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樹上的父親(1 / 3)

1、《樹上的父親》

父親曾經是兩家飯店的老板。

父親承包的第一家飯店是距王莊5裏地的沭水鄉政府食堂。最初的沭水鄉政府食堂隻有幾間簡陋的房子,兩個上了年紀的夥夫,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他們的工作就是為大院裏的幹部職工做一日三餐。

父親承包食堂後,把幾間簡陋的房子裝修一新,在臨街的一側開了個門,在縣城裏請了兩個大廚,放了幾掛鞭炮,就算正式開業了。開業後的飯店還叫食堂,不僅照常為大院裏的幹部職工做一日三餐,同時承攬了鄉政府的日常招待、宴請,大院以外單位和個人的宴席定單也在承接範圍之內。

1986年的沭水鄉,隻有“農家樂”和“東風酒家”兩家飯店,短短半年多的時間,父親的食堂就在沭水鄉一枝獨秀。

生意的紅火讓父親的野心膨脹,1987年春節過後,父親又承包了大嶺鄉政府食堂。新食堂開張後,父親更忙了。為了加強對食堂的管理,父親讓大伯家的關哥管理沭水鄉政府食堂,讓二伯家的喜哥管理大嶺鄉政府食堂。

父親承包食堂的前3年裏,生意紅火得讓外人眼紅,走到哪裏都有人熱情地和他打招呼。在那個摩托車稀少的年代裏,父親騎著他的幸福125摩托車在兩個鄉鎮之間穿梭著,那是父親一生中最快樂,最意氣風發的時光。

就在父親雄心勃勃地醞釀更大規模的擴張時,大嶺鄉政府食堂的經營出現了虧損,虧損的數額越來越大。

一天晚上,父親已經洗完腳要上床睡覺了,他突然披上外套就朝外走。父親騎著幸福125來到大嶺鄉政府食堂,食堂大門緊閉,裏麵卻亮著燈。父親用鑰匙打開門,看見喜哥正和黨政辦的老張,煙酒店的老李,還有批發部的小孫打麻將,老張、老李和小孫的跟前堆了一堆錢,喜哥已經輸得臉上冒汗了。

喜哥把飯店裏的大部分錢都拿去賭博了,父親沒有開除他,隻把他下放到後院裏洗刷碗筷。

讓父親想不到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喜哥和黨政辦的老張密謀,由鄉政府的幹部出麵,終止了父親承包食堂的合同,喜哥成了真正的老板。

喜哥奪走大嶺鄉政府食堂的那年年底,父親看重的關哥在食堂競標大會上和父親公開競爭,並且如願拿下了沭水鄉政府食堂的承包權。

一年之中,父親承包的兩個食堂拱手被人奪走,這兩個人不是別人,是他最看重、最可信賴的親侄子,父親一下子病倒了。

1989年的一個周末,我放學回到家時,鄰居周嬸告訴我:“你爹病了,在縣醫院裏住著呢。”

我在縣醫院裏見到父親時,眼前的父親已經瘦弱蒼老得變了形,眼淚從我的眼眶裏湧出來,我嗚嗚地哭著,怎麼勸也勸不住。

父親病好後又回到了王莊,父親很少呆在家裏,每天吃過早飯,他嘴巴一抹就朝外走,直到吃飯的時候才回來。

一天中午,母親做的飯菜都涼透了,父親還沒回來。母親從莊東找到莊西,最後在莊西的一片樹林裏找到了父親。

父親正坐在一棵粗壯的樹上,樹不高,樹徑的上部分出了數個枝杈,那些伸展的枝杈在頂部聚攏成一個天然的座位,座位的正中間坐著我那蒼老的父親。

父親手打涼棚,眯縫著眼睛看著飄帶一樣蜿蜒曲折的村道。正午的陽光灼灼,偶爾有一兩個耷拉著腦袋的路人懨歪歪的走過。

沿著林子旁邊的村道一直走下去,可以到達沭水鄉政府駐地,村道的中部有一條分叉小路,可以延伸到大嶺鄉政府所在地。在這個初夏的正午,父親的目光穿過林子裏那些枝繁葉茂的大樹,沿著飄帶一樣的村道直達鄉政府駐地,父親聞到一股濃鬱的菜香了,香氣是從廚師老龐的炒勺裏飄出來的,嘴上叼著香煙的老龐在油煙中熟練地顛著炒勺,他還看見服務員小周、小黃在廚房和餐桌間來回穿梭著……

父親呆呆地坐著,他忘記了周遭的一切,母親的一聲咳嗽把父親驚得差點兒從樹上掉下來,父親問:“你怎麼來了?”母親說:“你在樹上幹什麼?”父親從樹上滑下來,不去理會母親的驚詫和疑問,轉身朝家裏走去。

父親爬樹的事情在王莊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父親的精神出了問題,有人說父親沒有顏麵呆在王莊了,還有人說父親爬到樹上是做給他的兩個侄子看的。父親不去理會村人的閑言碎語,依舊我行我素。

夏天過去了,秋天來臨了。一天傍晚,我去林子裏找父親回家吃飯,父親正蜷縮在樹上,像一隻孤獨的大鳥,我仰起臉朝樹上喊:“爹,回家吃飯了。”

父親聽見我的喊聲,沿著樹幹慢慢地滑下來。父親從樹上下來後,拉著我的手就走,我掙脫父親:“爹,我想上樹玩一會兒。”父親看著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我朝父親嘿嘿一笑,三下兩下就爬上了樹。我坐在父親的“寶座”上,好奇地東張西望,幾隻鳥在高高的樹上有一聲沒一聲地鳴叫著,有那麼片刻,林子裏死靜,隻有落葉的刷刷聲。

是傍晚了,風有了些微的涼意,我抱緊身子,像父親那樣蜷縮著。日頭在一點一點地下沉,後來,我看見日頭跳了一下,跳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裏。我從樹上站起來,伸長脖子,我想看看日頭掉在了什麼地方,這時候,我聽見父親說了一句:“下來吧,回家了。”我像猴子一樣從樹上滑下來,父親牽著我的手,我的手冰涼冰涼的,父親的手暖暖的。

走到家門口的時候,父親突然朝我笑了笑,他嘴邊的笑意像一圈圈的波紋,一波一波地延展著,仿佛有一團耀眼的紅一跳一跳地從深淵中探出頭,到最後,它拚盡了全身的力氣騰空一躍,火山噴發一樣噴薄而出,這時候,我看見一輪紅日懸掛在了父親的臉上。

2、《父親的茅台酒》

父親嗜酒,一日三餐,兩餐必有酒。

父親喝酒隻喝當地產的南古大曲、二曲或是散裝酒,姐姐們過節時送的高檔酒,父親舍不得喝,隻有家裏來了客人的時候,父親才拿出來顯擺。

姐夫去貴州出差時給父親帶回一瓶正宗純正的茅台酒,父親問:“多少錢一瓶?”

姐夫說:“400多。”

父親啊了一聲:“這麼貴的東西你拿回去送人用吧。”

姐姐在一旁插嘴:“爸,這酒就是買來孝敬您的,您都60多了,也該嚐一嚐好酒的味道了。”

父親收下了茅台酒,卻舍不得喝。父親想,用買一瓶茅台酒的錢買3元一瓶的南古大曲,可以買100多瓶呢,這麼多酒一年也喝不了。父親決定把茅台酒賣掉,換成南古大曲。

父親說做就做,他把茅台酒賣給了回收名貴煙酒的二道販子,還從什麼地方搞來了一個空茅台酒瓶子,裏麵裝滿了散裝酒。吃飯的時候,父親拿出他的假“茅台酒”有滋有味地喝著,母親問:“好喝嗎?”父親眯縫著眼睛,端起酒杯成仰角狀,“吱”的一聲,酒進入父親的腹中,父親咂吧著嘴巴,很享受,很幸福的樣子。

父親瞞過了所有的人,他用賣掉茅台酒的錢換來了廉價的大曲酒,每日有滋有味地喝著。父親想不到,他當初賣出去的那瓶茅台酒有一天竟然又回到了他身邊。

那瓶酒是大姐送來的。大姐聽了母親描述父親喝茅台酒時的沉醉和享受,她牢牢地記住了。大姐第二天就去了一個熟人開的小店裏買茅台酒,熟人說,她那裏有剛來的正宗、純正的茅台酒。熟人拿出來的茅台酒正是父親當初賣掉的那瓶,大姐花了400多元把它買了下來。

那瓶曆經周折的茅台酒最後又回到了父親身邊,父親看到那瓶茅台酒的包裝盒上有他當初吸煙時燒的一點痕跡,他嚇了一大跳,以為賣酒的事情暴露了。當父親聽說是大姐特意買來孝敬他的時候,他就埋怨大姐,不要給他喝這麼好的酒,喝好酒是一種浪費!

那瓶重新歸來的茅台酒被父親請到了博古架上。父親想,這瓶酒和他有緣呢,如果不是,它怎麼會在被賣掉後,陰差陽錯地又回到他這裏呢。父親這一次沒有打算再次賣掉茅台酒,他想在即將到來的中秋節上與家人們一起分享。

中秋節的前一天,姐夫和姐姐們去父親那裏送禮。父親早早地就在家裏收拾菜肴,他連蒸帶煮,連烹帶炒,做了十幾個菜。當一大家子人都圍坐在餐桌前時,父親從博古架上取下了那瓶茅台酒,他啟開蓋子遞給小孫子,父親高興地看著4歲的小孫子說:“給爺爺,姑父倒酒喝。”

小孫子兩手抱著酒瓶子,蹺起腳尖去給爺爺倒酒,小孫子剛走到爺爺跟前,他還沒來得及舉起瓶子,整個人連同茅台酒一同摔倒在地上。母親一邊埋怨著,一邊去抱小孫子,小孫子摔得不重,一會兒就沒事了,那瓶茅台酒卻像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了。

灑落一地的茅台酒酒香四溢,一室芬芳。父親貪婪地著吸著鼻子:“香,真香!”小孫子雖然摔壞了父親心愛的茅台酒,父親卻樂嗬嗬地,父親說:“都說茅台酒好,現在才知道是真好,光是聞著就香著呢。”說著,父親捏著小孫子的鼻子問:“香不香。”小孫子吸溜了幾下鼻子說:“香,真香。”父親嗬嗬地笑了,比他喝了一瓶茅台酒還高興。

3、《采訪父親》

我決定采訪大汪村村民劉長清,我不是記者,我是劉長清的兒子。

我之所以采訪父親劉長清,是因為他敢於把村主任劉發明告上法庭,這一點就讓我佩服。在我30多年的人生歲月裏,我感覺自己從來就沒有真正看透父親,我采訪父親的目的是想在我們父子之間搭一座溝通的橋梁。

下麵是本記者采訪劉長清的記錄,為了讓采訪看起來像那麼一回事,我就直呼父親的名字了。

記者:聽說你把大汪村村主任劉發明告上了法庭,你為什麼要告劉發明?

劉長清:我本來告的是劉二虎,是法官讓我告劉發明的。

記者:我聽得有些亂,你告的是劉發明,怎麼把劉二虎牽扯了進來?

劉長清:事情要從1999年大汪村二輪土地承包說起,那年我分到村西河沿上的2畝地,地周圍有劉二虎的幾十棵大楊樹,分地的時候我要求把周圍的樹全部伐掉,直到今天,這些樹也沒伐掉,一怒之下,我決定狀告劉二虎。

法官說我不能告劉二虎,大樹沒被伐掉是由於村委的疏忽造成的,要告必須告村委會。法官說,由於村委和劉二虎簽訂的合同中沒有劉二虎的簽字,所以村委要求劉二虎伐樹的合同是無效的。無奈之下,我隻能告村委會,村委會再去要求劉二虎伐樹。由於劉發明是村委會的唯一法定代表,所以我就把劉發明告上了法庭。

記者:村主任劉發明在大汪村是一手遮天的人物,你告他的時候有顧慮嗎?有沒有想到他以後會報複你?

劉長清:在告村主任劉發明時的時候,我徹夜難眠,甚至想到了撤訴。但當我想到由於村委的疏忽造成我的土地大量減產,對我和老伴身心的長期傷害,我不能再忍下去了。

記者:我聽說大汪村的村民在得知你贏了這場官司後,有幾戶村民也準備用法律武器維護自己的權益,有的村民甚至寫信給縣紀委舉報村主任貪汙公款的行為,你是怎麼看待村民們開始用法律武器維護自身權益和揭發貪汙行為的?

劉長清:自從打贏了這場官司,拿到補償給我的15000多元土地損失費後,村民們說什麼話的都有,我認為我的勝訴對那些開始用法律武器維護自身權益和揭發貪汙行為的村民們是一種極大的鼓勵!

記者:采訪的最後我想問您一個私人問題,您打算怎麼處理補償給您的15000元?我聽說您的小兒子在城裏買了一套樓房,手頭還缺幾萬元,您會把這些錢資助小兒子嗎?

“丁鈴鈴——”門鈴響了,我從電腦椅上一躍而起,直奔房門而去,門外站著父親劉長清。

父親進門後掏出厚厚一遝子錢:這是12000塊,給你買房子用的。

我說:爹,怎麼隻給我12000元?

父親歎了一口氣:那3000塊給了劉發明。

我說:您打贏了官司怎麼給他錢?

父親說:沒有劉發明的幫助,爹也打不贏這個官司。

我說:咱們有事實、有證據怎麼打不贏?

父親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法院要的不是你空口亂說損失了多少,人家要的一個準確的評估。林業、農業局的人評估出一個準確的數字,法院才能處理這個案子。可是評估也不是白評估的,要交幾千塊錢,你想一想,那麼多年了,他們怎麼去評估這些損失,問題是即使評估結果出來了,我們就一定能打贏官司嗎?

父親接過我倒的水一飲而盡:法官建議我們和解,我提著禮品去了劉發明家。我向劉發明提出官司打贏後給他1000塊錢的好處費,反正錢也不用他出,他不幹,隻坐在那裏喝水抽煙。當我加到3000塊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我知道有戲了!就這樣,我拿到賠償的錢給了劉發明3000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