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舌頭仰在門框上,自言自語地講道:“自打春上國民黨的那個主席來到了北京,老羅是三天兩頭的給我電話啊。說是國共都握手言和了,咱們的事也該有門了。這不,馬上就是紀念抗戰勝利60周年了,他聯係了十幾個遠征軍的老兵,說是一起到北京去。你說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即便弄個待遇,能享受幾天呢?可是也不知道為啥,臨死了,沒個說法,這心裏總是別扭,唉!”
他的話音還沒落地,院門被敲響了。
花舌頭坐在那裏沒動,喊道:“進來就是啦,倆老家夥,懶得開門了。”
院門“吱呦”一聲響,進來了一個穿著鐵灰色西裝的年輕人,他戴著一副金邊眼鏡,臉上洋溢著笑容。
“找誰呀?”花舌頭問。高麗也停下了手裏的活,注視著來人。
“爺爺,奶奶。”來人叫得很誠懇,也很親切。
“你是?”花舌頭眯縫著眼,瞅著他。
“咿呀呀。”高麗忽然認出來了。“這不是葉子嗎!”
她又趕緊向老伴介紹:“葦子的兒子,條子跟簍子的孫子。”
花舌頭望著他說:“你,你不是鎮上的書記嗎?”
葉子點點頭。
高麗遞給客人一個凳子。葉子坐在了花舌頭對麵。
當客人落座後,高麗向老伴誇獎起了葉子:“人家葉子上大學就是什麼調幹生,回來後沒幾年就當了書記。”
花舌頭卻用一種怪怪的聲音說道:“咱南流啊,從鎮到區,從區到公社,這又從公社回到了鎮,除了多了幾千口人,多了幾座大樓,沒大到哪裏去呀,可是這書記卻越來越大了。從前,你爺爺那輩,鎮上的書記咱老百姓是天天見哪,一塊兒下坡,一塊兒睡覺,一塊兒吹牛,可現在好了,這書記越換越快,越換越大,你看最近這20年吧,這書記就像走馬燈似的,是一個也沒有在鎮上安家的,天天坐著小轎車跑啊。我這個老百姓啊,自打你當了書記以來,恐怕是頭一遭看見你吧?唉!”
“爺爺,您說的對啊。”葉子寬和地笑道。“爺爺,這鄉鎮幹部的來路,跟過去大不一樣了。從前,鄉鎮幹部主要是從鄉鎮出,如今,主要是從縣裏的機關派,你像我吧,就是幹秘書出身的。再就是,過去鄉鎮幹部,主要是對下的,而現在呢,鄉鎮幹部天天要應付沒完沒了的上級領導,實在是很少有自主權啊。有道是‘上頭千條線,鄉鎮一根針’啊,咱鄉鎮這個針眼再小,你也得扛著。”
花舌頭也無奈地扭了扭鼻子。
葉子又探視了一眼堂屋裏烙餅的灶台,像是很隨便地說:“真香啊,爺爺,您這是要出遠門吧?”
“嗯。”
花舌頭不冷不熱的一聲,讓女主人感到過意不去,畢竟是老友的孫子嘛,所以,她又補充了一句:“上北京,他。”
“肖爺爺,您這上北京是……?”葉子的坐姿越發工整了。
“還不是為了他們的那些事,包括你姥爺的。”女主人搶先答道。
葉子立刻轉向了花舌頭:“肖爺爺,看來您到北京上訪是真的了。”
一聽這話,花舌頭忍不住笑了起來。
高麗暫停了烙餅,好奇地望著他。
葉子也有點兒不明底裏。
“我說吧,小子,難怪微服私訪呢!你跟你爺爺一樣,也是來給我擋路的吧?”
“肖爺爺,我是代表組織來的,不是爺爺派來的。您也知道,我爺爺常年躺在病床上,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他是顧不上別人的事情的。”
花舌頭望著葉子:“看來,你這個大書記也是拴絆馬索的呀。”
“肖爺爺,怎麼說呢,我了解您和我姥爺的苦衷,可是……可是如今上級對信訪工作有要求啊,實行分數考評製,您進京上訪一次,就會影響我們鎮和我們縣的分數。說實話,這個分數跟幹部考評是掛鉤的,所以,各級都在極力避免和減少進京上訪。”
花舌頭平靜地望著他:“我說你這個書記啊,我都這個歲數了,願意到北京上訪嗎?可是,不上訪能解決啥事呢?”
“肖爺爺,”葉子激情似火地說,“鎮上已經研究了,你們在世的四個國民黨抗戰有功人員,每人每月補貼300元,同時,到鎮醫院治病,一律免費。”
但,花舌頭深邃的眸子裏依然放射著頑強的光芒:“不行,我還得上北京!”
“您,您這是何苦呢?”葉子頗為費解。高麗也在旁邊評論道:“就是呀,何苦!”
花舌頭慢慢挺起了瘦長的身子,說道:“這不是錢不錢的事兒!我都這個熊樣了,還在乎幾個小錢嗎?!”
他又扭頭盯著高麗,說:“老伴啊,你也跟了我60多年了,咋就摸不透我的心呢?我跟簍子大哥,從棒小夥子起,就把一條命拴到了褲腰帶上,槍林彈雨哪!圖個啥?還不是國家嗎,如今,老了,快進棺材了,我們隻圖國家給個說法,沒別的呀!”
高麗端詳著老伴,嘴唇蠕動了幾下。她似乎也被老伴這種矢誌不渝的精神感動了。她扭著頭,進了裏屋。
葉子也站了起來,緊盯著老人,突然,他從衣兜裏掏出了一個信封,遞給了老人:“爺爺清醒時,讓我送給你1000元的路費。本來我是想說服你的,現在看來,我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