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淳挖得起勁,隨口道:“為什麼?”連挖數鏟之後,猛可醒悟他這話的意思,吃了一驚,縱上地麵,又問道:“為什麼?”
商公直歎口氣道:“我剛剛見到‘魔影子’啦!”
裴淳道:“誰是魔影子?他說要殺死你?”
商公直道:“唉,碰上他比死了還修。”
裴淳心想這人恐是日夜害怕被師父殺死,所以語無倫次。當下安慰他道:“你別怕,回頭我求師父早點兒殺死你,那就什麼影子都不怕了。”商公直聽了這等安慰之言,又好氣又好笑。
裴淳心地忠厚,見他愁眉苦臉,便暫時不去挖井,陪他坐坐。要知雲坡大師的吩咐在裴淳心中乃是最最要緊之事,這刻竟暫違師命,還是他平生的第一趟。
商公直想起那道倏現倏隱的人影,心中猶有餘悸,道:“數十年來天下間任是一等的高手,都害怕被魔影子纏身。”
裴淳暗想,這人又胡言亂語,正要設法離開,隻聽商公直又道:“那魔影子纏上的話,無日無夜都緊緊跟隨,教你連上茅房拉屎也蹲不安穩,更別想吃頓飯或睡一夜好覺了。”
裴淳憐憫地望著這個胖子,隻聽他接著又道:“你吃飯之時,他就撒砂子掀桌,睡覺之時,他就拉被燒屋,你躺著他非叫你坐起,坐著非教你站起……”
裴淳接口道:“站著就要走路,對不對?”心中卻道:“胡說八道,豈有此理。”
商公直連連道:“不鍺,不錯。他弄得你遍體鱗傷,卻不致命,非叫你又倦又餓,煩惱困惱到了極點,自覺人生乏味,因而自殺了方始甘休。”
裴淳並不駁他,道:“他現下在什麼地方?”
商公直道:“哼,你瞧得見他才怪!他的輕功天下無雙,如影隨形,如蛆附骨,就算武功再高之人也莫奈他何。你說可怕不可怕。”
裴淳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便又回心轉意,訝然想道:“難道果真有這麼一個人?”
但也終究不願再提這種奇怪之事。忽然記起商公直以前跟他談過在古廟發生之事,於是說道:“你當日隻把太陽玉符送給那位姑娘,如果是我的活,就送她一宗別的寶貝。”
商公直道:“你送她什麼禮物?”
裴淳道:“你說你有一粒辟毒珠,或者能解她體內之毒,送給她豈不甚好?”
商公直的確從未想到此舉或可救她一命。不覺啊了一聲,隨即取出一位碧綠色的小珠,說道:“我商老奸一世沒有做過一件好事,眼下生死未卜,這珠子就托你送給她。”
裴淳為難道:“我怎會見到她!”
商公直道:“那我不管。”說時把珠子硬塞在他手中,裴淳心想,若是他死不掉的話,再還給他不遲,便收下了。
商公直稍稍恢複冷靜,壞心便生,緩緩道:“我還有一個秘密得告訴你,不然我這一死,天下便無人得知了。”
裴淳不覺伸長耳朵。道:“那是什麼?”
商公直道:“當今武林中提起了我南奸二字,底下總得加上北惡。此人的住處唯有我一個人得知,此人武功深不可測,心腸冷酷狠毒,十餘年來武林中知名之上死在他手底的已不知有多少。現下不知多少人想找他報仇,隻苦於不知他的居處。”
他得意洋洋地笑一聲,又道:“每一次我向意欲尋仇之人說出他的住址時,都要那人發誓不得轉告任何人,所以那人一死,便又隻有一人得知。”
裴淳弄不懂他為何要耍這種手段?當下道:“我也要立誓麼?”
商公直道:“不錯,但內容不同,那便是你可以轉告別人,不過卻要那人立誓不泄才能說出。”裴淳心想這誓可以立得,便依言發誓。
商公直把北惡住址說了,並且告訴他北惡姓慕容名赤,因天性凶暴殘惡,結仇極多,所以不肯娶妻生子。他們談到日暮回廟,雲坡大師命商公直進去相見,商公直知道已屆生死關頭,腳下不覺躊躇不前。
入得房中,隻見雲坡大師盤膝坐在榻上,雙目半瞑,麵上毫無一絲表情。商公直但覺這老僧心胸深不可測,自然而然泛起畏懾之心,不覺屈膝脆倒。垂頭道:“小可恭候大師裁決!”雲坡大師口中誦一聲佛號,聲音深沉冰冷。
商公直聽在耳中,頓時駭得魂不附體,心道:“今日我命體矣!”此念方動,雲坡大師衣袖一揚,商公直但覺一股強勁無匹的力道襲到身上,呼吸登時窒息。正驚懼間,身子已被這股勁道卷起,飛出門外,一跤跌倒。
裴淳眼見商公直狼狽之狀,不禁驚叫道:“師父啊,饒他一命吧……”
雲坡大師喝道:“你進來!”
裴淳奔入去,雙膝跪倒,連連叩頭。他的叫聲動作無一不是出自真心!
雲坡大師道:“你天性厚道善良,日後不免大大吃虧!”裴淳隻是叩頭。要知他本來不擅詞令,此時心中情急,更加說不出話。
商公直豎起耳朵聽他們師徒說話,隻見裴淳出來,拉起身子,喜道:“商大哥可以走啦!”
商公直萬萬想不到結局這等輕鬆自在,反而一怔,道:“這話可是當真?”接著問道:
“大師沒有別的話吩咐?”
裴淳道:“沒有!”
商公直生怕雲坡大師變卦,哪敢多問?撥轉頭奔出廟外,匆匆遠離此穀。
裴淳回到內間,雲坡大師緩緩道:“淳兒,今晚收拾收拾,明日動身下山!”
裴淳呆一呆,道:“咱們上哪兒去?”
雲坡大師道:“不是咱們,你獨自下山,到江湖上闖蕩一番!”
裴淳搖頭道:“徒兒不敢離開師父!”
雲坡大師沉吟一下,麵上現出慈藹之容,緩緩道:“為師已屆鳳燭殘年,你也陪不了多久!”
裴淳不假思索道:“師父西歸之後,徒兒也落發出家,不離此地一步!”
雲坡大師搖頭道:“從前可以,現下南奸商公直來過,若是為師圓寂,你定難安穩過日!
今日為師決意命你出山之故,第一是讓你到人世中曆練一番,好教你得知人心險惡,學些自衛的道理。那時候你的武功才能更有進步……”
裴淳聽得糊糊塗塗,想不通“人心險惡”此事與他的武功進境有何關係。但他一向是信服師父,當下牢記在心中。
雲坡大師接著說道:“第二是為師的盟弟李星橋有難,你代為師的去瞧瞧他,順便為他出力辦事!”
裴淳大吃一驚,心想:“師父以前提過李師叔,說他一身本事不在師父之下,現在有難,豈是我力能解救的?”
隻聽雲坡大師又道:“為師也不知他有何危難,但從他遣商公直登門送死,以及動用威震天下的魔影子辛無痕姑娘的令符約束他不得背信遠逃這兩點看來,星橋本身不是武功已失,就是要迫為師複入江湖,所以才決意命你出山瞧瞧。你此去見到他,就等如見到為師一樣。
他囑你做什麼事你便去做,不得違背!”
裴淳唯唯應了,雲坡大師給他一封書信,一個可以貼肉係在腰間的小革囊。吩咐道:
“此信麵交星橋即可,囊中有幾錠銀子,還有三件值錢珠寶,你此入江湖,路上須得節省用度,免得花光路費,貧困落魄。現在可去東北方那片山坡,把土坑填滿,上麵弄點兒草皮遮蓋好,別叫人看得出原本有個土坑!”
裴淳大感迷惑。但又不敢多問。臨出門時,雲坡大師又吩咐他:“今晚早點安睡,明早下山時不要辭別。”
第二日,裴淳對師父門前叩了個頭,含淚離去。
商公直逃過大劫,飛奔出穀,邊走邊想雲坡大師沒有說過不殺他的話,終覺不妥。他為人奸詐無比,走到一處險徑,心生一計,突然間失足滾跌落去,那下麵是個深穀,他早已看準地勢,雖是滾落,但暗暗以肩肘膝等部位著地,身上毫未受傷。滾了二十餘丈,便是一片斜坡,野草豐茂,當下阻住他滾動之勢。
他躺在野草中,動也不動,心想若是雲坡大師或者那個魔影子辛無痕跟在後麵,見他跌落深穀中,定要下來查看。
不久天色人黑,草間許多蚊蟲向他叮咬,但他仍然一動不動。如此過了個把時辰,頭麵手足露風之處,都教蚊蟲叮咬過,實是痛癢難當,心中暗叫一聲“晦氣”,爬了起身。
當下覓路上去,黑暗中跌了一跤,弄得滿麵泥土。原來草叢內有個土坑,約有四尺之深。
他目光被茂草隔住,隻道底下是實地,放心落腳,所以才跌了一跤。他趴在地上,卻不起身,腦海中泛起今日下午見到那個人影之事,想道:“假若那人乃是在山坡野草之中預先挖了一個坑洞,趁我覺得頭上有物碰觸,抬頭觀望之時迅速躲入洞內,我回頭時自然找不到他啦!”
這等計策原本不算高明,可是他久聞魔影子辛無痕來去無蹤的神通,心中已有了先入為主之念,當時沒有參透也是合情合理之事,現正因跌了一跤才觸悟出來。於是起身攀出深穀,循著原路奔回潛龍穀去。
他在穀中住過二日,已知道雲坡大師每到半夜都出來練功,到黎明之際便返廟打坐,所以這時不敢貿然入穀,就在穀外找個岩洞躲著。等到天亮,才走入穀去。
他一入穀,迎麵便碰見裴淳,裴淳滿麵訝色,正要問他何故去而複返?南奸商公直以食指按住嘴唇,示意他別作聲,隨即低低道:“我隻看看一處地方。”
裴淳莫名其妙地跟他去到東北角的山坡,隻見他在野草中瞧來瞧去,那兒正是他昨夜奉命填平坑洞之處。他隻道商公直遺失了什麼物件,便默默等候。
商公直踏遍附近十丈以內,哪有坑洞,心中不禁大凜,忖道:“原來昨日見到的人影真是魔影子辛無痕,除了她一人之外,天下再沒有具有這等輕功身法之人。若說是趙雲坡所為,他怎會料到我如此大膽竟敢回來查看?”
越想越驚,連忙奔出穀去,一口氣馳到潛山山外,才停住腳步。
風聲一響,裴淳越過他身側,續向前走。商公直心想自己真是倒黴透頂,連這麼一個老實忠厚的少年今日也變得奇怪難測。連忙追上去,叫道:“裴兄,等一等!”
裴淳停步回頭道:“商大哥何事召喚?”
商公直道:“你上哪兒去?”
裴淳道:“師父有事命我出山。”
商公直驚得呆了,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遍,心道:“趙雲坡竟敢讓這毫無心機城府的孩子出山,簡直是想害死他。”
於是問道:“有什麼事啊?”
裴淳一則胸懷光明磊落,二則師父並未囑他守秘,雖知此人奸詐多計,仍然坦白道:
“我師命我去見李師叔,看看他遭遇什麼危難。”
商公直突然雙手抱頭閉目尋思,過了半晌,長長透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裴淳問道:“你說什麼?”
商公直道:“我想過了此事,反而滿肚悶氣,若不找個人說說,非氣破肚子不可!”
裴淳忙道:“那你就快說吧,氣破了肚子可不是鬧著玩的!”
商公直白他一眼,心想,難道肚子當真會氣破的麼?但懶得說他,徑自道:“有一日我闖人一處人家,這家的主人以前是鏢行中著名人物,已歸隱數年之久,我拔出短劍便要下手殺他全家大小。”
裴淳道:“你可曾殺了人?”
商公直道:“這一次殺不成。”
裴淳道:“幸虧沒有,這殺人之事決計幹不得的!”
商公直不理他,管自說下去,道:“那時老鏢師知道無法抗拒,便向我乞求饒了他家小性命。我命他把家人都叫到大廳來讓我瞧瞧才能決定。其實我是懶得慢慢搜索。他以為有一線希望,忙忙召集全家。等到大大小小廿餘人都聚集廳內,我便宣布不能饒過一人性命……”
裴淳忍不住插口問道:“你們之間到底有何仇恨?”
商公直道:“我最近數年來都偷偷摸摸地過日子,你可知道是何緣故?那就是老鏢師歸隱的那一年,勾來了李星橋對付我,使我身受‘天機指’內傷,痛苦了數載,直到半年前才得痊愈。恰在這時武林中傳說李星橋和你師父都逝世了,我便找到這鏢師家中。”
他停一停,又道:“李星橋和令師去世的消息是窮家幫幫主淳於靖親口傳出,我派人去問過他,他咬定這消息千真萬確,因此我商老奸一生騙人,這回卻上了大當!”
裴淳根本不知窮家幫是什麼,因此茫然地嗯一聲。商公直眼力何等厲害,一望便知,解釋道:“窮家幫就是丐幫,目下聲勢雖然遠不如數十年前浩大,而且淳於靖武功有限,但這一幫幫規很嚴,幫中弟子行的都是俠義之事,是以在江湖上仍然極有聲望。我雖是被那乞丐頭兒騙了一家夥,可是跟著又上了一個更大的當,真是栽跟鬥栽到家了!”
裴淳對這等詭詐之事不大感興趣,不過卻十分關心那位老鏢客全家性命到底因何安然無事?隻聽商公直道:“我正要向那全廳廿餘老幼下手殺害之時,門口忽然傳來一聲大喝:
‘商公直你又作惡啦!’這時廳中本來一片哭鬧之聲,但這一聲大喝卻掩蓋住所有聲音。我一聽便魂不附體,抬頭望去,但見一個白須白發的高大老人,屹立門口。”
裴淳凜然道:“那就是我的李師叔啦!”
商公直道:“不錯,他步入廳堂中,先揮手命眾人退出,不準任何人逗留,當時我萬想不到他此舉竟是含有極深的用意!”
裴淳詫道:“什麼深意?”
商公直道:“等一陣你自會知道。李星橋等一眾人走清之後,才回頭冷冷瞅住我。我在前幾年吃過他的苦頭,那時他隻是隔空一點,我幾年來就受盡無量痛苦,這回見到他,焉敢動手?簡直連逃走都不敢。他隔了一陣,才道:‘商公直,你自己了斷吧!’聲音甚是雄壯,神態尤其威猛!
我既不敢不聽,又不肯聽從。正在遲疑尋思逃生之計,忽然追來一個女孩子,大約隻有十五六歲,卻也長得眉目秀麗,骨肉均勻,尤其兩隻大眼睛顯示出她為人聰明絕頂。
她叫道:‘爺爺,這惡人出名的狠,這一回可別讓他從您的天機指下逃生,遺害世間!
不過……’我聽了前麵幾句話,心都冷了,但後麵這一聲‘不過’,又使我泛生希望……”
商公直敘述這段往事時,描繪得甚是細膩,裴淳聽得入神,竟沒有想到他詳述這番事跡有何作用。
“那小姑娘接著道:‘不過他若是膽敢逃走,爺爺你須得教他痛苦三年五載之後才讓他死!’李星橋笑一笑,慈藹中仍然蘊含一種威猛之態。小姑娘向我瞪一下眼睛,道:‘我爺爺原不是趕盡殺絕的人,上一次已經指下留情,但你一聽江湖虛傳他老人家棄世之訊,便來尋仇,竟沒半點悔改之心,我問你該死不該死?’我不敢得罪她,隻好說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