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章(1 / 3)

淄川鬆齡蒲子有雲:“曾涇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餘於經史而外輒喜讀百家小傳稗史野乘。雖小說淺率,尤必究其原。往往將古事與今事較略是非,一日讀《東周列國傳》,有鬼穀四弟子日:孫臏、龐涓、蘇秦、張儀等輩,所載其行事舉止,大與昔日總角時讀坊刻所謂孫龐鬥誌一書殊異。然傳獨載蘇秦張儀,其與孫臏龐涓何略而亡載?太史公曰:“孫子臏腳,兵法以修。”則其人有定矣。而於龐涓何據乎?而於鬼穀又何據乎,然則經傳既已亡略,坊刻又不可式,惟列國一書,稍為上正。第列國亦屬稗史,未足全憑。然有孟子所雲:“晉國天下莫強”一言可原。其曰:“東敗於齊,長子死焉”則龐涓有其人矣。今業卜筮談星,輒多鬼穀之所傳流,雖婦人稚子,無不知其名而稱道者,豈有人獨遺亡於經傳也哉?世有出仕而名,有不出仕而名。其出仕而名者,入於經傳也。何有其不出仕而名者,於經傳或難舉而缺略也。餘於鬼穀之教人也,往者不追,來者不拒,其定人質,如玉工之雕玉,遇圓成璧,遇方成圭,為學不厭,教誨不倦,深有合於聖人之行也。至於孫臏忠直可師,龐涓殘酷可警,有誌竟成,效季子之初哉!實梯滑稽,思刻下之張儀也。蓋《列國》之繁,坊刻之鄙,於是摘取斯編,卷列為之。揣其近理,謬加評點,也有同餘誌而省蒲子所言,讀百家小傳,完實其原,以舉經傳缺略,有稗於正道者,請以是為剞劂為。

時乾隆六十年歲次旃蒙單閼授衣之上浣日,書於樂誌軒中東泖楊澹遊筆。

凡例

#坊刻有《孫龐演義》一書,甚屬唐突誕妄,非惟不揣情理,兼文勢鄙陋層出。如朱亥乃田文之勇友,而強扯作魏國大夫。刖足乃剔去人之兩膝蓋骨,使不得豎挺行走,隻好匍匐往來。為是彼竟指作割去足指為刖刑。夫足指雖去,何害行走?又言鬼穀先生所授孫臏有三卷天書、六甲靈符,可以呼使風雨,又能隱遁於木幾中,複化為石,使誤人肩背。此又西遊上孫行者所為。夫西遊乃纂發至理,皆是寓言,借人身之意馬心猿為首,故言西遊真詮。其文雅其理。原非仙莫道之書,亦非仙莫解之書。今孫臏雖聰明忠直,鬼穀雖道高技博,豈亦如孫行者身外法,瞬息間變化諸般奇弄,以炫耀其術。即使真能之,亦何取是?況萬無是理乎!今輯是傳,雖未知能盡當日之事是非與否,然於情理揣度,庶幾有得施之於今,亦可醒心度之於古,不謂無因。

#是書雖世人所常聞,戲演所常見,易取重述乎?曰:世所常聞常見者,乃半為妄說妄演,以愚庸惡陋劣之人,其義與此書大為掣謬。蓋未嚐細審其品行良猾,是非合事。今集是書,師弟朋友,處事言論,可醒,可戒,可勸獎,如張儀之誌,雖屬反覆狡詐,倘遇危險誣在,亦可權措其術,以解燃眉到懸。但不可常師其道,為心術偏僻耳。

#孫臏受剛後,繕寫兵秘,尚不知龐涓加害。因蒼頭誠見私告,遂省及昔日師受錦囊,然後為佯狂詐瘋。演義所載,孫臏被刖寫簡,以蒼蠅群聚,汙墨跡,遺“詐風魔”三字。雖屬致誠格天,究涉支離難拘,不可為信。

#凡作書,無論經文,即如小說,亦須先知其源。約者多所掛漏,俚者豈堪入目,膚者無能醒心,繁者不勝流覽。今此書悉照列國評選,稍加增刪,去其謬妄穿鑿,獨存樸茂,自然合理,言簡義盡,無掛漏不勝之苦,讀之惟覺古人可愛、可慕,醒諸,戒諸。

#四友誌者,誌孫龐蘇張四人之事也。其四人自始至終,成敗利鈍,其心術賢奸忠佞,有不同處。如孫臏始流離困憊而學道,道既成而慕仕,既仕成而歸隱。其待狡獪友人處,疑其太直。其辭爵歸山,一無係吝,長行不顧,何爽絕之致!又疑其為太聰敏。龐涓不念同窗,並不念拜結交情,即親受學業,尚爾轉背不認,何況同類然?不過無信義耳。既不容孫臏同列朝班,盡有遣法,何至必欲生計殺害?此人殘忍已極,萬弩自作罪當之。致蘇秦家少有薄田困守,亦可慕仕從師,逆父母妻婈兄弟,跋涉千裏,不過空歸,中人皆有悔心。其反發憤自咎,攻苦晝夜,富貴必然,有誌竟成。慎不可三心兩意,中道而廢。舉業要者,取蘇秦之初哉!張儀入楚,幾為楚用,而遇鹵莽之昭陽者,逃故土時運方至。同一師受,同一秦惠王,一遇一不遇,至於得善終故裏。雖曰狡猾而成,亦是天命所至此。舉論四人之誌略者也。上加鬼穀者,以別夫子四友雲。

#是集文雖不古奧,然有一等,但喜淺陋誕妄為,真有所謂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中人以下,不可語上。如稍近中質,先取演義閱過,再讀是書,詳較實際,可通世用,可警世悖,取其所長,去其所短,其與荒唐鬼神、纏綿男女等事俱無。稚幼讀之,興其進業;已仕讀之,堅其忠貞;庶人讀,可去狡詐;隱居讀,可操其誌。事無幾許,義舉多方。

卷之一上 辯才學分科教藝 定人質驅鼠傳書

話說河南省在京都西南千五百四十裏,開封郡為省會。東西距千二百二十裏,南北距千二百九十裏。東界江南場山,西界陝西潼關,南界湖北黃安,北界直隸成安,東南界江南穎州,西南湖北襄陽,東北山東曹縣,西北山西遼州。九府十州九十九縣,士民輻輳,商賈繹絡,太平景象,舉一可知其他。

且說河南府地麵,東有汜水,西連陝州,南並南陽,北通孟縣,背河沂流左伊右瀍,居天下之中。離省城三百八十裏,領管十縣,其地所出,有數種佳品,曰:

點錫,綿綢,牡丹,瓷器,酸棗,

羌桃,大戟,麝臍,花綾,旋覆花。

郡城東南隅即嵩山之麓。縣屬登封,在古七國時,乃周之陽城,有一處地麵名曰鬼穀。以其山深樹密,幽不可測,似非人之所居,故雲鬼穀。內中有一隱者,自號道鬼穀子。相傳姓王名栩,乃是晉平公時人,初時在雲夢山與宋人墨翟一同采藥修道。那墨翟不喜娶妻子成家立業,發誓立願雲遊天下專一濟人。利物拔其苦厄,救其危難。此乃修身養性的大題目,不比那凡人在著名利中鑽轉。

那王栩與墨翟分別之後,也不居雲夢山中,就隨意遊玩,尋山問水。一日來到這鬼穀山上,見有此天造地設的去處,便潛住其中,人但稱他為鬼穀先生。不想那鬼穀子才學淵深,通天徹地,兼及幾家學問,人不能較量。你道他那幾家學問?

一日,數學,日星象緯,在其掌中,古往察來,言無不驗;

二日,兵學,六韜三略,變化無窮,在陣行兵,鬼神莫測;

三日,遊學,廣記多聞,明理審勢,出詞吐辯,萬口莫當;

四日,出世學,修真養性,服食引導,祛病延年,衝舉可俟。

這先生既知仙家衝舉之術,為何屈身世間,不去獨自料理自家?隻為要度幾個聰明弟子,同歸仙境。所以,他借這個鬼穀棲身。初時偶然入市,為人占卜,所言吉凶,休咎應驅如神。漸漸有人慕學其術。先生隻看來學者資性,近著那一家學問,便以其事授之,一來成就些人才,為七國之用。二來就訪求仙骨,共理出世之事。他住在這穀中,也不計年數。弟子來就學者,不知多少。先生來者不拒,去者不迫。就中單說同時四個有名的弟子,你道是誰人?卻就是那:

孫臏,龐涓,

蘇秦,張儀。

那孫臏,乃齊國人,孫武之孫。張儀、龐涓俱魏國人。惟蘇秦近居洛陽。臏與涓結為兄弟,同學兵法;秦與儀,結為兄弟,同學遊說。各為一家之學。

那龐涓學兵法,三年有餘,自以為能。忽一日,為汲水故,偶然行至山下,聽見路人傳說,魏國厚幣招賢,訪求將相。龐涓心動,汲了水來放下,欲辭先生下山,往魏國應聘,又恐先生不肯放去,心下躊躇,欲言不言。先生見貌等情,早知其意,笑謂龐涓道:“你時運已至,何不下山,求取富貴。”龐涓聞了先生之言,正中其懷。向前跪而請道:“弟子正有此意,未審此去可得意否?”先生道:“你去摘取山花一枝,我為你占之。”

龐涓領命下山,尋取山花。此時正是六月炎天,百花開過,沒有山花。龐涓左盤右轉,尋毅多時,止覓得草花一莖,連根拔起,欲待呈與先生。忽又想道,此花質弱身微,不為大器,便棄擲於地。又往他處,尋覓了一回,可怪絕無他花。隻得轉身將先前所取草花,藏於袖內,回複先生道:“山中沒有花枝。”先生道:“既沒有花,你袖中所藏何物?”涓不能隱諱,隻得取出呈上。其花離土方久,又經日色已半萎矣。先生道:“你知此花之名乎?乃馬兒鈴也。一開十二朵,為汝榮盛之年數,采於鬼穀,見日而萎,鬼傍加委,汝之出身必於魏國。”龐涓暗暗稱奇。先生又道:“但你不合見欺,他日必以欺人之事還被人欺,不可不戒。我有八字,你牢記在心:遇羊而榮,遇馬而瘁。”

龐涓再拜道:“吾師大教,敢不書紳。”臨行之日,孫臏送他下山。龐涓道:“某與兄有八拜之交,誓同富貴。此行若有進身之階,必當舉薦吾兄,同立功業。”孫臏道:“吾弟此言,果真實否?”龐涓立誓道:“弟若謬言,當死於萬箭之下!”孫臏道:“多謝厚情,何須如此重誓!”兩下流淚而別。

孫臏還山,先生見他淚容,問道:“你惜龐涓之去麼?”孫臏道:“同學之情,何能不惜?”先生道:“你道龐生之才堪為大將否?”臏答道:“承師教學已久,何為不可?”先生搖首道:“全未,全未!”臏大驚,請問其故,先生不言。到了次日,向眾弟子道:“我夜間惡聞鼠聲,汝等輪流值宿,為吾驅鼠。”

眾弟子如命。其夜輪著孫臏值宿,先生向枕下取出一卷文書,告臏道:“此書乃汝祖《孫武子兵法》十三篇,向因汝祖獻於吳王闔閭。闔閭用其族,大破楚師。後闔閭惜此書,不欲廣傳於人,乃置以鐵櫃,藏於姑蘇台屋楹之內。自越王勾踐用範蠡、文種計,選進西施、鄭旦二美女,以迷吳王之心;又饋大木以成其策台娛樂,勞苦百姓以逸待疲,遂滅吳倡霸。又將姑蘇台焚毀,故此書不傳。因吾向與汝祖有交,求得其書,親為注解,行兵秘密盡在其中。未嚐輕授一人,今見子心術忠厚,特以付子。”孫臏歡然道:“弟子少失父母,遭國家多故,宗族離散,雖知祖父有此書,實未傳領。吾師既有注解,何不並傳之龐涓而獨授於臏也?”先生笑道:“得此書者,善用之為天下利,不善用之為天下害。涓非佳士,豈可輕付哉?”於是孫臏接書,攜歸自己臥室,受先生命,不敢私與眾弟子觀看。閉戶獨自拂幾焚香,將書卷攤置案上,逐篇依次細讀。那十三篇:

一日,始計篇。二日,作戰篇。

三日,謀攻篇。四日,軍形篇。

五日,兵勢篇。六日,虛實篇。

七日,軍爭篇。八日,九變篇。

九日,行軍篇。十日,地形篇。

十一日,就地篇。十二日,火攻篇。

十三日,用間篇。

這兵書篇法,真通天徹地之才,神出鬼沒之機,加之注釋精詳,心無阻滯留難,孫臏得之,如獲珍寶,晝夜研誦。三日之後,先生遽向孫臏索取原書。臏出諸袖中,雙手繳還先生。先生逐篇盤問,臏對答如流,一字不遺。先生喜悅道:“子用心如此,汝祖為不死矣。”

再說龐涓別了孫臏,一逕來至魏國,以兵法幹相國王錯。錯薦於惠王,龐涓入朝之時,正值庖人進蒸羊於惠王之前。惠王方舉筋,涓私喜道:“吾師言遇羊而榮,斯不廖矣。”惠王見龐涓一表人物,放箸而起,迎而禮之。龐涓再拜,惠王扶住。問其所學,涓對道:“臣學於鬼穀先生之門,用兵之道,頗得其精。因指畫敷陳,傾到胸中,惟恐不盡。”惠王又問道:“吾國東有齊,西有秦,南有楚,北有韓、趙、燕,皆勢均力敵。而趙人奪吾中山,此仇未報,先生何以策之?”龐涓道:“大王不用微臣則已,如用微臣為將,管教戰必勝,攻必取。可以兼並天下,何憂六國哉!”惠王道:“先生大言,得無難踐乎?”涓答道:“臣自揣所長,實可操六國於掌中,若委任不效,甘當伏罪。”

惠王大悅,遂拜龐涓為元帥,兼軍師之職。涓子龐英,侄龐蔥、龐茅,俱為列將。涓隨練兵訓武。先侵衛、宋諸小國,屢屢得勝。宋、魯、衛、鄭諸君相約聯翩來朝,適齊兵侵境,涓複禦卻之,遂自以為不世之功,不勝誇詡。

時墨翟遨遊名山,偶過鬼穀采友,一見孫臏,與之談論,深相契合。遂謂臏道:“子學業已成,何不出就功名,而久淹山澤耶?”孫臏答道:“吾有同學龐涓,出仕於魏國,相約得誌之日必為援引。吾是以待之!”墨翟道:“今龐涓見為魏將,吾為子入魏以察涓意。”墨翟辭去,逞至魏國。聞龐涓自恃其能,大言不慚,知其無援引孫臏之意。乃以野服求見魏惠王。惠王素聞墨翟之名,降階迎入,叩以兵法。墨翟指說大略,惠王大喜,欲留任官職。墨翟固辭道:“臣山野之性,不習衣冠。所知有孫武子之孫名臏者,真大將之才,臣萬分不及,見今隱於鬼穀,大王何不召之?”惠王道:“孫臏學於鬼穀,乃是龐涓同門,卿謂二人所學孰勝?”墨翟道:“臏與涓雖則同學,然臏獨得乃祖秘傳。雖天下無其對手,況龐涓乎!”

墨翟辭往他方。惠王即召龐涓問道:“聞卿之同學有孫臏者,獨得孫武子秘傳。其才天下無比,將軍何不為寡人召之?”龐涓答道:“臣非不知孫臏之才,但臏是齊人,宗族皆在於齊。今若仕魏,必先齊而後魏,臣是以不敢進言。”惠王道:“士為知己者死,豈必待本國之人而後可用乎?”龐涓答道:“夫王既欲召孫臏,臣即當作書去致。”龐涓口雖應語,心下躊躇,魏國兵權,隻在吾一人之手。若孫臏到來,必然奪寵。既魏王有命,不敢不依,且待來時,生計害他,阻其進用之路,卻不是好?遂麵修書一封,呈上惠王。惠王用駟馬高車、黃金、白璧,遣人帶了龐涓之書,一逕望鬼穀來聘取孫臏。臏拆書來看,略曰:

涓托兄之庇,一見魏王即蒙重用。臨岐援引之言,銘心不忘。今特薦於魏王,來即驅馳赴召,共圖功業。

孫臏將書呈與鬼穀先生。先生知龐涓已得時大用,今番有書取用孫臏,竟無一字問候其師,此乃刻薄忘本之人,不足計較。但龐涓生性驕妒,孫臏若去,豈能兩立?欲待不容他去,又見魏王使命鄭重,孫臏已自行色匆匆不好阻當。亦使臏取山花一枝,卜其休咎。此時九月天氣,臏見先生幾案之上,瓶中供有黃菊一枝,遂拔以呈現上,即時複歸瓶中。先生乃斷道:“此花現被殘折,不為完好,但性耐歲寒,經霜不落。雖有殘害,不為大凶,且喜供養瓶中,為人愛重。瓶乃範金而成,鍾鼎之屬,終當威行霜雪,名勤鼎鍾矣。但此花再經提拔,恐一時未能得意,仍舊歸瓶,汝之功名,終在故土。吾為汝增改其名,可圖進取。”遂將孫臏賓字左邊加了一月為臏,臏即書臏,乃別刑之名。今鬼穀子改孫賓為孫臏,明明知後日有別足之事。但天機不肯泄漏耳!豈非異人哉?髯翁有詩雲:

山花入手知休咎,試比蓍龜倍有靈。

卻笑當今賣卜者,空將鬼穀書占形。

這鬼穀子見孫臏臨行,又授以錦囊一枚。分付必遇至急之地,方可開看。孫臏受領拜辭先生,隨魏王使者下山,登車而去。蘇秦、張儀時在傍,俱有欣羨之色。相與計議來稟,亦欲辭歸,求取功名。先生道:“天下最難得者,聰明之士。以汝二人之質,若肯灰心學道,可致神仙。何苦要碌碌塵埃,甘為浮名虛利所驅逐也?”秦儀同聲回答道:“夫良材不終朽於岩下,良劍不終秘於匣中。日月如流,光陰不再。某等受先生之教,亦欲乘時建功,圖個昭揚後世耳。”不知這先生肯放二人下山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