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完年,除夕的焰火已放,到處的紅燈籠、紅對聯還有鞭炮屑,仍帶著節日的餘韻。現在是申時,太陽西斜,冬日的午後沒有半絲暖意。北風陣陣吹拂,牆頭還帶著殘雪。院子外滿是鄉人,他們帶著鐮刀、鋤頭和各種棍棒,實在找不到任何器械的,就用石頭和磚塊,瘋狂地砸向大門或圍牆。他們宣泄叫囂,喊著開門。各種說話聲、吵嚷聲、咒罵聲摻雜在一起,似海水一般包圍著我們的宅院。
在我聽來這不停歇的聲音,似大片蝗蟲掠過城邦,如黑雲壓頂遮天蔽日,嗡嗡嚶嚶,凡經過處草木禿絕。而外麵的人群,他們心心念念要侵食的是我家宅院。
這樣被圍著已是第二日了。開始時隻有幾個青皮嘩鬧,讓我們放出被拘的良家女子。母親讓家丁不要理睬,大門緊閉,盡量少外出,有事隻許走偏門。又吩咐仆人陳明緊急雇傭了一個杠子班看家護院,才略感太平了一些。
“身正不怕影子斜。”母親訓戒家丁們。我知道這也是說給兒女聽的,她想我們安心。
今晨大哥覺察事態不對,就分別差人去了府衙和縣衙,尋主事的黃同知和吳推官,請他們速來府上主持公道,驅逐這幫暴民。“已經申時了,知府大人怎麼還沒有到?”大哥喃喃自語。“稟少爺,”大哥的跟班陳明道:“董勤和董儉已經回了,隻是……”陳明欲言又止。“隻是什麼?快說!”大哥追問。“黃同知和吳推關今天因公事外出,不在府衙內。”
“這如何是好?”府內上下茫然躊躇,不知何如是好。
“都是盛名所累。”一直在雲煙閣中安坐的父親突然走了出來:“禍福相倚,我董思白已年六旬有餘,早知天命,莫若順從天意吧。”
又一大群讀書人也來到府門外,他們聲討董家的種種罪行,一下子更是罵聲如沸。領頭的是陸生員,他鼓噪著,讓董府歸還被拘的良家女子綠英,償還範家的人命。陳明把這話轉述給我,丫鬟綠英要衝出去理論,被母親攔住。
有人喊了句:“破董府,奪其糧。”霎時間群情振奮,石塊瓦片雨點似地砸進了屋裏,又有人抱著大石開始砸門。“這樣下去門會破的,”大哥道:“陳明,想想辦法。”陳明和幾個男丁扛著馬桶爬上牆頭,開始往下麵潑糞便,一時臭味滿天。農民抬糞肥田,對這些氣味沒那麼抗拒;而那些書生們,平日裏之乎者也,追的是功名利祿,什麼時候受過糞溺澆頭這等恥辱?於是牆外的佃農和讀書人都被激怒了。
“破董府,誅殺董宦和惡仆!”砸門的磚頭聲越來越大,未及西南角門被破,那裏正是陳明和其他仆從的住所。雖是仆從,但各人也有各人的宅院,靠著大宅,一進院落一進院落的蓋起了。尤其是陳明,跟大哥久處,積蓄甚豐,他的宅院雖不算深重,與一般普通人家相比,也算是殷實。西南門被破後,數十間廳堂院落,被一一拆破,家用物什,桌椅床榻,被搶劫一空。陳明爬上屋頂,目睹這些,心痛不已。
“小姐,今天十三,再過兩天就是元宵節,到了你和範公子約定的日子了。”綠英善意地提醒我。是的,隻有兩天了,我們的約定。想到他,我的心頭陣陣緊縮,別樣的情緒湧上心頭,他的麵容也不知不覺浮現我眼前。他說過要不見不散,他說過他似尾生,要一直等我。我都記得。我忘不了他堅定的表情,那份堅定,讓我又感動又甜蜜又苦澀。“但願能平安度過今晚的劫難。”我對綠英說,心中也暗暗祈禱上蒼。
“父親母親,知府大人不能來主持公道,此等暴民惡劣難馴,我看還是先出門避避吧。”大哥對爹娘講:“我已命人備好了船,從後園走水路出去吧,此去蘇州,到徐府上去小住幾日。”“我們一走,這宅院怕是要守不住了。”母親擔憂道。“家中女眷眾多,何況妹妹還未出閣,這幫暴民,萬一有個短長?”這話堵住了母親的擔憂。“我不走,我就坐守雲煙閣中,讓暴民看看,哪裏有搶占的民女,哪裏來的金銀。”父親氣急而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母親和我安慰他。“可我的字畫……”父親歎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