對我這中國人感至有點抱歉,忽然說:"前幾天有一位中國人來看過。他是電影導演,入了土耳其籍的,是我們土耳其唯一的電影導演。"我問他那中國人叫什麼名字,他卻說不上來。
※虹※橋※書※吧※
第14節:憂鬱的突厥武士們文/金庸(4)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這位土耳其獨一無二的電影導演是那一位中國同胞。
煙草、古跡、詩句
開完會後,我們坐飛機到土耳其西部的伊斯米去觀光。伊斯米是地中海畔的名城,附近是煙草的出產地。土耳其煙草品質之佳,據稱是世界第一,任何上等的美國香煙、英國香煙中,都混有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的土耳其煙葉(再多就混不起了,成本太重)。每年煙草烤幹後,伊斯米煙草市場開業數天。幾天之中,來自全世界各地的香煙製造商就將全部煙葉都競賣了去,遲來就買不到了。
我曾抱著探險的心情,坐了馬車去找一試"真正土耳其浴"的滋味。原來那是一座巨石建成的大廳,四壁石塊燒得火滾,於是滿廳都是蒸氣。大廳之大,足可容得四五百人。一"蒸"的價錢非常便宜,在東京洗一次"假土耳其浴",在土耳其至少可洗"真正土耳其浴"二十次。
伊斯米一帶,古代稱作腓尼基,是人類文化最早發源地之人。我們曾到伊斯米之南的艾弗索斯古城去參觀。那完全是希臘文化的遺跡,希臘人留下的神廟、會議場、劇場、浴場,幾乎和雅典沒什麼分別。在羅馬時代,安東尼和克麗奧派特拉曾在這地方住過相當時候。替我們解釋的是土耳其一位著名的學者,出口成章,談吐風趣。他說:"各位朋友,你們腳下踏著的石板大街,在兩千年前,安東尼曾拉著克麗奧派特拉的手,在這裏情話綿綿,並肩散步。"
在當天晚上的宴會中,這位學者剛好和我同席。我向他問起土耳其的大詩人希克梅特。他說希克梅特不容於土耳其,死在蘇聯,葬在蘇聯。他用英語翻譯希克梅特的幾句詩給我聽。這首詩題目叫做"死了的小女孩",描寫一個在廣島被原子彈炸死的小女孩:
"十年前我還活著,
在廣島欣欣向榮地生長。
那時我是一個剛滿六周歲的小女孩,
現在我死了,永遠不會長大。
烈火先捲去我的頭發,
然後兩隻眼睛,接著是我的雙手。
現在我的身體成了一堆灰燼,
一堆伴著寒風的灰燼。"
我默默念了幾遍,努力記在心裏。
來自新疆的維人
土耳其人的烹調是糟透了的。主人隆重欵待我們,給我們吃最好的食物,但何次盛宴,主菜總是白水煮羊肉或者烤牛肉,沒有醬汁,沒有什麼調味品。
伊斯米富麗堂皇的旅館中,有一個青年侍役是新疆的維吾爾人。他千裏迢迢地從新疆出來,經過蘇聯而到了土耳其。維吾爾人本來是突厥種,他們的語言文字和土耳其人差不多。當我吃著他端上來的淡而腥膻的白水羊肉時,忽然想起:一千三百多年前,突厥人被唐朝的漢人逐出故鄉,橫越廣漠的西伯利亞而來到小亞細亞,-路上艱苦流離,隻好吃這種白水羊肉,怎能像我們漢人那樣在富庶的土地上過太平生活,慢慢發展精致的烹調藝術?這個維吾爾人從新疆來到土耳其,走的正是他祖先在一千多年前所走的老路。
他從國內出來,但現在的生活過得也不好,常常想念故鄉和家人,隻不過自由自在,一有空就到鄉下騎馬、唱歌和跳舞。我想他唱起思鄉的歌來,一定很動人,雖然一定也帶著那份深沉的陰鬱。
土耳其人很是好客。他們大都不大有錢,但什麼東西都樂於與朋友共。大概這是遊牧民族的遺風。
虹橋門戶網.
第15節:憂鬱的突厥武士們文/金庸(5)
或許很少人知道,"聖誕老人"是土耳其人。他本來是土耳其南部的一位基督教主教,生平樂善好施。當時土耳其人嫁女,必須有相當數量的嫁妝,否則縱使貧女如花,也還是嫁杏無期。這位主教每當聽到他教區中那一個姑娘因為沒錢而嫁不出去時,便在半夜裏悄悄爬上屋頂,從煙囪中將金錢丟了下去,免得那些貧家姑娘"苦恨年年壓金錢,為他人作嫁衣裳"。這位主教死後,教會中稱他為"聖尼哥拉斯",逐漸演變而成為全世界小孩子最歡迎的"聖誕老人"。
聖母瑪利亞的居室
伊斯米附近有一座小小的石室,是聖母瑪利亞最後居住的地方,現在已成為天主教人士去朝拜的聖地。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後,瑪利亞從以色列逃了出來,來到這個荒僻無人的山邊,懷著喪失愛兒的悲痛,在這石室中默默地渡過了她的餘年。
我去參觀這石室時,一直和一位英國老太太格裏姆斯夫人(Mrs.GeesGrimeGrimes)在一起。她丈夫是國際新聞協會的熱心份子,每一次年會都曾和她一起去參加。柏林、巴黎、東京、斯德哥爾摩……總是一對老夫妻同去。今年年初,她丈夫逝世了,她想了很久,要不要到土耳其來。她說:"喬治從來沒來過土耳其,他說過要和我一起來的。現在他不能來了,我還是要來看一看,將來好說給他聽。"她相信自己不久也要死了,那時候就可和她的喬治重行團聚,好把土耳其的風光,慢慢說給他聽。
我想起英國詩人D.羅塞蒂寫過一首小詩,描寫一個早夭的少女,在天堂中等待她情人的靈魂升天,素手如玉,倚著黃金欄杆,晶瑩的淚珠,滴上了白色的長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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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節:重遊布拉格劄記文/李歐梵(1)
歐洲文化神秘麵的代表
重遊布拉格劄記
李歐梵
"廿年來我一直覺得"東歐"比西歐神秘,我似乎又命中注定和歐洲文化糾纏不清,而這個歐洲文化神秘麵的代表就是捷克。"作者這次重遊布拉格和七年前初到此地所感受的那股淒涼的情景大異其趣。捷克自八九年的"天鵝絨革命"後,生氣勃勃,全國的政治心態是要"重歸歐洲"、要恢複這個國家在歐洲文化的中心地位。但不幸的是,捷克又麵臨分裂的政治危機——編者
重訪漢學中心布拉格一九九二年五月廿五日(星期一)
我終於又回到布拉格。
七年前(一九八五年)一個夏天我隨著一個美國旅行團在布拉格呆了一天一夜,百感交集,歸後竟然寫出一萬多字的長文。
這一次的訪問,不完全算是旅遊,而略帶學術性:因為我曾師事捷克的漢學家普實克教授(J.Prusek),而他在一九六八年"布拉格之春"失敗後鬱不得誌,終於在一九八零年四月離世。我覺得應該為他再盡一點心意,所以決定重訪他生前的漢學中心——歐洲現代中國文學研究的發源地——布拉格,作一點學術交流的工作,並慶賀他的大弟子克勞(OldrichKral)教授榮升查理士大學漢學教授的職位。承蒙普實克的另一位女弟子,現在加拿大多倫多大學任教的蜜蓮娜(史)·杜勒哲洛娃(MilenaDolezelovaVelingerova)教授的安排,我這次遂成了查理士大學東亞語文學係(克勞教授是係主任)的貴賓,他們為我訂了一間學校附近的小旅館,並安排一次演講。
機場過關時出奇地方便,不需要簽證。飛機上坐滿了生意人(德國人最多),似乎都是常客,自從一九八九年冬捷克的"天鵝絨革命"後,捷克全國的政治心態就是"重歸歐洲",恢複前捷克在歐洲文化的中心地位,所以,捷克人拒絕再用"東歐"這個地理名詞,認為這是美蘇冷戰時期的遺產,而改用名正言順的"中歐"。
這個世界真是變得太快了。
在機場接我的正是這兩位名教授:蜜蓮娜這幾年來每年都回到她的故鄉講學,而克勞教授還是第一次見麵,這位研究《儒林外史》,翻譯《紅樓夢》和《莊子》的名學者,已是滿頭白發,年近六十,然而衣著隨便,言談舉止毫無歐洲教授的"架子"和莊重禮儀(當年普實克在哈佛講學時,見到係裏的女秘書都要吻手為禮)。我們可謂一見如故,而蜜蓮娜當然早已是學術界的老朋友了(十幾年前她曾把我視為"敵人"之一,雖然研究方法不同,近年來我們一直相處甚佳,所以我用美國的習慣直呼其名)。有這兩個人作向導,我真是得天獨厚,幾年前為我算命的人說得對:我人到中年之後真是走運,每到緊要關頭,都有"佳人"來相助。
"哪裏的話,"我好像聽到普實克教授的聲音:"其實是我故意安排的,讓這兩個大弟子來迎接你!"
歐洲文化神秘麵的代表
"我們要盡可能把你的幻想變成現實!"蜜蓮娜在信上說。她所指的幻想卻和漢學無關,而是指我多年來對於捷克文化的仰慕和憧憬:從昆德拉到哈維爾的文學、從德沃夏克到雅納契克的音樂,當然還有戰後捷克新浪潮的電影和戰前的卡夫卡——對我而言,二十世紀捷克的文化非僅光輝燦爛,而且把鄉土和現代、民族性和世界性彙為一流,就像捷克國內的那兩條河一樣。我最近又從一篇昆德拉的長文中發現:中古以來的布拉格,更是神秘多端,現實和"超現實"並存,甚至於有一個國王——魯道夫一時常把江湖煉丹之士聚聚一堂,還有一個猶太教主(RabbiLoew)竟然可以造出一個泥人來,聽他使喚,而目前英文常用的"機器人"(Robot)這個字,也是從一篇捷克短篇小說中得來的……。
廿年來我一直覺得"東歐"比西歐神秘,而我似乎又命中注定和歐洲文化糾纏不清(否則為什麼我姓名中就有一個"歐"字?)而這個歐洲文化神秘麵的代表就是捷克。
"布拉格之春"音樂節五月廿六日(星期二)
昨晚時差還沒有克服就一個人進了"布拉格之春音樂節"的演奏廳。
原來蜜蓮娜和克勞教授早知道我是一個音樂迷,一下飛機,就給我一份見麵禮——捷克愛樂交響樂團當晚音樂會的一張票。"趕快在旅館睡個午覺,晚上才有精神!"
蒙矓中被鬧鍾叫醒,正是傍晚六時。不久,克勞教授派來的一個學生——馬丁.哈拉——來接我,帶我到附近的市政府演奏廳(又名"史美塔納廳",當然又是捷克的名作曲家,每年五月的布拉格之春的音樂節都以他的交響樂詩《我的祖國》開幕)。我們踏著旅館門前的石頭小街,轉了幾個彎,音樂廳赫然在望,距開場還有一個小時,我請哈拉在附近的咖啡店小坐,眼前走過一群群的年輕人,熙熙攘攘,不少女孩子(怎麼金發的特別多?)還穿著在歐洲又時髦起來的迷你裙,這條大街真是熱鬧,我感到一時說不出來的春天的喜氣,突然想到"解凍"這個名詞的意義:其實,解凍的不全是政治,而更是人的心情。
這和七年前我初到布拉格——也是黃昏時刻——所感受到的那股淒涼的情景,真是大異其趣,當時街上除了幾堆遊客之外,竟然看不到本地人。也許是我的主觀心情作祟吧,也許上次來正是八月的一個星期天,可能布拉格的人都到鄉下度假去了。
然而,今晚卻見不到什麼遊客。"不要急,"馬丁笑著說:"明天我帶你去玩就會見到遊客了,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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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節:重遊布拉格劄記文/李歐梵(2)
冷落的"莫斯科"咖啡室
黃昏的震撼竟使我在音樂會中精神不能集中。舞台上掛著淺藍色的旗幟,還有"布拉格之春"兩個(捷克文)大字;中場休息時,我隨著一窩蜂的人群擁到樓下進口處。原來在圍著買CD(激光小唱片),而價錢又出奇的便宜,我擠不進去。禁不住想起七年前逛進的那家政府經營的唱片行,顧客零落,壁上掛看幾個指揮的照片,一張就是捷克愛樂交響樂團的VaclavNeumann。今晚指揮的不是他,八九年"天鵝絨革命"時他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領導全團示威,在演奏廳中公開討論民生,並演奏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今年的音樂節他將指揮最後一場音樂會,節目還是貝多芬的這首交響曲,可惜我當天清晨要離開,趕不上了。
音樂會完後,隨著人潮出來,突然饑餓難熬,迷糊中走進一家餐廳,原來正在那個咖啡館的樓上,布置得頗堂皇,但除了我一個人外,隻剩下一對情侶,角落裏還有一個中年的琴師奏樂助興,都是五十年代美國流行的老歌,我叫了一盤炸雞和一碗俄國羅宋湯,突然憶起馬丁調侃的話:"樓上的這家餮廳叫作莫斯科,當年煊赫一時,如今早已過時了,也算是俄國老大哥留下的一個曆史紀念吧!"
古典文化重放光芒五月廿七日(星期三)
昨天和今天,主人為我安排的節目是遊覽,真是盛情難卻。其實,我這次來的心情並不像遊客,而且上一次來似乎已經遊遍了布拉格的名勝古跡。
其實上次來隻是走馬觀花,旅遊公司安排的一天節目並不周全,山頂上最著名的尼古拉斯教堂竟然沒有看,國家博物館也關門了,這一次真是看個飽,而且導遊的又是兩位漢學家:昨天是馬丁,今天是蜜蓮娜,看得我眼花繚亂。據蜜蓮娜說,哈維爾總統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布拉格的重要古跡整修一新,使捷克的古典文化重放光芒,山頂上的幾個教堂——建築各不相同——都經過整修後全部開放,吸引了大量的遊客,擠得透不過氣來。哈維爾這個戲劇家似乎把總統府也看作一個劇場,甚至把衛隊的製服也改了,全新設計的深藍色,歡迎遊客照相,又是氣象一新。不過,山頂上原來的總統官邸卻依然陳舊不堪,哈維爾不願意搬進去,寧願住在城中心麵臨河畔的一幢公寓裏。
四十年來的蘇共政權所遺留下來的文化遺產是什麼?蜜蓮娜說:"他們任意對閉教堂,經久不修,也不聞不問。"好像對於本國的文化漠然毫無興趣,反而在郊區蓋了一個蘇聯式的大而無當的"文化宮"——目前顯然是全城最庸俗的建築物。昨晚我和馬丁特別坐地鐵來此觀看一場頗為新潮的歌劇,似乎有點不倫不類。
然而,布拉格這個城還是"俗"不了,因為它蘊藏了太多的文化,大街小巷中到處是曆史.整個城籠罩在赫拉德恰尼古堡之下,堡內那一座高聳入雲的聖維徒士天主教堂,歌德式的尖頂,位於全城的最高點,把持了全城的"風水";而教堂旁邊的一條小街,卻呈現另一種神秘,街旁的房子低得驚人,像是侏儒群聚之所,據說,這就是中古煉丹神仙之士薈萃的地方,後來卡夫卡也在這裏住過一段時期,寫他自成一格的既神秘又真實的小說,原來這位現代主義文學之祖,是在這種環境中營造他的藝術世界。
卡夫卡變成最熱門人物
說起卡夫卡,七年前他可能是最神秘的人物,我每到一家書店就打聽他的書,得到的是同樣的漠然反應,好像從沒有聽見這個人,還是那位好心又大膽的導遊女士,在趁著全團其他遊客去購物的時候帶我去瞻仰了他的墓地。這一次我舊地重遊,不經意的又走進一家書店,馬丁陪伴著我用捷克文打聽,卡夫卡的名字還剛剛出口店員就拿出好幾本書,馬丁打趣地說:"你沒有看到街上商店的櫥窗掛的是什麼?"——竟然是卡夫卡像的汗衫!滿城都是;書籍、照片、壁畫、戲劇、還有昨天觀賞的歌劇,都是圍繞著卡夫卡,想不到這位孤僻內向的藝術家,在經過半世紀的冷落後,卻變成了最熱門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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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節:重遊布拉格劄記文/李歐梵(3)
又是另一種"媚俗"——卡夫卡的商品化!然而我還是高興的,不禁又想起當年《現代文學》初創時老同學王文興獨崇卡夫卡的情景,我在大學二年級作學生時,仍然後知後覺,尚不知道卡夫卡是誰。今天早晨蜜蓮娜帶我參觀的第一個地方就是卡夫卡的出生地,在老城廣場的入口,尼古拉斯教堂旁邊,現在已改建成一個小型的卡夫卡展覽館,在展覽館壁上的放大照片堆裏我發現了卡夫卡的未婚妻——名叫蜜蓮娜,原來這位知名的捷克女漢學家的父親也崇拜卡夫卡。
五月廿九日(星期五)
馬丁·哈拉是一個頗有意思的年輕人,中文說得很漂亮,英文更是流暢,對美國的文化了如指掌(原來他在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念過書,作過研究,並且趁機周遊各地),對於中國的那份熱愛當然更是根深蒂固。他似乎是歐洲漢學家年輕的一代的典型,通過文化大革命的心路曆程,現在當然更認同大陸年輕一代反抗型的作家。
布拉格"地下"文學刊物
我和馬丁一見如故,因為除了漢學上的聯係外,我開門見山地表示對捷克年輕的作家和作品興趣更濃,說來湊巧,他本來就是布拉格一份地下文學雜誌的編輯和撰稿人,所以我們一拍即合,今天興致勃勃地來帶我到他們的雜誌編輯部,克勞教授和蜜蓮娜女士也都去了。雜誌的編輯部是在一幢極為陳舊的大樓裏,剛走進去像是幢破落的官僚機構,原來這個如此,捷克"天鵝絨"革命後,所有的地下刊物都可以公開合法發行了,所以政府特別分配幾間辦公室給一些刊物,馬丁和他的幾個年輕朋友的刊物是受惠者之一。
一走進他們的辦公室,馬丁就介紹主編——一個年輕詩人JachymTopol,他的英文也極流暢。另外還有一位詩人則需要翻譯,還有一位年輕的女士在默默校稿,也不會說英文。
話匣子一打開,幾個人七嘴八舌地爭相介紹他們的雜誌,並旦拿出好幾期刊物給我看,當然又是捷克文,然而不論就裝訂、頁數、美工設計,都遠遠超出我的想像,至少,較複刊前和複刊後的大陸地下文學刊物《今天》厚得多,他們送我的一本第十七期(出版於一九九一年十月)就有三百六十七頁,這是合法出版後的幅度;幾年前作為地下刊物時它的頁數更多!
"這麼厚的刊物,賣得好嗎?經濟上你們如何支持?"
"當然賣得不好!不過,目前還頗有影響力,因為我們這個刊物是目前捷克唯一的大型文化刊物!至於經濟來源,當然是靠親友支持。譬如我爸爸,他也是個有名的劇作家,是哈維爾的同一代人,他雖然不喜歡我們的新潮作風,不過還是暗中出錢支持。我們捷克也有代溝,作一個名作家的兒子真不容易,你看,我也非要出名不可,拿了老子的錢,出這本雜誌,也出詩集,不讓他專美於前!"這位總編輯TOpol的話,頗帶自嘲口吻,但說的似乎也是實話。其他人聽後又三言兩語的揶揄他,我從字裏行間得到一點領悟:捷克的兩三代知識分子,雖然有代溝,但互相還是融洽的。克勞教授就是屬於六十年代的知識分子,一九八六年布拉格之春失敗後,被打入冷宮廿多年,現在又東山再起,仍然提拔年輕人,還特別為這個刊物譯詩(楊煉的作品)。
文學是用以自衛的武器
"你們的刊物的名稱有點費解,怎麼叫作RevolverRevue?兩個字一是英文一是法文,後者的意義很清楚,Revue就是評論,但前者的原意是手槍,有人叫做小左輪(我突然又想到王文興的早期作品《玩具手槍》你們用來打誰?共產黨的老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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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節:重遊布拉格劄記文/李歐梵(4)
"他們不必用槍打,我們登幾幅照片,把他們本來麵目暴露出來就夠了,"Topol說著就給我看他們前一期的幾幅傑作,我看到的幾個人物也隻能用兩個字形容:庸俗。"其實,我們用這個英文字,有幾層意思:手槍當然是一件武器;文學也就是我們用以自衛的武器:此外,這個字也可以指回旋——譬如回旋門,我們被政治轉來轉去最後還能幸存,這是另一層意義;我們的這個字像是從偵探小說中出來的,美國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偵探小說和電影中,主角不是都藏把手槍在衣袋裏嗎?我們故意用這個通俗的指涉來反抗所謂高調文學,我們雜誌的內容五花八門,雖然很"前衛",但是絕不故作高調,也不高談闊論(和某種中國知識分子不同)。我們常常開玩笑,有時候開得還頗有藝術,譬如這張美女照片,你看她多美,真是像一個曆盡風霜的一代佳人……"
說著他就送給我一幅大照片和數張複製的明信片(現附上一張在此刊出),我看後覺得她似曾相識,好像是年輕時看過的無數好萊塢老電影中的人物,這個電影明星是誰?《第三個人》中的範麗?《諜海驚魂》中的那個神秘女間諜?莎莎嘉寶?但又不那麼風騷……
一張模特兒廣告
"我看,李教授,你看得有點醉眼矇朧,"馬丁·哈拉打趣地說:"且引一句中國成語:酒不醉人人自醉!不瞞你說,其實她是我們這幾個人在一家酒吧發現的。當年我們常常去喝酒——捷克的文人各有自己常去的酒吧,哈維爾常去的那一家就在城中心,你去過了嗎?我們去的這一家倒是不見經傳,也不在城中心的熱鬧區,不過它很便宜,我們幾個人當然都是窮光蛋。
"至於這位無名女士,她是個模特兒,我們覺得她很特別,有一種特別的旖旎和溫暖,你看她那雙脈脈含情的綠眼睛,從牆上望著你!"
"什麼?原來是掛在牆上的……"
"廣告!她作的是什麼廣告我們倒忘了,不過,這個倩影倒留下一段美好的印象,所以我們的一個美工朋友!就把她重照下來,又重新製版,就變成了我們的商標,你看,這第十七期的封麵又是她!我們用她作封麵人物始於第九期,還附了一個小標題:FemmeFatale(尤物)!"
好一個尤物!我心中真有點戀戀不舍,這一個作法,真是既前衛又頹廢,正合孤意,不過照片看來有點陳舊,左下角露出原來牆壁上剝蝕的痕跡,看來這張照片也曆盡風塵。
我翻閱第十七期的內容,真是洋洋大觀,除了幾位捷克現代畫家、詩人、劇作家的作品介紹和訪問外(單是畫家AlenDivis作品的彩色版就占足八頁),還有蘇聯作家(安德烈夫和羅薩諾夫)和漫畫家的作品翻譯,一篇論中國古畫中的象征抗議精神的長文,楊煉和芒克詩的選譯,最後還有一個西藏專輯。可惜我語言不通不能細讀,不過至少我知道這本雜誌的精神是國際性的,而不僅限於捷克本國的境遇;它特重文化,當然也沒有忽略政治(據說政論雜誌甚多,銷路也較好);幾個編輯明明知道要賠錢,卻仍然不惜工本,我隻能祝福他們好運。
"我能夠為你們作點什麼事?"
"當然要為我們在中文報刊上吹噓一番了!"主編大言不慚地說:"此外,你還必須接受本刊特約編輯馬丁·哈拉的獨家訪問!"
入境隻好從俗,他們把我視為"專家",又是介紹捷克文學的功臣(其實真正的功臣是鄭樹森),我隻好答應,約好明天在旅館裏談。
▲虹橋
第20節:重遊布拉格劄記文/李歐梵(5)
五月卅日(星期六)
參觀當代捷克畫展
這個周末的遊覽節目,完全由克勞教授一手安排,他現在身為係主任公務繁忙之餘,周末還不得休息,"舍命陪君子"去郊遊,使我頗為不安。不過能有這個君子人陪我遊覽,也真是有幸,當然,蜜蓮娜事先早已安排好了,我實在應該感謝她。
星期六上午克勞教授一個人開了小汽車到旅館來接我,先帶我去郊區的一個博物館看當代的捷克畫,我對此一竅不通,而他卻十分內行,我們邊走邊談,我逐漸發現捷克近廿年的畫,和歐洲的潮流並沒有脫節,從前衛到後現代,應有盡有,除了繪畫外,我更喜歡博物館中展覽的雕塑人像,似乎更表現了某種心理上的麵貌。我不懂藝術,不敢隨便吹噓,但克勞教授卻不厭其煩地用他不太流利的英語向我介紹每一個重要的藝術家。看完後又帶我到門口售票處去買畫冊,竟然沒有像樣的出售,他又再三向我抱歉,我倒無所謂,不過卻發現一個現象:博物館中從售票員到展覽室的看守都似乎認得他,而且和他談得頗為親切,原來這正是他當年"下放"的地方!我於是好奇心起,禮貌地追問下去。
普實克教授當年有幾位大弟子,各有才華,據蜜蓮娜說,當時他最喜歡克勞,甚至介紹布拉格學派結構主義的大師穆卡羅斯基作為他的博士問卷人之一,共同審核他的關於《儒林外史》的論文,六八年布拉格之春的時候,這幾個大弟子都很活躍,甚至在電視節目中大談《文心雕龍》,當時捷克的漢學在知識界所占的地位可以想見。六八年後,普實克隨著改革派失敗而失勢,大弟子煙消雲散,有的流亡加拿大(蜜蓮娜),有的到波蘭,隻剩下少數幾個人留在捷克,在南部的布拉蒂斯拉瓦的高力克(HarianGalik),仍能利用機會從事研究,出版了不少學術著作,但身居捷克文化中心布拉格的克勞就慘了,拿了學位卻無法教書,他就像昆德拉小說中的人物一樣,被強迫下放。據他告訴我,當時捷克共產黨的領導人物之中尚有識才的人,偷偷地安排他到一家博物館去工作:"我每天在地下室工作,中午的時候,從天花板的窗外看到無數對女郎的大腿,她們每天中午下班去吃午飯,就從我辦公室上麵經過,真像那一部法國電影的主角——"克勞教授回憶當年往事時還忘不了幽默自嘲一番,真有捷克知識分子的典型作風。
與《紅樓夢》相依為命
更令人敬佩的是他在受難期間,花了十幾年工夫,每天晚上下班後翻譯《紅樓夢》;"我的太太作過編輯,對捷克文特有敏感,所以我譯了就先讓她看,修改,我們十幾年來就和這本《紅樓夢》相依為命,最後得以出版,竟然暢銷。想不到一部中國的古典文學名著還能起這種"心靈治療"的作用!也許這也可算是精神上的逃避,然而我寧願把它看作另一種文化資源.以《紅樓夢》的藝術世界來對抗當時的現實,如此活得才有意義!對於我的這一番詮釋,克勞教授似乎也頗同意。後來他又斷斷續續的告訴我,除了《紅樓夢》之外,他還譯了不少中國古詩,不少捷克詩人精讀過這些譯詩,甚至得到直接的靈感和影響!克勞和這些人交往甚密,他所扮演的角色,使我想到和英國大翻譯家衛理(ArthurWaley)在倫敦的"Bloomsbury"作家圈子中所占的地位相仿,不過,他畢竟受過磨難,不像衛理那麼逍遙自在,他這一代人的心路曆程和中國文學的關係,是不能僅以唯美主義等閑視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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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節:重遊布拉格劄記文/李歐梵(6)
那天下午,克勞又帶我去一個附近小城的古堡,進到餐廳又有不少熟人上來打招呼,原來克勞又是常客。"當年這個古堡是屬於公家的,我們常來——普實克和我,在這個餐廳吃了飯,就到後花園去散步!"克勞也帶我到後花園去走走,望眼看去卻像一座小小的凡爾賽宮!他又帶我到樓上喝杯酒,憶起當年他們幾個文人朋友常來這裏開會的情景,有時暢談一個周末,就住在這座小宮殿裏!我聽後一個主意脫口而出:"為什麼不在這裏召開漢學會議?"克勞麵有難色地答道:"目前這個地方恐怕會回歸私有,甚至可能改建為旅館,我們已經不像以前那麼有特權了!"
五月卅一日(星期日)
抒情韻味的芭蕾舞
昨天與克勞教授遊興甚暢,傍晚時分送我回布拉格,又由蜜蓮娜教授"接班"帶我到國家劇場去看芭蕾舞,我特別喜歡荷蘭舞蹈家JiriKylian的作品,他采用雅納契克的鋼琴曲編舞,動作純淨而特具抒情韻味,中場休息時我讚歎不止!怎麼荷蘭人的藝術造詣如此高超?"他不是荷蘭人!"蜜蓮娜糾正我,"他是捷克人,流亡到荷蘭廿年,現在又衣錦榮歸了,他現在每年特別安排表演節目,並且成立基金會,回饋他的祖國!除了他以外,還有不少藝術家、音樂家,他們都回來了,你一定聽說過指揮家庫比利克前年回國指揮斯美塔那《我的祖國》的感人情景(我早已買了這張唱片)!所有的人都回來過了,就是昆德拉沒有回來,也有人說他秘密回來了一趟又走了。"似乎不少捷克人對昆德拉有成見,我覺得自己對他的看法也有所改變,他的新作《不朽》我竟然讀不下去,覺得法國味太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布爾喬亞"感,遠不如《笑忘書》那麼令人震撼;其實在《人生難以承受的輕》這本小說中已經看到一些端倪,不過它仍具有哲理氣息。一個流亡作家與其本國文化的關係本來就是一個複雜的問題,當他的作品已經失去本國文化精神的時候,也許他真正變成"國際作家"了,然而,昆德拉的文學生命又如何延續?這個問題,隻好有待來日解答了。
《費加羅的婚禮》首演的地點
這一周布拉格之旅,我每晚都有節目,今晚是最後一晚,壓軸戲——另一場現代舞表演——倒並不太精彩,倒是表演的小戲院真是精彩絕倫,遠比國家戲院為佳,原來這個精致典雅、隻能容納幾百人的小戲院就是莫紮特的歌劇《費加羅的婚禮》和《唐喬萬尼》首演的地方!當年莫紮特在維也納受到批評,到了布拉格卻是大受歡迎,轟動全城。我坐在包廂裏看台上的表演,腦子裏想像的卻是兩個世紀前在這包廂中聽莫紮特歌劇的布拉格貴族仕女。那天首演之夜一定燈火(還沒有電)通明,衣冠錦簇,雍容華貴,珠光寶氣……突然又記起進門時我穿的是運動鞋,衣著隨便,竟然也順利進場,而樓下的年輕遊客,有的穿短袖汗衫,比我更隨便。時代畢竟不同了。
六月一日(星期一)
一個對我有特別意義的地方
今晨我匆忙理好行裝,昨天叫的計程車提早到達旅館,我匆匆上車.並不感到有任何惜別之意,因為我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明年六月我還會回來,克勞教授請我來講學兩個禮拜,我欣然答應。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在布拉格作遊客;今後布格拉將會變成我人生的一部分——一個對我有特別意義的地方,和香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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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節:重遊布拉格劄記文/李歐梵(7)
九月一日(星期二):
愛荷華
後記
我這篇劄記在荷蘭寫了一半,回美後一直拖到今天才補完。
回美不久,就從報上看到捷克和斯洛伐克要分開的消息,其實,這是布拉格的朋友早已預料到的,當時布拉格全城到處都有競選人的照片和標語,大家忙著選舉,甚至在克勞帶我去的小地方也有人用播音器發表演說,旁邊有一群人聽著,氣氛十分寧靜。我並沒有感到形勢會有很大的變化,所以也沒有記在心上,當然也沒有感到哈維爾會那麼輕易地下台。
上月接到在斯洛伐克研究院任教的高力克教授的信,他和我已是老友了,這次我來未能去南部看看他,頗感遺憾;他卻特別坐車到布拉格來看我,並相約明年六月底在他召集的學術會議再見麵。一九九零年春我曾邀請他到美國來講學,當時捷克的天鵝絨革命剛剛成功,他十分高興,我從來沒有看到他這麼趾高氣揚地津津樂道他的最近經驗。這一次見到他時,他的麵色較為沉靜,但還是很愉快。
他的信很長,除了互相問候、談談學問之外,還有下麵的一段話(大意如下):
"真沒有想到在我國"天鵝絨革命"不久就又要作"天鵝絨式"的分裂了,我感到很沮喪,有時候政治上的事和我們作的學問是大相徑庭的,我今後更要致全心全力於中國文學的學術研究上,至少我還擁有第二個祖國——中國文化。你明年夏天一定要來,不能讓我再失望了(上一次地會議我臨陣脫逃)屆時我們大家把酒言歡,可以共同頹廢一番,你提出的論文題目甚好:《世紀末的頹廢》的再闡釋,二十世紀還剩下幾年了,世間人事往往非我所願,但明月清風、詩和酒、普實克教授的精神仍與我們同在!願你下一篇文章能夠用小說體裁寫出你和普實克教授的想像對話。"
(小標題為編者所加,略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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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節:以色列散記文/舒婷(1)
從特裏維夫到馬薩達——
以色列散記
舒婷
這年頭,上歐洲走走不難,要說去以色列,至少十年不遇……
接到"耶路撒冷第五屆國際詩人大會"邀請之時,和十年前打開印度"波巴爾國際詩歌節"的邀請信一樣,我趕緊看看頭頂,天空藍得若無其事。這麼好的運氣如果不是從天上,究竟是從哪兒掉下來的?
這年頭,上歐洲走走不難,要說去以色列,至少十年不遇。
臨行之前惡補有關以色列的曆史地理知識,翻閱旅遊文章和通訊報道,甚至帶了一大夾子剪報和拆頁。得知以色列海關壁壘森嚴,邀請方專門給我一張"致海關"公文。入境還好,並無搜身或盤問。出境那天,我的翻譯安茹蘭告訴我至少要提前三個小時到機場應付檢查,我難以置信。到了機場,果然一溜人蛇陣,一排一排長桌上,都是打開接受檢查的衣箱。經驗豐富的安帶了她自己的以色列護照,十分有效,又遞上東道主給海關的照會,然後安翻譯海關官員的問題。比如"你在以色列境內有沒有親戚朋友?"安不動聲色用難懂的中國話接著教我:"你當然沒有。"我趕緊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