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井底之蛙
常婕妤聽到來自皇後的傳召,不禁為之一驚,她下意識地把煥欹再次抱進懷內,側過頭來,望向匆匆進入殿內的主事公公,隻聽對方恭敬地道:“主子,昭華宮有詔,靖公公已在門外等候。”
寧﨏在心裏回想剛才於昭華宮中,皇後所言所行中有否透露出什麼意味來。一邊看向常婕妤,發現她此時的神色變得緊張、戒備。想起煥欹受噎之時她的反常,寧﨏不由有所悟了。
常婕妤遲疑了片刻,慢慢站起來,拉著煥欹的手向外走去,皇後突然召見自己,並特令帶上煥欹,該是所為何事呢?
正尋思間,隻覺左側手臂一暖,耳邊寧﨏的聲音柔柔響起:“常姐姐,妹妹陪你一道出去。”
常婕妤看到她臉上洋溢的溫和笑意,嘴邊也泛起了一絲微笑,知道對方沒再耿懷於自己剛才的失態,正是因為已明白個中緣由吧,確實個心思敏捷的人兒,而這一個笑容,更是親切得有點熟悉。她輕拍了拍寧﨏挽著自己臂膀的手,眼內流露出一絲讓人意會的放心與信賴。
出得琉清宮,常婕妤與煥欹一起上了鸞轎,隻覺人身一蕩,轎已前行。隻是將往方向,仍是未明,將遇何事,還是未知。
皇後已經在正殿相候,看到常婕妤拉著煥欹進內,站起了身來,笑道:“妹妹可是來了,快免禮,讓本宮看看煥欹。”她半俯上身,伸手輕觸煥欹白嫩的小臉蛋,隻見煥欹緊緊地抓著母妃的手,怯怯地看著皇後。
皇後看到他這副模樣,把他拉到了自己身邊來,道:“煥欹越發長得像皇上了,你瞧這鼻子,跟皇上的十足一樣。”
常婕妤看到煥欹害怕皇後,想把他拉回到自己身邊來,卻又知於禮不合,便道:“皇後娘娘,煥欹近日身體抱有小恙,怕是會沾惹娘娘鳳體,不如讓臣妾自行看顧煥欹。”
皇後看了常婕妤一眼,笑容漸淡,輕撫著煥欹的頭,道:“妹妹此言差矣。可知煥欹也是本宮的皇兒,這按理,也該喚本宮一聲母後。既是兒,又何來沾惹之說。”
常婕妤聽皇後如此而說,也不再強求,於是斂眉垂首,恭聲問道:“娘娘召臣妾前來,可有要事?”
皇後讓煥欹在自己身側坐下,道:“本宮最近為涵心召來了德理祭酒,設學於氤書殿,這學問之事,也該早讓煥欹覽學。”她看向常婕妤,“從明日起,便讓煥欹來氤書殿與涵心一起受學。”
常婕妤整顆心都懸了起來,忙道:“謝娘娘盛意!隻是,煥欹年紀尚幼,學問之事,隻怕未能理曉。他日如有負娘娘厚望,臣妾實在有愧。不若等煥欹年長數歲,再與其他皇子一起受學?”
皇後笑了一聲,道:“本宮有意讓煥欹提前受學,自是有本宮的道理。妹妹一向心思清明,為何如今愚昧至此,竟不懂早教啟蒙之理?!”
常婕妤忍不住向皇後跪了下來,切聲道:“煥欹天資魯鈍,愚不可教,恐怕累及娘娘操心,臣妾實當有罪。”
皇後站了起來,盯著跪在地上的常婕妤,道:“好一句愚不可教,本宮以為,愚不可教的不是煥欹,而是妹妹!煥欹到氤書殿受學,乃本宮懿旨,莫非妹妹竟愚昧到違抗懿旨?”
常婕妤抬頭焦慮地看著怯生生地坐在鳳椅旁的煥欹,腦中閃過許多反對皇後安排的話語,無奈是實在不能言,不可言。
皇後看她不再言語,知她已無可理拒,便道:“明日辰時,本宮自會派小靖子接煥欹進氤書殿,妹妹謹記為煥欹好生準備。”
常婕妤沉默著,努力壓抑心中所有的擔憂與不安,半晌,才沉聲道:“臣妾領命。”
領命後的日子,該是生活在無盡的防備與憂心之中。皇後斷不會單純得隻想讓煥欹受學,她到底意欲為何?常婕妤看著皇後慈態和善地逗煥欹,心中的鬱結愈甚。
秋開海棠自嫋娜,花香清芬,纖盈一株,生輝室內。
元清清把海棠花遞到孟馨如麵前,說道:“馨如姐姐,你看,這是我特地在花園裏偷偷摘的,就是想送給你。”
寧﨏含笑看著元清清那一副得意的樣子,道:“隻怕應是命如蓮為你光明正大地摘才對。”
元清清瞪向寧﨏,嗔道:“好你個﨏姐姐,竟在馨如姐姐麵前揭穿我!”
孟馨如半躺在床上,強笑著看她們二人說話。雖然已經過了一段時日,但當日受杖責的傷因未有太醫及時醫治,一直是時好時壞,反複發作,苦不堪言。這冷宮寂寥孤清,想來如果真的要在這度過漫漫歲月,必是比死更難受。
但眼下事實確實無法改變,日子也一天一天熬過去,她隻覺自己整日渾渾噩噩,吃不下咽,睡不成寐,傷口卻是一天比一天來得磨人,每逢看到日落,隻呆呆自問,這種生活,該是何日結束?
眼前的兩個姐妹,雖均未蒙聖寵,卻是自由自在,也是樂得享個清福。
她想著,眼角微濕,臉上的笑容越發僵硬。
寧﨏注意到孟馨如情緒的低落,在她身邊坐下,道:“姐姐身體還是沒完全康複嗎?不如讓妹妹為你傳來太醫?”
元清清接口道:“當日那些奴才下手也太重了!”
孟馨如聽了元清清的話,眼淚再忍不住了。
寧﨏連忙為孟馨如拭去淚水,“姐姐千萬不要自憂,妹妹如今與涵心公主甚是投緣,也漸近皇後,妹妹一定會尋個良機向皇後求情,赦免姐姐。”
孟馨如聽到寧﨏提起皇後,渾身一顫,臉色更是蒼白。她抬眼望向寧﨏,喃喃道:“皇後,你接近皇後?”
寧﨏道:“要取得皇後信任,談何容易,妹妹隻是在與涵心公主相交之時,偶爾得見皇後鳳駕而已。”
孟馨如怔怔的,腦中浮現過昔日的種種,皇後森冷壓迫的臉容如在眼前。陰狠難測的皇後,要取得她信任,該花多少的心思,該付出多大的代價?
“﨏妹妹,你可以,你一定可以。”孟馨如忽地拉著寧﨏的手,“皇後乃是賢德之人,端雅大善,必會體恤你的一切用心。在宮中,唯有皇後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一定,一定要博得皇後信任。”
寧﨏看到孟馨如眼內的迫切,感覺到她聲音中的抖顫,靜默片刻後,緩聲道:“姐姐放心,妹妹自有籌謀。姐姐此時不該再為妹妹操心。”她為孟馨如拉好被子,“好好休息。”
元清清聽她們說了半天話,自己並無可搭話的機會,此時便道:“對,馨如姐姐好好休息,下次清清再為你多摘點桂花,驅去這房內的悶氣。”
寧﨏抬頭向她笑道:“你一來,這房內的悶氣早就散去了!”
眼看孟馨如微有倦意,寧﨏便拉同元清清退出了十四廂。
離開了回心殿,元清清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寧﨏看了她一眼,道:“回心殿內,就不能讓你好好呼吸?”
元清清歪了一下腦袋,似是正在思考,一會兒後,道:“妹妹確實覺得,回心殿裏,讓人呼吸難受。不是因為氣息難聞,而是有太多人,太多事,讓妹妹覺得心裏難受。”
寧﨏仰頭望向天邊,道:“正如妹妹帶去的海棠花,芬芳一時,卻終是要凋謝。所以,還是不摘不留的好,讓它在那兀自美麗更長一點時間,還不用愁見花容零落。”
元清清聽寧﨏說得煞是有意思,又有一種道不明的愁絲,想起剛才那株海棠,正是開得正豔時,但是到了今夜,又會變成了何等模樣呢?
不由又想到駱沅兒,想到她曾說過的每一句話。
難道我活到老,活到死,也還是以為我們四人仍是好姐妹嗎?
她看到寧﨏正凝神望向遠方,也循著她的視線看去。天邊一片晴藍,白雲數朵,說不出的各形數狀,輕輕飄遠。該是晴空朗人,卻無端地讓人感到惆悵。
“﨏姐姐,我覺得天空很寬,很廣,但又覺得天空很小,很窄,你看,我們站在這兒,抬頭看來看去,還是那麼片天。就像與皇宮一樣大呢。”元清清眯起了雙眼,天空的亮光讓她感到有點刺目。
寧﨏把雙手彎攏成一個圓圈,放在眼前,望過去,說道:“你不放眼看,就從這圓圈裏看,天空更要小些。”
元清清也學著寧﨏的樣子,把手指彎著,十指尖並攏,成一個圓圈,透過圓圈,天空果然更小了。她不禁又笑,道:“那當然了,這樣看天空當然小。﨏姐姐,你說,這當了寵妃,當了娘娘,再看天空,會不會更大些?”
寧﨏放下了手,道:“當了寵妃,當了娘娘,看這天空,也許會更窄些。”
元清清奇道:“既是更窄些,為何還有這麼多的人想要當寵妃娘娘?”
寧﨏輕聲道:“你可有聽過井底之蛙的故事?從前有一隻青蛙,它生活在一口井裏,它覺得它的天地就是所有,它抬頭看到的天空,便是最寬廣的天空。因為它這一輩子就活在井中,外麵的天地,再也及不過它的小小領地。”
元清清還是不明白,“那它如果可以跳出井外呢?不是知道外麵的天地有多廣了?”
寧﨏低笑,雙眼泛過一抹清冷,“如果它不出那口井,它就會永遠覺得自己的天空最大,而它這一生,都會活得很快樂。因為它覺得自己已經得到很多。所以,那是一口無比榮耀的井,青蛙,又怎舍得往外跳?”
元清清用手摸著自己下巴,像決定了什麼似的說道:“那我可是不要當這井底之蛙的!老是困在井裏,多難受啊!我要到處跑,要去找你,找馨如姐姐,找……”隻怕,駱沅兒已是其中一個“井底之蛙”了。
寧﨏聽到她的話,笑著挽住了她的手臂,道:“好,我就算要做井底之蛙,也把你拉著,好有個伴!”
元清清格格地笑出聲來,伸手撓寧﨏的胳膊癢癢,寧﨏連忙躲開,也還手撓她。二人忘情地嬉戲起來,正如舊歲,還在家鄉時,無憂無慮的每天。
昭華宮氤書殿內,德理祭酒授學完畢。涵心知道寧﨏已在殿外等候,便與煥欹一起走出氤書殿,果然看到了拿著絲緞的寧﨏,她連忙跑上前去,取過寧﨏手中的絲緞道:“寧姐姐真聰明,涵心要的便是這個。”
寧﨏好奇地道:“你要這是何用?”
與此同時,皇後的聲音傳來:“正是,涵心你又有什麼新花樣?”皇後笑意盎然地走過來,眼睛看著煥欹。
涵心舉著絲緞道:“皇兒想跳舞!”
皇後和寧﨏聞言均有點意想不到,異口同聲道:“跳舞?”旋即,二人相視而笑。
涵心點著頭,道:“對啊,皇兒最近一直在想著,想為父皇送一份禮物,像畫、字、刺繡,這些,都不好玩!皇兒想跳舞!”
煥欹聽著覺得不甚理解,開口道:“皇姐你怎麼跳舞啊?”
皇後和寧﨏都知道煥欹所問何意,皇後臉色一變,瞪向煥欹,而寧﨏則伸手拉過煥欹,輕輕擁著他。倒是涵心卻不在意,依然笑道:“舞是皇姐編,不過,跳是寧姐姐跳!”
“我跳?”寧﨏意想不到,不由又看向皇後,隻見皇後也是一怔,但是她此時臉上卻看不出她心內有何想法。
涵心道:“正是。我把我心裏編好的舞步告訴你,你為我在父皇麵前跳出來!”
寧﨏猶豫著,沒有馬上回答涵心,此等情形,恐怕須由皇後定奪。
皇後道:“涵心確實有心思,父皇定會喜歡你這份禮物。母後自會為你告訴父皇,你將有好禮送呈。隻不過,倒是要勞煩寧采女了,寧采女?”皇後轉向寧﨏,“涵心費神編出舞步,指定讓你代舞,會是件勞累的事情,你可願意為公主完成這事?”皇後言下之意,便是此番可在皇上麵前獻舞,乃是涵心所托,為涵心的意願,旁人隻是相輔之勞。
寧﨏躬身道:“臣妾必定一力相助。”無論如何,出於何意,皇上看到的,就是她。
涵心聽到寧﨏答應,高興地一把拉著她,道:“快隨我到環禧殿來,我先把舞步告訴你!”
看著涵心和寧﨏腳步匆匆地往環禧殿而去,皇後不禁搖頭歎了口氣,很快又想到,如果皇上能看到涵心編的舞,也許更會對涵心加以關注。而,這個寧﨏,不見得由皇上見上一麵,便能有所作為。
人心難測,後宮中從來不缺少暗算的風波,這種對己不利的種種,她必不能再大意留置於身邊,為人作嫁,養虎為患,正如昔日的全順儀。
她低頭看到煥欹,那一張可愛的臉蛋,真是個討喜的皇子。
心中那一個秘而籌謀的部署,需要莫大的代價,但是,這個代價不是由她來承受。
有太多的人和事,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所謂龍子皇兒,如果非是她首肯,從來難以平安生存於皇宮之中。全順儀如是,淩才人如是,夏充儀如是,眼下,淑妃以及常婕妤亦如是。
她淒冷而笑,狠絕與毒辣,就是一種武器,於她有利的武器,更是她從進宮之初排斥,但到後來使用自如的武器。
皇上的愛憐,不是屬於她一人,也不屬於後宮中任何一人,她隻願,他的眼睛可以更多地投向她,投向涵心。不再無視涵心,真正把她當作女兒,當作順清國端嫻高貴的涵心公主。唯望於此,付出再多,也在所不惜。
她伸手捏著煥欹充滿恐慌的小臉,聲音陰柔:“皇兒莫怕,母後是你的母後,不會傷你,隻會疼你。”
第一十四章 帝清遇
環禧殿內樂聲繚繞。舞動之人,蓮步生花,素手婉柔。
涵心在一旁不時提醒寧﨏如何舞出下一個舞步,一邊也連連揮動小手,在優美樂聲中,翩翩起舞的欲望越發強烈,隻可惜……
隨即又轉念想到,讓寧姐姐為自己跳出心目中的曼舞,也等同遂了在父皇麵前獻舞的心願,未尚不是一件可心的事情。
如水絲緞隨著綽約舞姿幽幽拋出,寧﨏身姿輕盈,玉臂嫋軟,柳腰傾後如風擺,蓮足如踏清音飄逸,旋轉出一個接一個的纖柔如蘭步,直看得涵心如癡如醉,沒想到自己編的舞步,經過寧姐姐的特別改動,竟能如此美妙婀娜。
樂聲停下後,寧﨏收斂舞步,施施然地半躬身子,作謝禮之姿,婷雅有度,甚是悅目。
涵心高興地笑道:“太好了!寧姐姐你跳得太好啦!”
寧﨏放下絲緞,笑著向涵心走過來,為她擦去額上的汗水,道:“你瞧你,累了吧?快坐下歇歇。”涵心“撲哧”一聲笑了,道:“寧姐姐跳了這麼長時間舞才要累呢,倒問涵心累不累。”她一手拉著寧﨏一起坐了下來,把頭靠在寧﨏的肩膀上,回想起剛才的舞姿,滿臉憧憬地道:“寧姐姐,你說,父皇看到涵心編的舞,會喜歡嗎?”
寧﨏把臉頰輕輕地貼著涵心的頭頂,心裏也在自問,對,皇上會喜歡嗎?她的舞跳得是否已足夠好?百般的風姿綽約,千種的嬌媚風情,萬種的情深款款,是否足以打動那高高在上並且遠在天邊的皇上?
皇上,你我到底何日才能相見?
妾自思量自難忘,奈何久未得逢。空嗟歎,剩得閨怨幾許。
寧﨏眼神一下變得迷惘,幽幽地回應涵心:“涵心精心所編,皇上定會喜歡。”隻望,皇上透過曼妙舞姿,越過朦朧絲緞,可以看到、看清舞池中人,可以從此知道,後宮當中,有她這麼一位渺小的、待求聖恩的姬妾。
涵心沉默著,寧﨏感覺她似乎正在想著什麼,便問道:“你是否覺得累了?讓寧姐姐陪你回怡涵殿休息吧。”她低下頭來看涵心,覺得她的神情似乎沒有了剛才的愉快活躍,不由有點擔心,“涵心,怎麼了?”
涵心的小嘴微微向上翹了一下,道:“涵心是在想,父皇一定是覺得涵心笨,所以不常來看涵心。寧姐姐你可知道,我問過煥欹了,他說父皇常常去看他,而且還誇他聰明。我也一定要讓父皇知道,我也是很聰明的!”
寧﨏在心底輕輕歎息,涵心,可知你的聰明和你的乖巧,都難以左右皇上對你的關注之心。
正如她等一類的寂落宮妃,縱然再花豔盛放,也是孤芳自賞而已。
她擁著涵心,道:“寧姐姐相信,皇上一定會發現涵心的聰明,一定會視涵心如掌上明珠。”雖是安慰之言,但寧﨏不免又覺得這會有誤涵心寄放厚望,於是又補充道:“你已經是皇後娘娘的掌上明珠,也是寧姐姐的忘年摯友了!”
涵心聞言,臉上又綻放出喜悅的笑容,使勁地向寧﨏點頭,“對,寧姐姐說得對!”
寧﨏與她相依在殿中再歇了一會兒,便相攜離開了環禧殿。寧﨏把涵心送回怡涵殿,與她相約好明日練舞時辰後,才離開昭華宮。
出了昭華宮,竟在宮門外看到正要踏上鸞轎的常婕妤。
“常姐姐,”寧﨏在她身後喚道,“請留步。”
常婕妤回頭看到寧﨏,臉上的陰霾稍有退減,淡笑道:“原來是寧妹妹。怎的如此湊巧?”
寧﨏走上前來,留心觀察著她的表情,覺得笑意竟是微有牽強,而她雙目內的焦慮不安更是怎麼也逃不過有心人的眼。
寧﨏試探地問道:“聽說煥欹皇子現於氤書殿中受學,常姐姐可是來探視?”
常婕妤開口想說什麼,卻又停了下來,轉身對如柳道:“我不用轎,你令他們退下吧。我和寧采女一道步行回宮去。”
常婕妤拉上了寧﨏的手,一同往前走去,待離開昭華宮有一段距離後,才道:“妹妹,姐姐自有憂心的事。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她到昭華宮來,當然不是為了探視煥欹,她是來請求皇後讓她在氤書殿中伴煥欹受學的。煥欹往返氤書殿已有數天,雖暫時並無異樣,但是她總覺得不安,隱隱中覺得事有蹊蹺,她也無法估計是否真如自己猜想的那樣,但是無論怎麼樣,她不能讓煥欹冒險。
皇後聽到她的請求,隻靜靜地看著她,不發一言。那片刻的靜默,讓常婕妤無比惶恐,但是她仍然隻能保持儀態立在皇後跟前,擺出一副鎮定自如的模樣。麵對捉摸不透的皇後,隻能掩藏自身。
皇後給予她的回應是:“本宮何嚐不想伴涵心、煥欹於受學,隻是這女眷伴讀,在宮中並無規例,本宮身為六宮之首,不敢有違祖先誡示。”
常婕妤如受當頭棒喝,忽感渾身冰冷,雙腳顫抖。皇後便是皇後,祖先誡示,堂而皇之的宮中規例,理所當然的後宮之首,每言每句,依有皇規,試問,區區正三品宮妃,如何能與之抗衡?
行不通了,再行不通了。
如何是好?
煥欹,為娘真的無能為力,隻能祈求你此次平安無恙。
寧﨏聽完常婕妤的話,暗暗心驚,道:“如此說來,姐姐可以做的,隻有事事小心。”
常婕妤歎了口氣,道:“事到如今,也別無良策。姐姐隻是惱恨自己,是否平日對皇後有所冒犯,至令皇後有此布局。”隻是連累煥欹了,這比她自身受計更讓她揪心。
寧﨏道:“妹妹近日需為涵心習舞,可以多番出入昭華宮,妹妹定為姐姐留心煥欹。”
常婕妤握住寧﨏的手,感激地道:“謝妹妹勞心了。”不見得寧﨏就能幫上忙,隻是,對方願意有此一助,也是件讓人溫心的事,尤其是在這個束手無策的時候。
二人相挽前行。寧靜宮道上,陽光燦爛,但卻灑不盡各處陰暗的旯旮。
春瓴殿的院落座南向北,陽光竟是沒法完全照射進內。元清清在宮房內呆得煩悶,叫上了如蓮一同出外散步走動,謂之“吸收陽光溫暖”。
“主子,你看那邊的桂花開得多好!”如蓮指著前方連綿一片的桂花樹,雖然尚有距離,但卻聞到了陣陣撲鼻桂花清香,令人甚是心曠神怡。
元清清加快了腳步往前走去,香味越濃,她的笑容越燦爛,步履越發輕盈,衣裙飄逸,率真活躍。
得到桂花樹下,抬起頭仰望盛開的桂花,她雙眸泛起興奮的光芒,正要繼續往小樹林內走去,卻看到內裏竟已有人。一位身穿紫色錦袍的男子正背對著她來的方向,在一張碩大的石桌前埋頭動手,看不清是所為何事。
她好奇地走上前,來到男子的身旁,也沒注意石桌另一端正侍立的數位宮女,隻低頭看向男子動手之處,原來是正在畫畫。眼前的桂花樹,在他的筆下栩栩如生,隻是在元清清的眼中,還欠缺了一點東西。
感覺有人突然出現在自己身邊,他抬起頭來,看到竟是位麵生的女子,不由一驚,然後留心到她的服飾知對方乃是宮妃,再細看她的麵容,卻是秀麗靈動,比尋常宮妃少一份精心雕琢的濃豔,多一份清婉雅致。
她隻定定地看著他的畫,眼內的興奮更甚,也不問畫主意願,徑自提起另一支畫筆,蘸上墨汁,在桂花樹頂端加了一個紅彤彤的太陽。
“既然樹木茂盛,怎麼可以缺了太陽呢!”她放下畫筆,得意地看著自己添加的太陽,感覺整幅畫終於符合了她心目中的意境。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好個率性而為的靈秀人兒。後宮中原來佳人深藏,他竟差點錯過了。
他也放下畫筆,故作鄭重地對她道:“這畫是我的,你妄自添加內容,就不怕我問責嗎?”
元清清瞪大了雙眼,理直氣壯地道:“這畫確實你的,但這景致卻是這宮中每一個人都可以欣賞的,你光把桂花樹畫了,卻少了太陽,那怎麼成?已經不是這兒的景色了!”
他更是覺得有趣,挑了挑眉,道:“原來如此。這麼說,我還得謝你這巧妙一筆了?”
元清清把手背在了身後,盈笑著仰起臉,道:“那倒不必,隻是這畫既已有我一筆,我想不如送了我吧!”
他忍不住笑了,從來沒有人這麼跟他說話,這可是頭一回的新鮮事,“你說得甚是,這畫,確該送予你。”
元清清開心不已,伸手就把畫拿了起來,這時突然想起這男子怎麼竟在後宮之中?又覺對方似乎應在何處見過,剛想詢問,卻看到一個總管裝扮的太監匆匆地從前方走來,當快要靠近這名男子的時候,太監跪下行禮道:“奴才參見皇上!”
皇上?元清清呆住了,手中的畫飄然落地,抬頭錯愕地看向眼前的紫衣男子,隻見對方正對地上的太監說道:“方公公,平身。可是有要事?”
“皇上,兵部尚書李大人有急事求見。”方公公雙手垂放在身前,恭敬地回應禎文帝。沒錯,他就是皇上,當日在淑妃壽宴中,皇上座處高遠,她隻是依稀記得大概的麵容輪廓,如今近距離相望,記憶慢慢清晰起來。元清清不及多想,慌忙向他跪下,“臣妾參見皇上!”
禎文帝伸手把她扶起,問道:“你是何宮妃嬪?”
元清清一時記不起那些複雜的回應聖上的措辭,便直接回答道:“春瓴殿,元清清。”
禎文帝不禁笑了,“好,朕記住了。”此女確實有意思。
元清清看著皇上,原來自己的夫君,那個尊貴的帝皇,就是這等模樣。
禎文帝擺駕,一眾宮女太監緊隨聖駕,漸漸遠去。
元清清目視著皇上遠去的方向,怔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她看到地上的畫,連忙把它拾起,抖去上麵沾染的細塵,手指輕輕觸碰皇上所繪之筆墨。心中隱隱間滑過一念:原來皇上,是如此風度翩翩。
桂花的香氣漫過鼻息,拉回了她的心神。她把畫小心卷起,雙手將之護進懷中,笑意難掩地輕步走出了桂花樹林。
“宣,元禦女進昭華宮。”皇後宮中主事公公到臨通宣,春瓴殿的主事公公疾步向元清清所在的西閣走去,一迭聲地往西閣內通傳。
皇後突然傳召,元清清始料未及,連忙更衣裝扮,一時慌得有點不知所措。
坐上鸞轎後,元清清按著“咚咚”直跳的心房,不斷命令自己莫怕、莫慌、莫緊張。
對於皇後的印象,一直模糊,最深刻的那一次,是在淑妃壽宴上,皇後伸手摑了孟馨如一掌,那一幕的淩厲懾人,至今憶起還讓她心驚。
莫怕、莫慌、莫緊張……
昭華宮到臨,她下了轎,靖公公在前方引路,她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心猶如懸在了半空。
進入了昭華宮正殿,隻見殿內主位上,皇後已然端坐,她走上前去,跪下道:“臣妾參見皇後娘娘。”
皇後看著她,心內思忖,這位,就是皇上特來與她說,不日內安排侍寢的元清清?單論樣貌,隻是一般的清秀之姿,比起駱沅兒、寧﨏等人均要遜色,但她既然能得蒙皇上青睞,定是有她過人之處。
“平身。”皇後緊緊盯著她看,隻見她直直地站起身來,還明顯地呼了口氣,全無儀態可言。
皇後皺了皺眉,道:“賜座。”
元清清鬆了口氣,坐下後,抬頭望向皇後,看到皇後莊容嫻雅,並不如想象中的可怕,不由放下心來,隻等皇後發話了。
皇後道:“本宮聽皇上所言,與元禦女在東園桂花樹林中見得一麵,不知當日情形為何?元禦女又何以會到桂花樹林中?相信必是逸事一宗。”
元清清聽到皇後問起當天情形,不覺想起與皇上的偶然初遇,心內也覺甚喜,便笑著道:“當日臣妾也是一時看到桂花開得好,花香好聞,便進入林中,沒想到竟遇到皇上。皇上當時正在畫桂花樹,臣妾看皇上畫得雖好,但畫中卻少了一輪太陽,便為皇上把太陽畫上。但當時臣妾並不知那是皇上,便鬥膽說要他把畫送給臣妾,沒想皇上竟也答應了。”元清清越說越清晰地憶起了當時的情景,越發覺得可笑意趣。這樣與皇上相遇,著實有意思,不知皇上還記不記得她?是了,他那天臨走,不是說會記住嗎?君無戲言,定是記住她了。
她看皇後並沒有發話,便又繼續往下說道:“後來方公公來了,臣妾才知道那是皇上。臣妾以為皇上要怪罪,可是他沒有,還說會記住臣妾,臣妾真是意想不到。”元清清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心內的真實想法,並沒有誇耀之意。皇後看她越說越興奮,嘴角微微地揚起,似笑非笑。
“當日情形便是如此。”元清清笑眯眯的,自覺說得甚是詳盡,皇後聽了該會滿意才是。
皇後從喉裏笑了一聲,眼睛不再看她,一隻手放在了椅子扶手上,半垂下頭,道:“確實難得。元禦女與皇上有此奇緣,也算是宮中一席佳話。”
元清清聽了皇後的話,更是歡喜,道:“皇上不怪罪臣妾已是臣妾萬幸,不敢稱佳話呢。”隻是,這“奇緣”二字,她覺得皇後說得很貼切。
皇後抬起頭來,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隻是一個不知禮節、不具心機的憨魯女子罷了,皇上竟然對之喜愛,想來隻是圖個新鮮吧。她思量著,心中有了打算,便對元清清道:“本宮說稱得上,便是稱得上。”看到元清清臉上顯露的歡欣神情,皇後不由一陣厭煩,揮了一下手,道:“好了,你退下吧。”
元清清依言行禮告退,想著皇後果然是賢德和善,對待她這種低等妃嬪也這麼關懷恩恤。想自己先是偶遇皇上,後是被皇後善待,當真是可喜之事,竟微有激動。退出昭華宮時,再無來臨時的忐忑不安,而是愉悅滿懷,笑容滿臉了。
畫卷輕展,幽風一涼,隻聞得墨香淡淡,紙上風景順勢冉然躍於眼前,纖茂靈佇的滿園桂花樹,細筆點染的桂花繁朵,著墨巧致,自有一番星媚姿態。而,上端一輪紅日,雖是突兀,卻又有說不出的和諧呼應之感,別有一番意境。
寧﨏細細看著眼前的畫,固然是自有讚賞的感歎,但是,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她側頭看向一旁洋洋得意的元清清,好一個興致滿懷的笑容,清清便是清清,毫不掩飾得遇皇上的喜悅與榮幸。奇緣,當真是奇緣。無須精心布局,無須費盡心思,無須求助於任何人,便相見於皇上,得賜禦筆。
此時此刻,清清與她分享皇上墨寶,她該是高興才對。她應該高興,至今唯一還在自己身邊的金蘭姐妹,終於獲皇上青眼,可喜可賀。
但是,她想不到首先湧上心頭的情緒,竟不是高興。
元清清看寧﨏半天沒有說話,便問道:“﨏姐姐,你善丹青,肯定知道這畫好是不好,你不如告訴妹妹吧?”
寧﨏笑了一聲,在桌旁坐了下來,伸手拈起畫紙的一角,道:“這畫好是不好,妹妹根本不必在意。這畫是何人所賜,才是最重要的。”
元清清習慣性地跺了一下腳,扶著寧﨏的肩膀道:“﨏姐姐又笑話我了!”
寧﨏低下頭,道:“姐姐並非笑話你,姐姐說的是實話。”
元清清展顏而笑,她俯下身,把自己的臉貼近寧﨏的耳側,看到前方的銅鏡中出現了兩張如花嬌容,她道:“姐姐,妹妹從來沒想過要得皇上寵幸,妹妹一直想著在宮中能和你們做伴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寧﨏注視著鏡中的自己和元清清,為何,自己竟是麵無表情,清清笑得如斯開懷,自己不是該相呼應,相配襯,才不枉費這如蘭倒影嗎?
她揚起唇,微微一笑,道:“但如今妹妹要好好想著,該如何侍奉皇上,該如何當一位至賢至德的妃子。”
元清清臉頓時緋紅如霞,“這個……這個妹妹不敢多想。”侍奉皇上?她從來都沒想過該如何侍奉皇上。她一向隻隨著性子做自己所喜之事,該怎樣做才能討一個人的歡心呢?對方是自己的夫君,更是一國之君,她該怎麼做呢?
寧﨏轉過身來,拉著元清清的手,道:“在姐姐心裏,妹妹是至情至性的,或許多一點自然流露,皇上反而更欣賞。”再多心思,再多打算,再多聰敏,此時又有何用?一個沉寂宮妃,又有何妙計可以呈獻於人?端的是貽笑大方。
元清清聽了寧﨏的話,細想了一下,覺得甚是在理。自然流露,就是憑著自己的性子行事,這不是易事嗎?她朝寧﨏連連點頭,臉上笑容更是燦爛。
從春瓴殿內出來後,也快到與涵心公主相約的習舞時辰了,她一邊向昭華宮方向走去,一邊在心內想到了一些事,也許,在應公主之約前,先見一見皇後。
距離元清清說遇到聖上的時日,已有兩天了,皇後必然已經得悉此事。元清清是否能順利侍寢,恐怕還得看皇後的意願。
如若不能侍寢,皇上這番意外關注,便隻是一場空歡喜。
眼前如浮現出元清清純真的笑臉,寧﨏輕歎,讓這所謂的奇緣成為空歡喜,讓人於心何忍?
然而元清清竟忽獲聖意,又何德何能?
進了昭華宮,寧﨏求見皇後,聽得門前主事公公在外高聲宣呼,她突然感覺有點心驚,這往日已聽得習以為常的禮節,此時竟然讓她揣然不安,常說心有計較之人,便自有百般的掩飾方法,但她一時竟然想不到接下來應有的何種模樣,皇後又會接受哪般姿態。
過了一會兒,靖公公出來傳話:“皇後娘娘宣寧采女進殿。”
寧﨏款步走進內殿,在這一刻她想,最好的掩飾,不外就是自己原來該是怎樣,便是怎樣。
內殿中,宮女正在為皇後沏茶,濃鬱的茶香溢滿於室。皇後靜坐在一旁,看著宮女的一舉一動,一副安閑悠然的樣子。
寧﨏行過禮後,皇後讓她坐在自己身側,笑道:“寧妹妹聞著這茶如何?”
寧﨏低頭回道:“這茶香鬱芬,自有一股醇鮮氣息,臣妾猜想該是雨前龍井。”
皇後笑意更濃,點頭道:“寧妹妹果然見識廣博,光是聞這茶香,便知這是雨前龍井。本宮實在是喜歡妹妹這樣的慧質人兒。”
寧﨏謙恭地道:“皇後娘娘謬讚,臣妾愧不敢當。”
宮女把沏好的茶為皇後斟泡奉上,也為寧﨏送上了一杯。
皇後端起茶細品著,不經意似的問道:“寧妹妹求見,未知所為何事。”
寧﨏稍稍遲疑了一下,欲與皇後所言之事,必須細加思量,既要皇後明白自己所言,更要皇後相信采納。
她開口道:“臣妾有一事相求皇後娘娘。”看到皇後探詢的眼光望來,她連忙接道:“臣妾自知冒昧,但是,臣妾實在別無他法,隻能求助於娘娘。”
皇後放下茶杯,看著杯內輕輕旋轉的茶水,道:“相求何事,直說便是。”
寧﨏的雙目開始微微泛紅,聲音夾著幾絲沙啞:“臣妾進宮之前,便與春瓴殿元禦女相識於幼時,十數年姐妹情誼,臣妾已把元禦女視作自家親妹,臣妾姐妹二人在宮中亦是相依相伴,雖臣妾二人福薄一直未蒙聖上寵幸,但這日子卻是過得舒心自在,這也是承了娘娘的眷顧。隻是……隻是……”她哽咽著,似是難以再往下說去。
皇後看著她,問道:“隻是什麼?”
寧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繼續道:“隻是,今日臣妾聽到元妹妹告知,說已得聖上青睞,元妹妹歡喜亦是在常理之中,但,臣妾卻擔心非常。皇後娘娘,臣妾擔心的,正是元妹妹個性率真,不拘禮節,恐怕日後獲寵後會招致他人杯葛,惹來傷身暗箭。”
皇後挑了挑鳳眉,回想起當日召見元清清的情形,確實如寧﨏所述,元氏乃為性直之人,隻不過,性直的人,自有她可靠之處,性直,沒有太多她預料未及的心計打算,更能令她放心。
她不動聲色,說道:“本宮也曾召見元禦女,正如寧妹妹所言,確實個不通大禮,不曉雅儀之人。”
寧﨏歎了一口氣,道:“皇後娘娘,臣妾所求之事,正是求娘娘莫要讓元妹妹過早蒙幸,以避一時風頭,以保元妹妹在宮中周全。”
皇後終於明白寧﨏的用心,她隻輕輕笑著,輕拍了一下寧﨏的手背,道:“寧妹妹不惜越禮向本宮相求此事,足見寧妹妹與元禦女姐妹姐妹情深。本宮對這後宮眾妃的最大期望,便是各人能禮敬相親,秉義摯誠。如今眼看在你身上最能昭顯此意望,本宮也甚感欣慰。”
寧﨏聽著皇後的每言每句,心中隻暗暗揣測皇後心思是否真如話中之意,她深知皇後性情難以捉摸,必是不能讓旁人輕易猜度用心,但是,她既決定此次所為,便已有各種可能的預料打算。
皇後到底信是不信,到底把她的話聽沒聽進心裏,還是未知之數。到了這一刻,她隻有等待日後的結果了。也隻有通過這樣,才能真正試驗出皇後對她是否已然信任,才能知道接下來,該如何繼續籌謀往前。
一個迷茫在太多未知當中的人,是不可能有所收獲的。她深知這個道理,必不讓自己再繞彎路。
至於元清清,寧﨏想到她,心中不由有些微的不安,她無意打破清清的希望,隻是孤立如她,別無更佳良策。
不能再等了,她已經等待太久,忍耐太久了。
對與錯,已不再重要。從進宮之初,已是不再重要。
寧﨏向皇後告退後,立刻前往環禧殿,至少,她還有一條可行之路,她還有一個於禦前獻舞的良機。她一直覺得,乃至到了今天,更篤信每個妃嬪與皇上的緣分,是天意,也是人為,說是奇緣也好,俗遇也好,禮見也好,無論是何種方式,也離不開皇上的喜好,正是如此,最重要的,不在於妃子如何,而是在於皇上的感覺如何。而把握皇上的喜好,比把握那虛罔縹緲的所謂緣分,顯然要來得容易。
在皇後的掌控底下,她可以做的事情有限,但一次緊密的把握,她還是可以辦到的。
樂聲渺渺,她揮舞絲緞,幽柔娉婷,步足慢慢更輕,更飄逸。
寧﨏,你可看到,此時你的舞若倩蘭?她在心內自言,在一刻,她覺得她似乎已經不再屬於自己,而是蕩於空中,旋轉於最廣闊的嫋惘天地。
霜降。
宮中一片入冬的繁榮忙碌。寒意一天比一天來得強烈,夜幕也一天比一天降臨得早。
申時剛過,酉時將屆,天空便已是暗藍一片,夜風蕭瑟,涼入心腑。
敬事太監在夜空下高聲宣呼:“春瓴殿,元禦女整裝。戌時進頤祥宮。”
春瓴殿西閣,如蓮正動作迅速地為主子準備沐浴一切用物,室內馨香芬芳,霧氣繚繞。元清清伸展雙臂,由如蓮為她輕解羅衫。白皙嬌嫩的肌膚,吹彈可破。
這一天終於到來。當然也比預料中要早。她感覺自己的雙手在微抖,是欣喜,是興奮,是緊張,是惶恐?
原來得蒙聖寵的感覺,竟是如此。就像以前在家府中時,將要見到爹爹,而又沒把女誡記熟的感覺一樣。不,也不完全是,比那時,還要多一點東西。
她想著,越發緊張,忍不住把臉埋進了水中。皇上,皇上,如果我不能討你歡心,你千萬不要怪罪於我!
今夜侍寢的宮妃,是元清清。她雖身處秋鶹殿,但也從外麵主事宮女處耳聞聲音片段。這就是結果。等了數日後,終於有所明了。
她走到門邊,打開房門,迎麵吹來一陣冷風,她不禁打了個寒戰,是由心而發的。夜空迷蒙,宮院冷清,遠處隻見寥落的幾點燈火飄忽隱約,她心底一涼,雙手緊緊抓著門邊,竟是這樣?!今夜,在春瓴殿,元清清將坐上鸞轎,前往頤祥宮,承及皇上雨露。而她,卻未得皇後一絲信賴。
莫說皇上寵幸,甚至未得皇後一絲信賴。她望著黑暗遠方,漸感眼前模糊,再也看不清半分。那裏有什麼?有連綿的宮房綠瓦,有各宮或是榮或是寂的妃子宮人。那裏有什麼?然而那裏有什麼再無須她看清,她也無法再看清。
宮路遙遙,她還要走多久,才能到達想去的地方?
她倚在門邊,久久亭立。
如靈在一旁靜立良久,終於忍不住把披風拿起,輕步走到主子身後,囁嚅著道:“主子,風大,不如披上披風?”
寧﨏聽到如靈弱而無力的聲音,側了一下頭。再涼的風,此時已不再覺得冰寒,還有什麼冷得過她在宮中的前路?
“不必了。”她道。
如靈遲疑了一下,又道:“但,很冷。”
寧﨏回過頭來,看到如靈雙手捧著披風,滿臉的忐忑。好吧,何必辜負了她的一番心思。寧﨏取過披風,披上了身,如靈伸出手來幫她把披風後擺披好,寧﨏看了她一眼,在這個時候,這宮女的細微舉動,竟讓她感到一絲的溫暖。
路再難走,也得繼續向前;路中縱然阻礙重重,冰寒徹骨,她也得想盡辦法,去除路障,找尋溫暖。不能再猶豫,已沒有退路,任何一線的希望,她都必須掌握。人心再難討信,她也要一試。
她關上了房門,來到桌旁,迎著暖暖燈火,揉搓著冰冷的雙手。清冷夜晚的好處,便是讓人可以重新擁有清醒的頭腦。而驟然的暖意,更是讓人更能清楚此時所需所想。
她命如靈為她點燃了常婕妤贈予的熏香,香溢一室,安寧人心。
清晨時分,宮道上步聲抑揚,宮人抬著貴人鸞轎平穩地向前而行,早上的輕風吹開轎簾幾許,轎內人兒不禁覺得瑟瑟,她拉緊了身上披風,探頭看向轎外,已近昭華宮,就快要再見到皇後娘娘了。她這次一點都不害怕,皇後平易近人,待她甚親,她反而想見皇後,一謝恩恤。
昨夜之事,令她想起有點羞赧。皇上一看到她,就令她不用行禮,“與朕獨處時,你不必行禮,不用稱臣妾,隻像你當日在桂花樹林裏,如何待朕的,就如何做。”
元清清驚異地看向禎文帝,他正笑著,一如當日在桂花樹林中的親切平和,完全沒有帝王的威懾。她心中惶恐慢慢消減,雙眼睜得大大的,盯著他看。她此時最想做的,就是看清楚他,記住他的樣貌。
他看她隻盯著自己看,不發一言,奇怪地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怎麼此時竟如此安靜了?”
元清清側頭道:“皇上不是叫我像當日一樣待你嗎?臣……我正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啊。”
禎文帝笑了,道:“你不說話,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嗎?”
元清清點點頭,道:“正是。我想看清皇上是長何等模樣的,我要記在心裏。”這原是她直白而言的心裏話,但聽在禎文帝耳中,卻似是綿綿情話。他也知她是無心之言,但聽了也甚覺舒心,便拉過她的手,道:“好,你喜歡看,便好好看吧。”
接下來的很多事情,元清清不敢再回想,她撫摸著自己發燙的雙頰,原來,這就是取悅一個人嗎?原來,取悅一個人的同時,自己也是這麼愉悅。
﨏姐姐說得很對,隻做自己,果然皇上就很歡喜。
這時,轎停了下來,轎簾牽開,她向外一看,原來已到昭華宮。
她滿心歡悅地走進昭華宮,再次看到皇後,她輕笑行禮,那一副欣然的樣子,皇後看在了眼內,也自是在意料中。一夜恩寵,對這小女子來說,恐怕已是莫大的榮幸。
皇後道:“元妹妹精神看來甚好。”
元清清點點頭,語調輕快地道:“臣妾還要謝過娘娘恩恤,謝娘娘厚待臣妾!”
皇後聞言,忍不住笑了,道:“你可當真有趣。無緣無故地竟謝起恩來了。”
元清清搖著頭,“皇後娘娘,臣妾這不是無緣無故的,臣妾覺得皇後娘娘的確實和善親厚。”
皇後垂下眼簾低笑,想起了什麼,又看向她,緩緩道:“那本宮可以告訴你,待你親厚的,不止本宮一人。”
元清清好奇地問道:“還有何人?”
“當然是你的好姐妹寧采女了。”皇後笑著,語速不經意間放慢了,“你可知道,寧采女曾到本宮跟前,請求本宮不予安排你侍寢,說這是要你避一時風頭,以免你遭他人嫉恨。”
第十五章 舞未央
元清清始料未及地看向皇後,隻見皇後臉帶淺柔微笑,似有讚許之意。但此時她卻按捺不住心中的詫異,這話意中的突然,讓她覺得有些微難以置信。
﨏姐姐,曾向皇後請求不予安排自己侍寢?
元清清怔然,回想起告知寧﨏自己偶遇皇上之時,對方還曾經說過讓自己好好想清怎麼討一個人的歡心,全然沒有讓自己一避風頭之意。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如果皇後說的是真的,那就是﨏姐姐瞞著自己行事。她刻意如此,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百思不得其解,開口向皇後道:“﨏姐姐真的是這麼說嗎?”她心思一亂,便把禮節忽略了,忘記鳳駕當前應有的措辭。她說完這句知後,馬上又意識到不妥,便又道:“皇後娘娘,寧采女可有真的如此說過?”
皇後的笑容隱隱地摻夾著嘲諷,她看著元清清急於求證的臉,道:“元妹妹如此說來,可是思疑本宮存心欺騙?”
元清清急忙跪下,道:“臣妾不敢!”
皇後道:“你們均是新封妃嬪,蒙皇上召幸是遲早的事情。本宮聽了寧采女所言,未予依納,正是因為本宮覺得你赤誠一心,至善待人,必能受各方所容。那嫉恨一說,隻是杞人憂天。”
元清清低下了頭,皇後所言句句在理,那麼﨏姐姐,果然是出於一片好心嗎?想不透,實在是無法明白。
退出昭華宮後,元清清往秋鶹殿而去。天朗氣清,風中的寒意不如早上的刺骨。一徑行長宮道,偶見枯葉零落。
寧﨏正在修補絲緞上的裂縫,昨日就發現絲緞當中有一處被劃破,幸好她宮中有此種同色絲線,修補也是易事。
忽然感覺門前一暗,她穿過一針,抬起頭來,看到門邊佇立的元清清,她穿著那一身禦女級製朝服,雖稱不上高貴,但也比平日尤顯婉雅。
隻是,對方的神情似乎有些異樣。寧﨏放下針線,走上前去,道:“妹妹,昨夜侍奉聖上已是勞累非常,為何還親臨姐姐宮房?”
元清清冷著一張臉,道:“你不是一向遵於禮數嗎?此時你該喚我元禦女,而你也不應再自稱是我姐姐!”
寧﨏怔了一下,看著元清清,隻是一夜蒙寵,便已是如此姿態嗎?
她垂下首,就要向元清清行禮,沒想到元清清伸出手來扶住了她,笑著道:“姐姐,妹妹這是逗你玩呢!”
寧﨏意想不到地抬起頭,元清清果然是滿臉笑容,一如既往。
“你……真是,嚇了姐姐一跳。”寧﨏莞爾。
元清清拉著寧﨏在桌旁坐下,難掩興奮地道:“姐姐,妹妹昨夜和皇上在一起,實在是很緊張,又擔心皇上不喜歡妹妹,又怕皇上怪罪妹妹不懂侍候。妹妹心內隻一直想著姐姐的話,要做自己,做自己皇上便會喜歡了。果真如此呢!”
寧﨏看到元清清頰邊有幾縷發絲散落,抬手為她把發絲捋到耳後,聽著她說的話,心內淌過一抹苦澀的滋味,隻做自己便能討皇上歡心的人,恐怕隻有她一人了。
寧﨏壓下思慮,笑著對元清清道:“那是你本就純真討喜,所以才會得到皇上喜愛。”
元清清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道:“姐姐,你是否曾經擔心妹妹得到皇上寵幸後,會遭蒙其他人的妒忌?”
寧﨏聞言,不由愕然,旋即,她回過神來,說道:“姐姐確曾有此憂心。妹妹日後定要小心為上。”
元清清點了點頭,又道:“姐姐果然是出於一番好意。剛才皇後告訴妹妹,說姐姐曾向她請求,不予妹妹侍寢。當時妹妹還奇怪呢,怎的姐姐會有此一舉?後來一想,知道姐姐定是為妹妹著想了。”
寧﨏暗暗心驚,皇後竟然向元清清說出她相求一事?!這是在她意料之外,皇後此一著當真是居心叵測。
她對元清清道:“你明白姐姐一片心意便好。”
元清清的神情突然有些微轉變,她道:“但接著妹妹再想,為何姐姐竟要瞞著妹妹向皇後提出這個請求呢?既然姐姐擔心妹妹,為何不直接對妹妹說出不宜太早侍寢?”她頓了頓,接道:“卻隻是一味為妹妹思量如何取悅皇上?姐姐,可否告訴妹妹,這是為何?”
寧﨏感覺元清清本來相握的手,此時慢慢鬆開。眼前的一個笑容,也漸次變淡。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的心思也變得細膩了,開始注意一些以前不在意的事情,開始考慮一些過往未曾想過的問題,開始明白駱沅兒當日的一番話。
皇宮是什麼?後宮是什麼?是你爭我奪的地方。是一口不舍跳出的榮耀井底。
隻是想不到,首先的矛盾,會是發生在眼前的好姐妹身上。
寧﨏的目光也開始變得漠然,既然對方急欲知道答案,她也無須再遮掩。掩飾,對於背叛來說,無疑就是莫大的諷刺。
“如果我告訴你,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你著想。你會相信嗎?”寧﨏注視著元清清的臉,發現對方的表情越發落寞,“如果你相信我說的每一句話,那我不必多言,你自會明白。如果你並不相信,又何必多此一問呢?你又想聽到什麼答案呢?”
元清清咬了一下牙,瞪著寧﨏,道:“我想不到原來你也變了!你們的臉,我已經看不清楚了!”
寧﨏覺得心頭湧上了一陣接一陣的酸楚,痛的感覺正在侵蝕著她的平靜。難道她就沒有為姐妹之情的零散而心痛嗎?難道她就沒感到過失望嗎?她們的臉,她又何嚐真正看清楚過?
她淒然而笑,說道:“既然如此,話再多說,也是徒勞。”
元清清的眼中淌下了淚水,她站起身來,想開口說什麼,卻哽咽住了。
寧﨏別開了臉,不想再看她,也不忍再看。
元清清擦去了臉上淚水,毅然轉身便走。
寧﨏回過頭來看向門外,元清清已再無蹤跡。她不禁心感惆悵,低頭看到桌上絲緞,她重新拾起針線,一針接一針,細細縫補。不知不覺間,視線朦朧,忽覺指腹一疼,竟被刺出了殷紅血珠。
午時,皇後便命人在環禧殿中設下席桌,吩咐禦膳房為昭華宮準備皇上禦宴,還特命樂師將各式樂器備善妥當。
怡涵殿內,涵心正與寧﨏一起準備獻舞的一切事宜。寧﨏身上一襲雪白飄逸綾紗衣裙,發絲隻用一支蝴蝶碧玉簪綰成柔垂清雅的如雲髻。絲緞隨意地挽在肩臂上,還未起舞,行止間便已透露出一股輕俏嫋娜的纖纖美態。
涵心的臉蛋上滿溢興奮與期待,她比寧﨏顯得更為緊張,總不時要求寧﨏跳出其中某一舞步,生怕她會有所忘卻。
時辰一刻一刻地過去,寧﨏和涵心漫不經心地隨意交談著,心思卻早已到了今夜的禦前獻舞上了。
皇後也於申時派遣迎駕宮女和太監守於昭華宮門前,隨時迎接皇上的到來。
所有,一切,均是精心準備,細致打點。
這時這刻,三種心思,三種期盼,三種守望,互不交集,卻又別有關聯;各自思量,卻又相牽相會。
乾陽宮中,禎文帝正與眾位軍機大臣共商邊境夷人來犯一事,情勢告急,駐守軍隊與夷人交戰數回,均節節告敗,各師將領已從各路出發前往支援,但若依原計而行,需時甚久,隻怕援兵未到,夷人已經攻破邊關了。
各臣子均各執一套的行兵之策,大家相拗相駁。禎文帝細析各法利弊,都是良策,卻又各有疏漏,不禁更為焦心如焚。
酉時,方公公匆匆趕至昭華宮,向皇後傳稟皇上音諭:“政務急置,駕臨時辰未定,汝等不必相候,宴開自娛。”
皇後聞得聖上延遲駕臨的諭意,不禁微覺得失望,她想了想,問方公公道:“皇上是否仍於乾陽宮中商議要事?”
方公公道:“回皇後娘娘,正是。”
皇後沉了口氣,到底還是國事為重,就且耐心候駕便是。
方公公走後,皇後坐在殿中,身旁侍立宮女謹守微立,殿內了無人聲,一時竟覺蕭冷寥落。她歎息了一口氣,平日也是這般度過,隻不過今日心有期望,盼而未及,因此才會益發感覺失落與焦急。
她站起身來,向外走去。怡涵殿中也許該熱鬧些,涵心這小家夥,此時是否更是雀躍興奮?皇上自從前次到臨宮中與涵心見過一麵後,就再也沒召見涵心,即使是已向皇上說出涵心精心編排了一支飛天舞,欲於父皇麵前獻舞,皇上也隻是淡淡答應屆時前來觀舞,卻從沒想過召見涵心一次,以示鼓勵。
皇後來到了怡涵殿前,門前宮人恭迎聲響起,她繞過紅牆,踏進殿中,便看到涵心與寧﨏向自己分別行禮。
皇後伸手扶起了涵心,一邊讓寧﨏免禮。
涵心迫不及待地問道:“母後,是不是父皇快要來了?”
皇後看到涵心滿臉的急切與企盼,心頭一緊,握住了她的小手,強笑道:“父皇忙於政事,要再稍過一會兒才能來。母後先命人為你上晚膳。”
涵心搖了搖頭,道:“涵心不餓,涵心想等父皇來了和父皇一起用膳。”
皇後坐下來,抱著涵心的腰身,為她把額邊細碎的幾根發絲輕輕撥開。涵心覺得母後的手柔軟溫暖,臉上不由泛起嬌疼的神情,偎進了母後的懷中,嘟噥著聲音道:“母後,我好緊張呢。萬一父皇不喜歡涵心的舞,那怎麼辦?”
皇後擁著涵心,撫摸著她的頭,柔聲道:“父皇一定會喜歡的,因為那是你的一片心意。不光是父皇喜歡,母後也會很喜歡,涵心編的舞,一定是最好的。”
寧﨏在一旁看著皇後母女二人相依相伴,喁喁細語,於清幽大殿內,竟自這一角滲露出一絲難得的溫馨與暖愛。
而那一邊廂,禎文帝已與眾臣商議確定了一個用兵良策,難題解開,旨意擬下,禎文帝自感焦慮已消,便摒退下了眾臣,邁步走出乾陽宮。想起今日一直在忙於與群臣議事,未能到淑妃宮中探視,不知淑妃身體如何,昨日還曾聽她說起腹疼漸消,卻還是覺得有些微不適,隻怕是餘症未愈,當真令人擔心。
他下意識地對方公公下令道:“移駕貞寧宮。”
方公公聞言,臉上一怔,然後道:“皇上,昭華宮今夜已設禦宴。”
禎文帝這才想起所應皇後之邀,停下了腳步,沉吟片刻,問方公公道:“現是何時辰?”
方公公躬身回道:“回皇上,現是戌時。”
禎文帝思忖,時候不早,昭華宮中應已用過宴膳,便道:“你為朕到昭華宮通稟一聲,隻說朕還有要事,今夜不能駕臨。”
方公公不敢多言,隻得領命,並令各宮人備輦,為皇上移駕貞寧宮。
已是戌時,皇上聖駕還是遲遲未能到臨。皇後看到涵心無精打采的樣子,咬了咬牙,站起身來走出怡涵殿,對靖公公吩咐道:“替本宮備車輦,進乾陽宮。”
她話音未落,便聽得外麵通傳響起:“方公公進殿!”
她聽到是方公公來臨,不由覺得奇怪,怎麼不是皇上駕到?轉念一想,不安之感湧上心頭,於是快步向外走去,看到方公公正恭敬地立於大殿內,當看到她,馬上跪下行禮,饒是如此,皇後還是察覺到他臉上閃過的一絲惶恐。
皇後向他走近了一步,道:“方公公,你莫不是又來告知本宮,皇上還需延遲駕臨時辰?”
方公公慌地垂下了頭,道:“回皇後娘娘,皇上身纏要務,特命奴才前來報稟,今夜……今夜聖駕不能到臨了……”
皇後不可置信地瞪著方公公,怎麼會如此?皇上不來?皇上竟然失信?!
身纏要務?隻怕是另有相會!皇後雙目一凜,向方公公道:“可知皇上已移駕何宮?”
方公公早就料到皇後會有此一問,卻也難免心驚,隻能回道:“回皇後娘娘,皇上這一天均在乾陽宮與眾位大人相議政事,一直到剛剛,才令各位大人退出。然後……”
“然後什麼?”皇後再向他逼近了一步,厲聲道:“你這奴才少跟本宮繞彎子!隻告訴本宮,皇上現時到底身處何宮!”
方公公畏縮了一下,接著不得不如實告知:“皇上方才已移駕貞寧宮……”
皇後臉上一僵,隻覺一股徹骨的灰敗冷意從頭降下,猛滲進她的五髒六腑,直讓她無以猝防。
好!好一個身懷龍嗣的阮淑妃!
皇後的雙目中迸射出一股怨恨,隨即,她想起了滿懷希望的涵心,眼中的怨恨又變成了哀痛,她無意再理會方公公,連一聲退下也欠奉,轉身便向怡涵殿走去。
“母後,”涵心見到她又複回來,衝上前來道:“父皇是不是要來了?”
寧﨏緊緊地注視著皇後,她們都已經等待了大半天,皇上聖蹤未見,這到底是何因由?眼前皇後臉色冷沉,莫非……恐怕……
她隻聽得皇後向涵心道:“父皇……有要事,一時未能脫身,今夜,不能來了。”皇後一手抱緊涵心,聲音到最後,變得顫抖。
今夜,不能來。寧﨏隻覺心頭微冷,腳下一軟,向後退了一步,絲緞在身側輕輕飄蕩,卻是無力顯姿。難道,一切都隻能是白費了嗎?
連日來的寄望,就隻是這般輕易地被抹殺掉?
以為是良機,應該是良機,理當是良機。可笑至此,良機竟是一觸即碎的夢幻嗎?
她纖手抬起,顫然相握。這一晚,本該是良辰美景,隻是此時刻,她隻看到在冥冥中自己那宛若諷刺的等待。
然而,這時顯然有人比她更失望,更難過。
涵心在皇後懷中嚶聲而泣,皇後強忍失落,安撫著女兒,隻是她自身的不甘與傷懷,卻是難掩於雙眼之中。
皇後抬頭看到她,冷冷道:“寧采女你先行回宮吧。”
寧﨏木然地躬身,行告退之禮。
她緩步走向殿門,從皇後母女身邊走過,耳聞著涵心一聲接一聲的抽泣,側頭看到正默不作聲地擁著涵心的皇後。
她驟然停下腳步,向皇後跪下道:“皇後娘娘,臣妾應盡之責未完,不應回宮。”
涵心的哭聲漸輕,殿中慢慢安靜下來。皇後麵無表情地看向地上的寧﨏,靜默半晌,才開口道:“你還有何未盡之責?”
寧﨏輕抬了一下頭,說道:“涵心精心所編之飛天舞,臣妾尚未代為演舞。”
涵心轉過滿是淚痕的臉來,怔怔地看著她。
皇後幹笑了一聲,聲音中充滿了譏誚:“皇上今夜不來,本宮以為你雙耳起碼能聽清話語。”
寧﨏低下頭,心中的落寞逐漸加重,她隻有盡量使自己的語調顯得平靜溫和:“臣妾鬥膽,這一舞,是涵心的一片心意,臣妾以為,不僅僅是為了獻給皇上,更是應該獻舞於皇後娘娘鳳駕之前。”她頓了一下,再道:“以表涵心至孝之心。”
皇後聽到她的話,意想不到地注視著她。
寧﨏繼續道:“臣妾願為涵心將此舞代獻於娘娘,求娘娘恩準。”語畢,她跪伏下身子,行了敬賢大禮。她悄悄地趁機閉上雙眼,把那盈於滿眶的水霧忍咽下去。
涵心拉了拉皇後的手,哽咽道:“母後,就讓寧姐姐為你獻舞吧,這是皇兒的心意,皇兒準備了很久了……”
皇後心內掠過一瞬的暖意,她想不到寧﨏竟有此用心,而今夜這一場設宴,本是就是空等候一場。她知道,除了她與涵心,寧﨏也是一心相盼皇上聖駕,然而聖駕是否到臨,卻又是她們掌控之外,情分多分,情意淡薄,皇上那珍貴的垂憐,又豈能是人心所望便能索取的?
聖上今夜已不會駕臨,如果寧﨏像那一眾欲求聖恩的妃嬪,便該是先行回宮,然後他日相勸涵心再求她另邀皇上擇日觀舞。
隻是,寧﨏似乎確實有一點區別。
皇後歎了口氣,站起身來,拉著涵心一起往外走去,一邊對主事宮女下令道:“設宴環禧殿。”
寧﨏聞言,抬起頭來,看到皇後也正回過頭,向她道:“既是要獻舞,還跪著做什麼?”
寧﨏臉上泛過一絲笑意,連忙從地上站起,快步跟上皇後。
本該是隆待聖上的宴食,此時一道接一道地由宮女端進環禧殿中,擺於皇後與公主的席桌之前。皇後座態端雅,涵心也正襟危坐,在她們心目中,這不再是為皇上而設的宴席,而是為自己、為母後而準備的盛宴。
一眾樂師已各就各位,樂韻即將奏響。
寧﨏施施然地踏進殿中舞池,絲緞輕柔揮出,樂聲同時清揚而奏,舞步更顯逸盈。
再美妙的舞姿,也就是送給皇後與涵心的心意吧。皇上的聖意難求,皇後尚且無可奈何,既然如此,不若暫且放開一切的所求,單純地、唯一地隻為這母女二人送上一點安慰。也不枉費了她連日來的付出。
她翩然而舞,耳邊聽到悠揚樂聲中,隱隱地有一闕悠亮的揚琴主旋,比平日習舞時的樂音更添清韻,更為動人。
元清清於東園桂花樹林中偶遇皇上一事,在宮中成為了人們私下的談資,眾人各懷居心地相互傳遞,各予置評,一段被皇後喻為“佳話”的相遇,在眾多口舌中漸漸便變為了閑話。
貞寧宮中,阮淑妃撐著腰身,由駱沅兒扶著走下床榻。如晴剛才來報,皇上聖駕已於宮外,她一連好幾天都已被免去禮數,今個兒身體似乎已大有好轉,再不能再怠慢聖上了。
她剛要走出內殿,禎文帝便已進得殿中,看到她竟然不在床上休息,馬上道:“你這是為何?朕不是囑咐過你不能亂動嗎?”
阮淑妃笑著看皇上那一張充滿急切的臉龐,道:“皇上,臣妾身子已好多了。廖太醫已說過,現在腹疼不再,便要偶爾走動,以通氣血。”
禎文帝一手扶住了她,說道:“你身子無礙,朕便放心了。”他正欲再說什麼,看到還跪在地上的駱沅兒,連忙對她道:“駱寶林平身。”
駱沅兒款款站起,對皇上道:“皇上,不如讓臣妾扶淑妃娘娘到殿外小坐吧?娘娘這幾天都在床上休息,可是太久沒看到屋外陽光了。”
淑妃微笑著,沒有聲聲。
禎文帝聽了駱沅兒的話,點頭道:“甚好。今日天氣不錯,氣溫適中,不怕受寒。”
淑妃一邊由駱沅兒扶著向前走,一邊向禎文帝道:“皇上,臣妾近日閑於宮中,聽到了一席有關桂花樹林的佳話。”她的笑意中夾著一絲促狹,側著頭看皇上,發現皇上先是不解,而後有所了悟的神情中,竟帶上了一點愉悅。看來,這佳話中包含的事與人,確實打動了聖心。
駱沅兒聽到淑妃忽地提起元清清一事,心中不禁有所思量。她也暗暗注意著皇上的反應。
禎文帝笑道:“愛妃竟也知道了。元禦女確實個性情靈爽的別致人兒。”
駱沅兒聽皇上竟當著淑妃的麵稱讚元清清,一股酸意湧進了心頭,與此同時,她聽到淑妃笑意輕盈地對皇上道:“皇上,今日天氣既是如此清朗,不如在東園桂花樹林設下賞桂宴,邀來宮中一眾姐妹,尤其是得把元禦女詔來,以同享此等佳景?”
淑妃這一提議無疑是正合禎文帝心思,他連連點頭道:“愛妃所言甚佳,這便命人準備吧。”
淑妃馬上命如晴張羅賞桂宴一切事宜,吩咐妥當後,便與皇上一道先行前往桂花樹林。
宮人很快便於東園置下了席桌,一應食物、香茶、醇酒也備齊均擺。因所邀宮妃人數不多,便不再按等級位分擺設座位,隻為皇上和淑妃設下了主副位置。
過不多時,蔣德妃、柳順容、鍾修儀、常婕妤、鄭才人、方寶林六人先後到臨,分別向皇上與阮淑妃行過禮後,各自入座。阮淑妃位於皇上右側,蔣德妃便於皇上左側入座。接下來的柳順容、鍾修儀便在淑妃一旁坐下,常婕妤、鄭才人、方寶林三人則是各自選座。
駱沅兒正好在常婕妤身旁,上回花瓶一事讓駱沅兒心中對常婕妤尚存一點心虛,此次再見,她微微向常婕妤欠了欠身,以示問好。
常婕妤隻淡淡一笑,點頭回禮,此時她根本無意計較過往的瑣事。
眾人均已就座,就隻差元清清一人了。
禎文帝低聲問阮淑妃道:“可有派人傳召元禦女?”
阮淑妃向如晴的方向側了一下頭,如晴會意地迎上前來,在主子身側道:“娘娘,元禦女宮中乃是奴婢親自通傳的。”聲音輕揚,剛剛好能讓皇上聽清。
眾人正有所猜度間,隻見林外終於出現了元清清姍姍來遲的身影。
與席的所有人,一起向元清清看去,各種眼神,各類目光,各有揣念。
元清清身後的如蓮一看到主子竟然比皇上以及一眾位分尊貴的妃子更要來遲,早已慌得臉色發白,雙手顫抖了。
倒是元清清,先是怔了一下,想不到自己竟是來得最晚的,然後又想到反正已是來遲,又能怎的?於是便笑容依然,步履輕盈地走近眾人,先向皇上行了禮,又向在座諸妃問好,未見一絲不安之意。
禎文帝雖知她與席來遲有違禮節,但也未作多論,隻令了一聲“賜座”。
阮淑妃打量著元清清,笑著開口道:“元妹妹果然是清靈過人,真讓姐姐好生喜愛。”
元清清向阮淑妃看去,隻見對方滿臉笑容,也覺甚喜,便回道:“謝娘娘誇獎。”
駱沅兒看著元清清,也笑道:“姐姐一向知道妹妹心思靈巧,妹妹此番來遲,必是為皇上備有新鮮玩意,何不呈出讓皇上和姐姐們開開眼界?”
元清清聞言,錯愕不已。駱沅兒何出此言?她根本沒有備什麼新鮮玩意,突然說出讓她呈物,她拿什麼呈出?她剛要說出自己並沒有準備任何東西,卻隱隱感覺到不妥,不由瞪向駱沅兒,對方那如花的笑容,此時竟是對自己的莫大嘲諷。
駱沅兒此時意在重提她遲到一事,如若她直接說出沒準備東西,那就是她有意怠慢聖駕,有違宮規,即使再作解釋,也是徒勞。
禎文帝聽了駱沅兒的話,興致甚濃地問元清清道:“原來你還有這等心意,快讓朕看看是何物?”
駱沅兒捧茶細品,眼睛隻含笑地注視元清清。
不花費任何心思得來了聖寵,不代表以後便也不用花費任何心思維持所得。駱沅兒把她的無措看在眼裏,一邊輕拂茶葉,低低而笑。隻憑你一副天真模樣,便以為能獲聖上特別恩待嗎?
元清清怔了一會兒,跟前眾人期待、懷疑、譏諷等各種眼神都往自己投射過來,她咽了一下,向皇上看去,突然想起皇上曾經說過隻想看到自己原來的樣子,心中頓時有了主意,便說道:“臣妾來之前,一直在想,該如何在桂花樹林中再為皇上帶來驚喜,這想呀想,想呀想……”她眼珠子一溜,向皇上吐了吐舌頭,接著道:“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把自己好生帶過來,才是最好的驚喜。沒想,竟是來遲了,真是有罪啊!”
如蓮在一旁聽著主子的話,驚出了一身冷汗。
沒想禎文帝聽了,竟哈哈大笑了起來,然後道:“好好好,把你帶來了,才是最好的驚喜,這話沒錯!你無罪,無罪!”
駱沅兒一下把茶杯放在了桌上,臉上的笑容退去,暗暗地咬著牙。
元清清鬆了口氣,向眾人開懷而笑,雙眼眯眯,一副樂悠悠的樣子。
這時,阮淑妃說道:“皇上,現在人已到齊,不如我們來進行個有趣的賞桂玩意吧?”
駱沅兒心想淑妃提議得正好,便接著淑妃的話道:“皇上,娘娘,不如我們來行酒令吧?”元清清文墨粗曉,這行酒令定會讓她洋相百出。
果然,元清清一聽駱沅兒的提議,便又怔了一怔,眼看著皇上似要答應,馬上道:“皇上,行酒令光坐著,似乎浪費了這裏的風景,不如我們來摘桂花吧,編桂花環,看誰編得最好看!”
鍾修儀首先開口道:“這花可怎麼摘?”
鄭才人也道:“摘也費時,編成花環更是不容易。”這等動手的活兒,對於一般養尊處優的宮妃來說,便等同於難事一樁。
駱沅兒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再說,淑妃娘娘不是不便摘花呢?娘娘不能摘,難道隻坐著,浪費此等美景嗎?”
元清清沒想到自己的提議會惹來人眾人的反對,駱沅兒的話更是致命一擊,她啞言,困窘地看向皇上。
禎文帝想了想,道:“罷了,就行酒令吧。淑妃便隻喝茶。”
元清清的雙手在桌子底下抓成了拳頭,緊張得很。酒令酒令,從來她都最不喜歡行酒令,以前在家鄉時,另外三位姐姐一向都知道她的性子,行酒令時隻讓她當裁證,從來不需要她接龍。她不自禁地向駱沅兒看去,那個在席間意氣洋溢的駱寶林,再也不是當日體諒她的沅兒姐姐了。
禎文帝開了第一句詩詞,從阮淑妃開始接下來,大家輪著挨個接龍,說得均是甚好,意興越濃。
輪到元清清,她腦中一片空白,看到禎文帝滿臉的期待,再看駱沅兒得意的笑容,那一抹欲置她於無顏的嘲諷,此時更深深地刺痛了她。
她根本想不出任何好的詩句,也無法想出更好的開脫方法,她隻有拿起跟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她強裝自如地向禎文帝亮了一下空了的酒杯,說道:“臣妾不才。”
各人又再繼續,元清清隻覺剛才那一杯酒,苦澀嗆喉,猛地進入了腹中,此時漸覺身上發熱,頭昏腦漲。
再度輪到她,她甚至還沒聽清上一位說的是什麼詩句,便端起了酒杯,再次飲盡。
“臣妾不才。”她一字一眼。
從眾人口中吐出的詩句忽地就像魔咒一樣混入腦,她眼前看到的一切開始傾斜,感覺自己的臉燙得猶如火燒。
又輪到我了嗎?她不及多想,又抓起酒杯,進喉的酒水開始不那麼熾烈了,好了,酒不那麼難喝,接下來,該不那麼難受了吧?
她重重地放下酒杯,道:“臣妾……不才。”
禎文帝發現了她的不適,關切地詢問道:“元禦女,你可好?不如你也別再喝酒,隻喝茶吧。”
阮淑妃也說道:“看來元妹妹是不勝酒力,不如就免去她接龍吧。”
元清清擺了一下手,道:“不,不,我要接龍,我要喝酒,不喝茶……”
禎文帝看她似並無大礙,也不再多說,繼續往下行酒令。
駱沅兒冷眼看著失態的元清清,心中的感覺,從一開始由幸災樂禍帶來的快意,到後來元清清的連綿數杯,頻繁失儀,慢慢竟變成了涼意。一陣心酸的涼意。
再一次到元清清這兒,她靜默了半刻,想開口說什麼,卻又沒說,她搖搖頭,又舉杯而飲。
這次她站起了身來,手中的酒杯往地上一丟,隨著碎響,她雙手撐著桌沿,向皇上躬身,口齒不清地道:“臣、妾、不、才……”
這時,眾人都呆住了,禎文帝更是馬上站了起來,急切地向元清清的宮女下令道:“快扶好元禦女!來人,速備醒酒湯!”
駱沅兒抬頭看著元清清,不知為何,心頭已全無忌恨,隻有無限酸楚。
元清清也轉頭向她看來,臉頰通紅,雙眼發直,她甩開了如蓮,向後退了數步,“撲通”一聲往地上一跪,大聲喚道:“臣妾,拜見眾位姐姐!”
如蓮慌得趕緊上前扶她,她隻一徑兒推開如蓮,又往駱沅兒的方向,重重地往地上叩去,“臣妾,元清清,拜見姐姐!拜見駱……寶……”
駱沅兒再也聽不下去,她倏地站起,對皇上道:“皇上,就由臣妾把元禦女送回宮中吧。”
禎文帝看元清清竟醉酒如斯,又是驚訝又是著急,聽駱沅兒這麼一說,便點頭應允道:“一路須小心照顧。”
駱沅兒答應了皇上後,馬上著如盈和如蓮幫忙把元清清扶上鸞轎,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下離開了桂花樹林。
轎中,元清清的頭靠在駱沅兒的肩膀上,從她身上傳來的酒氣,讓駱沅兒一陣接一陣地感到難受。
駱沅兒沉下心思,低頭看著元清清,冷聲道:“你可是清醒著?”
元清清從喉間發出了一聲悶響,不知是笑還是冷哼。半晌,她道:“妹妹,頭好暈。覺得眼睛看不清楚、東西。你是誰?你是誰?”
駱沅兒臉上一僵,道:“我是誰,你說,我是誰?”
元清清的頭依然靠著她的肩膀,隨著轎子的前進,輕輕地搖晃,“你是井底之蛙。”
“什麼?”
“……我也是井底之蛙。”
“你可給我看清楚了!”駱沅兒忍無可忍地抬起她的腦袋,“你看看我是誰?你看看!”
元清清睜開眼睛,盯著她,道:“臣妾拜見駱寶林。”
駱沅兒驚呆了,雙手緊緊地抓著元清清的頭。
對,她就是駱寶林,她便是元禦女。在後宮之中,這就是她們。
“我要你輸,我要你們一輩子都輸!”駱沅兒狠狠地對她道,“這後宮當中,你們休想能贏過我!”
第十六章 苦相煎(一)
在昭華宮正殿向皇後請過安後,寧﨏一路沿著迥廊慢慢向怡涵殿走去,行至了一半,想起涵心此時應在氤書殿受學,對,還有煥欹皇子。常婕妤最近一直在擔心,隻不過時日漸過,幸好煥欹皇子並沒有出現任何意外。
她往氤書殿而行,當快要到達時,在路上遇到了涵心,“寧姐姐!”涵心看到她,快步迎上了前來,拉著她嘻嘻笑著。
孩子便是孩子,傷心來得快,快樂得也容易。
“今天這麼早就結束了嗎?”寧﨏想和她一塊回怡涵殿,卻又想了煥欹,停下腳步,再問道:“煥欹呢?怎麼今天不是與你一道出來?”
涵心道:“今日德理祭酒提早讓我回宮。說是煥欹有一篇文章看不明白,要另外向他解說。”
寧﨏想了一下,還是有點不放心,便向涵心道:“我到氤書殿前等煥欹,過一會和他一起來找你,可好?”
涵心乖巧地點點頭,寧﨏輕笑著撫了一下她的小腦袋,徑自向氤書殿走去。
到了殿前,一片安靜,並不曾聽到有祭酒講學的聲音。寧﨏有數次在殿門前等待,若是祭酒授學,總會隱隱地聽到話語聲,但此時,卻似已是了無人跡。難道煥欹已走?寧﨏覺得有點奇怪,不由繼續向前走了幾步,正要探進殿中細看,隻見殿門前忽然冒出了一個小腦袋,一看之下,正是煥欹。
“煥欹,你怎的獨自在此?”寧﨏走上前去,發現殿中除了煥欹並無他人,“為何還不離開?”
煥欹訥訥地道:“母後說,今夜帶我到歆靈宮觀星。”
寧﨏一愕,道:“觀星?”
煥欹點點頭,道:“母後說,要祭酒今夜告訴我,北鬥七星是怎麼樣的。”
寧﨏正欲往下問,身後傳來宮女的聲音:“煥欹皇子,請隨奴婢來。”寧﨏轉過身,隻見皇後的主事宮女上前來拉過煥欹的小手,帶著他往昭華宮正殿方向走去。
寧﨏想跟上前去,又轉念想到此乃皇後安排,自己貿然過問,恐怕不妥。她思忖著,快步向殿外而去,隻怕應先告知常婕妤,未知此番是否會有蹊蹺,但願隻是她杞人憂天吧。
冬將來臨,隻覺天氣一天涼比一天。煥欹每每從昭華宮回來後,小臉蛋和小手都是紅彤彤的,手一摸上去隻覺冰涼,再多添衣物還是如此,隻怕是路上風太大的緣故。常婕妤在桌前細細地縫製絨帽,桌上已擺放著一雙製好的手套,隻等煥欹歸來,便可以讓他戴上試試了,也許會稍有點寬,不要緊,他還會長大,以後可以一直用呢……
如柳端著剛剛燉好的甜湯進來,看到主子還在縫帽子,關切地道:“主子,先歇一會吧,昨夜縫手套幾乎一夜沒睡,這帽子都縫了一天了,不如讓奴婢代勞吧?”
常婕妤搖搖頭,道:“很快就要好了。”煥欹喜歡衣物上有母妃的味道,她一定要親手完成。
過了一會兒,主事公公的通傳聲響起:“寧采女到。”
寧﨏匆匆走進內殿,常婕妤抬頭看到她,笑道:“寧妹妹來得總是很是時候,我這又有甜湯,仍是南北杏雪耳燉木瓜。”
寧﨏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氣,勉強笑了一下,問常婕妤道:“常姐姐,你可知煥欹今夜該是何時回宮?”
常婕妤聽她一進門便問起煥欹,再細看她的神色間似乎有擔憂之色,不由停下了手中的活兒,道:“剛剛靖公公來傳過話,說煥欹今夜和涵心在怡涵殿中重讀數卷文章,要過了酉時才能回琉清宮……可是有不妥?”常婕妤一下子緊張了起來,拉住了寧﨏的手。
寧﨏一聽常婕妤說的話,心頓時懸了起來,靖公公傳話說煥欹是留在怡涵殿,但煥欹自己則說皇後要帶他到歆靈宮,這,確實有蹊蹺。
常婕妤站起了身來,神色慌張,“寧妹妹,你告訴我,到底如何?”
寧﨏剛要直說,卻又猶豫了起來。煥欹所言,並未見得作實,即使作實,也是皇後秘密所為之事,她此番插足,於皇後與常婕妤雙方而言,均不是妥當之舉。
常婕妤看寧﨏沉默了起來,越發覺得不安,她抓緊了寧﨏的手,語氣懇切地道:“寧妹妹,你告訴姐姐吧,煥欹怎麼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寧﨏看到常婕妤滿臉的焦灼與急切,低下了頭來,桌上那一雙精心而製的手套和絨帽頓時映入了眼簾,她想起常婕妤平日裏對煥欹的珍愛與重視,心中不禁一陣緊揪。她深吸了口氣,抬頭看著常婕妤,道:“我剛才曾與煥欹碰麵,煥欹說今夜皇後會帶他到歆靈宮觀星。”
常婕妤呆住了,她鬆開了抓住寧﨏的手,退後一步。終於要發生了,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來了!
她在原地焦慮地來回轉了兩下,雙手發顫,似是一時未反應過來該怎麼做。片刻後,她猛地瞪大了雙眼,朝外揚聲喚道:“如柳,如柳!快來!”
如柳聞聲趕來,剛一進門,常婕妤便一把抓著如柳的雙肩,此時,她隻能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她呼了一口氣,聲音發顫地道:“你快為我去傳一個消息,讓他,今夜酉時之前,務必,務必要趕到歆靈殿!”
如柳看主子神色異常緊張,不由也覺心慌,卻不敢多問,趕忙領命而去。
常婕妤跌坐在椅上,雙眼惶惶地盯著前方,臉色越漸蒼白。
寧﨏眼看著此情此景,更覺心驚,她來到常婕妤身邊,默默陪伴,此時此刻,任何一句言語,也足以讓常婕妤添多慌亂。
貞寧宮,內殿。
阮淑妃喝下剛剛送來的安胎藥,隻覺得心頭有些微悶,她放下藥碗,看向一旁侍立的宮女,皺眉道:“如晴呢?”
宮女連忙回道:“剛剛奴婢看到廖太醫的屬下秦醫丞把如晴姑姑叫了出去,似有要事。”
阮淑妃聽到是廖太醫的屬下把如晴找去,不由心有所念,所為何事?為何廖太醫不直接來求見於她?她正想起身,通傳聲便響起:“駱寶林到!”
駱沅兒進得殿內,看到阮淑妃的臉色沉沉,似有不快之意,忙問道:“娘娘,今日身體如何?”
阮淑妃看了她一眼,懶懶地道:“無大礙。”她想了想,又道:“你陪本宮到外邊坐坐。這氣悶得慌。”
駱沅兒依言上前來扶她,二人正要走出內殿,如晴便快步地走了進來,神色匆匆地向淑妃行了禮,懷中似揣著什麼,抬起頭來,欲言又止。
阮淑妃把身後的宮女屏退後,重新坐了下來,對如晴道:“你剛才出去是何事?怎的是秦醫丞尋你?”
如晴看淑妃並不避嫌駱沅兒,便把懷中的一封信函呈上,道:“這是剛才秦醫丞秘而交給奴婢,囑咐奴婢必要親自交予娘娘的。”
阮淑妃接過信函,打開一看,隻見上書:要事秘議,避人耳目。酉時,歆靈宮。
她閱罷一驚,細看信中字跡,竟確是廖太醫所書,而且未端還加蓋了一個微細的印鑒,這印文並無標示何名號,卻是一個她與廖太醫相互知悟的暗圖。
阮淑妃先是確定了此信出自廖太醫,緊接著又有疑問,廖太醫行事一向穩妥利落,平日裏,縱然有要事相議,必也是自行安排好號脈時辰,名正言順地前來行事,不落人口實,更不會讓她以身犯險。
現時這種作風,隱隱中似是有不妥之處。
但是,如若確是廖太醫所為,確實有要事秘議,那自己未予依約,誤了事,恐怕後果也是不堪設想。
她思忖著,細細打算,悉心權衡。
她抬起頭來,看到身側的駱沅兒,心頭閃過一念,於是對她道:“妹妹,今夜恐怕要勞你走一趟了。”
駱沅兒看淑妃神色沉重,知必是事關重大,便道:“娘娘隻管吩咐,臣妾定當效力。”
“妹妹替本宮於酉時前,至歆靈宮一趟,以探虛實。”淑妃輕聲說著,此事如屬圈套,她親臨而至後果必定堪憂,駱氏在她身邊得好處無數,此刻也該是還恩之時。
駱沅兒接過阮淑妃遞來的信函,看著上書的小字,暗自驚惶。這交托當中的意味,她又何嚐不明白、不擔憂?這一探虛實,如果確實陷阱,自己應變不足,必是不得翻身。險,確實險務。
縱是再險,她也不能相拒於淑妃,她隻好點頭道:“臣妾明白。”
從貞寧宮退出,已是申時,還有一個時辰,酉時將至。駱沅兒強自鎮定地向前行走,心中一直思量著淑妃所托,而懷中,正藏著那一封意圖未明的信函,一個置她於兩難的開端。
腳下的路似乎越走越長,她突然想,她到底應往哪個方向,是錦楦宮,還是歆靈宮?她一開始走的路,根本是方向不定,此時已置身在一個難堪的交叉口,無論往哪邊走,均是前路遙遙,迷茫倉惶。
她站住了腳步,抬頭舉目,眼前宮道迢迢空延,望不見盡頭,忽地覺得自己如浮塵縹緲,隻需風勢強力,便消散於空茫此間。
正悵然若失間,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於闊迢宮道中牽起隱隱回響。
她轉過身來,看向來人,竟是寧﨏。
寧﨏於此處遇到駱沅兒,也覺始料未及。她剛從琉清宮中退出,心中還在為煥欹擔憂,不知麵臨煥欹和常婕妤的,將會是何事。皇後,又是為了什麼,而不惜費心布局。
她慢慢走近駱沅兒,感覺對方的眼神,從一開始的無措不安,漸漸變成了冷漠與蔑淡。
她於心內苦笑,何以至此,她們姐妹之間,竟已是冷眼相對,漠然相視。
“臣妾拜見駱寶林。”她在駱沅兒跟前站住,翩然行禮。
駱沅兒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一句拜見,讓她想起了不久前元清清的桂花林前苦醉,好一場難堪的鬧劇,難堪的不是元清清,而是她自己。
如果可以,她不想再記起任何與她們有關的事情,包括一切事與人。
既然已經決定走哪一條路,身後所有的前塵舊事,傷懷人心,便該統統拋諸於過去,對,就留於過去吧,不要再跟隨而來了。
“﨏妹妹,”她開口道,這一聲稱呼,不僅讓寧﨏詫異地抬起了眼簾,也驚到了自己冷寂已久的心,她把懷中的物事拿出,“姐姐最近有太多的話,藏在心裏。”她壓抑著心頭的哀潮洶湧,拉住了寧﨏的手,與此同時,她手中的信函,也塞進了寧﨏掌心中。
她握住寧﨏的手良久,才道:“你務必要來。”
寧﨏驚疑不定地看著她,直到她收回了自己的手。
掌中,是一封攥得發熱的信函。
駱沅兒眼中微紅,她重重地吸了口氣,深深地看了寧﨏一眼,轉身離開。
寧﨏看著她遠去的背影,舉起手中的信,慢慢打開來,那一句“酉時,歆靈宮”頃刻間讓她震驚得無以複加!
歆靈宮,到底今夜將發生何事?
為何,到了這個時候,她還是想著如何讓自己敗於未知的圈套?
難道她那一句親切的“﨏妹妹”,從此就隻用來掩飾決絕的算計嗎?如若不是自己早已知悉歆靈宮這夜的異端,豈不是成就了她這一步無情的計算?
寧﨏由心底感覺到一股難言的冰冷,不禁打了個寒戰。
春瓴殿內,寧靜安謐,就如過往許多個舊日,她來臨時的感覺。如果不是曾遭逢變卦,總不會感覺昔日擁有的難得,與珍貴。
元清清看到寧﨏的到來,不禁覺得意外,她以為,從此姐妹二人便隻能是形同陌路,縱然再見,也隻是漠然而對了。
二人默然相視,片刻後,寧﨏道:“風寒露冷,姐姐覺得行走於外遍身冰涼,難受之至,所以,來求一瓦相伴,來求一點溫暖。”她的話語之中,微有沙啞,鼻音甚重,竟是哽咽之言。
元清清明白寧﨏所言,淚水傾刻淌流,她向寧﨏走近了幾步,又停了下來。
寧﨏吸了一下鼻子,伸手拉過元清清的雙臂,元清清再也捺不住地與寧﨏相擁起來,把頭枕在對方的肩膀,放聲哭泣。
在宮中的日子,隻能是冷寂長伴,唯其如此,真情難得,相知難得,愛更難得。
所有難得的一切,她從現時起,均想一一維係,曾經有過的異心,曾有過的欲望,她隻想慢慢忘卻,隻想自己與對方,縱然不能回到從前,還可珍藏一份難得的情。
如此一來,日後生存於這無望深宮,才有一點希望,一點溫暖。
元清清哭聲慢慢停下,寧﨏取出手帕,為她拭去淚水,笑道:“你還是像以前一樣,一哭,臉就成了小花貓。”
元清清聽了她的話,又是哭又是笑了起來,一時模樣有點奇怪,弄得她自己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她不禁希望,這種爽朗開懷的笑聲,可以一直伴隨著她,一直在她每感孤獨的時刻,兩兩相伴,兩兩相依,一直,一直。
申時已屆,一頂鸞轎從昭華宮中悄然行出。穹天迷蒙,天色暗沉,小路靜僻。
煥欹坐在轎中,害怕地忍不住要哭,這陌生的空間,陌生的人,讓他恐懼至極!
靖公公行走在轎外,聽到轎內傳出哭聲,連忙在一旁低聲道:“煥欹皇子,莫怕,很快就到歆靈宮,可以看到很多星星!”
煥欹根本不聽靖公公的話,哭聲更響。
靖公公無奈,馬上吩咐抬轎的宮人道:“快!走快點!”
“我要母妃!我要母妃……”煥欹邊哭邊叫。
靖公公不得已也進入了轎中,捂著煥欹的嘴巴,道:“皇子我的主子啊,求你了,別哭,很快就好了!”他又探頭催促宮人道:“快點,快!”
他突然感到手中一陣劇疼,驚叫了一聲,回頭看去,原來煥欹用力地咬住了他的手。靖公公苦叫道:“哎喲喲,疼死奴才了……”剛鬆開了手,又聽煥欹在大聲哭叫,靖公公心中一著慌,連忙又捂住了煥欹的嘴,煥欹開始扭著頭反抗,小手小腿直往靖公公身上拚命抓、用力蹬!
第十七章 苦相煎(二)
天邊的光亮慢慢隱退,烏藍的夜幕如傾瀉的墨汁,盡染幽空,獨唯留幾許暗光,以示日落的一點眷戀。
他疾步往前方趕去,心中隻念著堂姐之重托,千萬必保煥欹安全,千萬不能有失!
身為宮中一名地位低等的侍衛,他沒有更多的力量可相助於堂姐,但若有用著之處,他必赴湯蹈火,一力全承。
堂姐昔日對他一家相助甚多,他無以為報,便由堂姐疏通各方關節,進得宮中,以留在姐姐身邊作一臂之膀,以解未知之困。
以解未知之困,這是堂姐親口對他所言。
進宮前,他一心隻覺皇宮之內必是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數不清的安逸幸福,堂姐能從宮女成為宮妃,當真是家門之福,畢生之幸。
待得進宮後,他才發現,原來這一片代表皇權的巍峨宮牆下,有著太多表麵的無盡風光,有太多榮華背後的不為人知,有太多地位尊崇之下的辛酸。正如他們常氏一族引以為榮的堂姐,雖有皇子依附,位尊正三品宮妃,卻又處處為宮中諸事掣肘,更恐防煥欹為人所傷,正如此時的惶然無助。親兒的安危尚且不能掌握,更別說自身周全。
又正如那一個曾夜行於彷徨中的她……
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前方,不正是她嗎?
他們於空闊宮道中,遙遙相望,一瞬間的驚錯異愕,使得二人均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片刻後,他想起煥欹之事不能耽誤,便又匆匆抬步。
到得她麵前,他不覺猶豫,是否該行個大禮?但時不容緩,再不能有所拖延。
駱沅兒微眯著雙眼看他,對方行色匆匆,神色凝重,應是有要務在身。既是要務,必定耽誤不得,若有耽誤,他必定難於宮中立足。
她看著他向自己躬身,語速急切:“五品內庭護衛常顥拜見主子。”
她不言不語,不令他免禮,也不令他退下。
他僵在那兒,不由抬頭用懇求的目光看著她,似是在默請她放行。
她麵無表情地注視著他,雙手交抱,一副漠然的姿態。
他再也等不得了,徑自直起身子,說了一句:“屬下先行告退。”便欲離去。
誰料她竟把手一攔,道:“我還未令你退下。”
他急了,道:“主子,屬下身有要務,不得耽誤!”
駱沅兒向他走前一步,眼眸星閃,“哦?你此去是為了公務?”
他連忙點頭稱是,隻望她有所通融。
她的麵容帶上一抹不屑,仰頭看著他,道:“可是要務?”
他越發著急了,不行,不能再等了!他趕緊道:“正是要務,請主子見諒!”他不再等她回話,就要向前方走去,卻隻聽她慘叫一聲,驚而回頭竟看到她整個兒摔倒在了地上,左腕上竟然鮮血直流!
“你……”他不明所以地看著她,那汩汩流出的鮮血更是讓人觸目驚心。
駱沅兒自如地把手中一支銀釵插回到發髻上,對一旁不知所措的如盈道:“你幫我看好,內庭護衛常顥傷及主子,理當論罪。”
靖公公一路上小心地避免煥欹發出聲響,一邊還被煥欹踢打著,雖說人小力道有限,卻也是疼痛不已,難受不已。好不容易到了歆靈宮,靖公公才敢鬆開捂著煥欹嘴巴的手。
煥欹看到全然陌生的宮房,害怕地叫道:“我不要在這兒,我要回琉清宮,我要母妃!”
靖公公這時也不擔心他的叫聲,因為他早已把這附近的宮人派遣到了別處去,再不會有人能聽到他的喊叫聲了。
他拉著煥欹的手,道:“皇子,隨奴才進宮吧,看星星去。”等一下,你就再叫不出來了,我讓你好好睡個覺!
不料煥欹一下甩開了他的手,拔腿就往外跑去,靖公公慌地向轎旁的宮人叫道:“快攔住他!”
幾名宮人連忙上前把煥欹攔住,一把抓住了他不斷跳騰的手腳,急急抬到靖公公麵前。此時幾人神色開始有點懼怕,這手中的人可是皇子,若有什麼閃失,他們可是擔當不起!
靖公公吩咐道:“抬他進宮!”
幾名宮人猶豫著,麵麵相覷。
靖公公看他們沒有動作,不悅地指著他們道:“你們幾個奴才,快給我抬進去!”
宮人懾於靖公公的權勢,不得不依言把煥欹抬進了歆靈宮中。
他們把煥欹放下後,煥欹還想再跑,靖公公一下把他按住了,緊緊抱住他的身子,對幾名宮人道:“你們都退下!在門外把守!”
殿中隻剩下靖公公與煥欹兩人了,煥欹的樣子更顯驚慌,他慌得“哇”一聲又哭了出來。
靖公公把殿中一碗甜湯端起,來到煥欹身邊,道:“皇子,來,奴才喂你吃甜湯,吃完了,我們觀星去。”
煥欹大哭著推開靖公公,道:“我不要我不要!”
靖公公耐性盡失,再拖延下去,計就要不成了,皇後娘娘怪罪下來,後果不堪設想!
他手用力地抓住了煥欹,捏著煥欹的雙頰,逼他張開嘴巴,舉起甜湯就要往下灌去,煥欹卻一扭頭,靖公公手一抖,碗從他手內掉下,重重地砸在了煥欹臉上!
碗應聲而碎,煥欹慘叫一聲,臉上頓時血流如注,靖公公見狀,驚得一下放開了抓緊煥欹的手,煥欹全身失去了重心,直直地往下摔去,頭“砰”的一聲撞在一旁的椅角上,然後再順勢而倒。
常顥驚愕地瞪著地上的駱沅兒,她竟以此相挾,她不惜以此苦苦相逼,到底是為了什麼?一個奴才的沉落,對她來說竟是如此重要嗎?
他渾身顫抖,搖著頭,麵上全是不可置信。
駱沅兒看著他的樣子,嘴角邊牽起一絲笑意,此時,計得逞,該是得意才對,她這番所為,就是要害他耽誤公務,就是毀他於宮中的一切前程,就是要讓他在宮中無以立足。
隻是,為什麼她心內無法高興?泛到臉上的笑,為何竟變成了苦笑?
不能讓他再留於宮中,也許,正是因為她的情愫受於牽動,為他牽動。
然而,她是皇上的妃子,她是堂堂寶林主子,日後,更可能是婕妤、順容、妃子娘娘!她的所有情分,都隻能屬於皇上,屬於自己,而不該是眼前的他啊!
思及此,她心中不禁一痛,抬頭用冰冷的眼神盯著他,語氣中不帶一絲感情地道:“如盈,前去通報內庭督衛,護衛常顥,以下犯上,傷及主子。”
如盈戰戰兢兢的,正要領命而去,卻見常顥突然向駱沅兒跪下,頭叩在地上,“嗵嗵”作響。
駱沅兒的心被這幾聲響動叩得一直抖顫,她一手扶著牆,慢慢從地上站起,眼睛隻緊緊地盯著他。
常顥抬起頭來,額上已是淤青一片,他顫聲對駱沅兒道:“主子,屬下以命相求,求主子放屬下前行,屬下此番要務,不為公務……”他閉上了雙眼,深吸了口氣後,一字一句地道:“人命攸關!”
駱沅兒聽著他的話,隻覺心內驚惶交錯。她手腕上的血已凝結,痛楚如刺,一絲絲滲進她的五髒六腑,滲進她的感覺與情緒。
她無力地退後一步,背部貼近了牆,隻覺寒涼之意正透過衣衫包圍著她遍身,她不禁有些微瑟縮。
不忍再看,也不願再看,罷了,罷了。
她垂下了頭,朝常顥揮了一下手,沉聲道:“你走吧。”
殿中一片死靜,森冷寒意漸次溢滿。靖公公惶恐地跪於皇後腳下,雙手不住地發抖,臉上更是驚得全無人色。
皇後蹙著雙眉,在靖公公眼前走了兩步,雙眼卻似掩藏波濤的寒潭,緊緊盯著他。
上一刻中,這奴才竟來告知,煥欹無意中摔倒,碰撞到頭部,竟已斃命!
竟已斃命。這可是滔天大罪!
更令她始料不及的是,煥欹一死,計即要變!
皇後心中冒起怒火,一把往靖公公臉上摑打而去,厲喝:“你這狗奴才!”
靖公公趴倒在地,嚇得全身發顫,他也想不到,煥欹竟然在那一撞之下便歿了!當時他看到煥欹一頭一臉的血,被嚇得心膽俱裂。他呆了半晌,連忙把煥欹屍身藏好,擦幹淨地麵後,便以最快的速度前來向皇後通報。
皇後不無惱恨,又是驚又是氣,本想讓煥欹喝下摻藥的甜湯昏睡過去後,把他身上刺傷再擱於歆靈宮中,安排一幹內侍宮人伏於殿內,隻等淑妃一到,便當場將之捉拿,眾口一詞指控她親手傷及皇子,置她於謀害龍兒的困局,然後再令一眾宮人於皇上麵前道出淑妃自懷胎後,總欲暗加害皇子的種種行跡!皇上礙於證據確鑿,必定會重懲淑妃,隻要淑妃失勢,不能再通過在宮中的權勢監察對所懷龍胎不利的一切事項,她便有辦法令淑妃的龍子胎死腹中,然後徹底把她給廢了!
隻是算不到煥欹竟會被這蠢奴才給弄歿了!
靖公公不敢再看皇後盛怒的一張臉,畏縮地蜷在地上。跟隨皇後已有十數年,每次行事均是謹小慎微,不敢說每次都合皇後心意,但怎麼說也是勞苦功多。皇後也一直對己倚重,甚為信賴。得到皇後的信賴,可不是輕易的事情,這些年來,他經過了多少次驚心的考驗,助皇後進行了多少個凶險的布局?當皇後有所收獲的同時,對他的信任便又漲一分。而他在皇後身邊,在宮中的日子,才又再好過一點。
但是,不曾想如今竟然栽在了這小小的孩童身上!皇子已斃命,如果皇後要脫清幹係,恐怕將會把他推出來,讓他承擔所有罪名……
靖公公想著,冷汗直流,喉中忍不住開始嗚咽起來。
皇後聽到聲音,低頭瞪向他,道:“狗奴才給本宮閉嘴!”
靖公公這一下駭得大氣也不敢喘。
皇後一直在腦中想著煥欹這一斃命,將如何處置。如若單隻讓這奴才承擔罪責,恐怕隻會累及自身,而當淑妃到臨歆靈宮,計無以施,亦將令她日後有所警覺,再想下手,隻怕不易。
皇後來回踱步,忽而想到了什麼,心中猛地一橫,低頭對靖公公道:“起來,依本宮吩咐行事!”
夜空深沉低垂,天上似有密雲無數,見不得星光,隻空餘一片灰暗。
這夜的風可真大,吹得人直打哆嗦,看這天色,怕是明天該有下一場雨吧。
她拉緊了披風前襟,迎著風向前走去。入夜後的連綿宮牆一如恐怖猙獰的龐然大物,似是正在張牙舞爪,幾欲向她撲來,把她吞噬了去!
她不覺由心底升起一股懼意,不敢再多看四周,隻是低下頭向前匆匆而行,比剛才更加快了速度。
偌大宮院,她渺小的身影點點前行,柔弱如柳。
遠遠地,可以看到歆靈宮的高聳宮門了。
她感到一陣心安,終於要到了。當真是個偏僻之處,這一路幽靜得如是宮廷之世外。
她忍不住小跑起來,身上越來越冷了,動一下應該會好些。
愈近歆靈宮,四周安靜的感覺愈甚,好一個奇怪的地方,竟無宮人把守,倒也是個私談的好去處。
歆靈宮門前,有兩尊威武的石獅子,此時睜著圓圓的眼睛向前,方向正似是瞪向來人,人一動,感覺那眼珠也在動,她看著石獅,覺得很是趣怪,來時的懼意慢慢消去,她踏上石階,走上宮門平台。
宮門掩閉,她輕扣了一下門環,裏內並無人聲,便輕推一下,不想宮門竟開了一道縫。
門開著,看來她已經來了。她想著,心內非常興奮,這個地方很有意思,比宮內的其他地方都要有意思,看來以後可要多點來才好!
她跨過門檻,走進了宮內,裏內黑暗一片,她站在原地適應了一下眼睛,再努力望向內裏,慢慢可以透過宮門外照進的光線,看到宮內的一點情形。
她小心地向內走去,剛想開口呼喚某人的名字,卻看到地上似乎有一物。
她睜大雙眼看著那一物事,慢慢走近,感覺似乎是一個人。
再靠近一些,發現那是一個趴在地上的孩童!
怎麼會有小孩在此?她奇怪不已,蹲下來,輕拍孩童的背部,說道:“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然而,這一拍之下,她感覺到了異樣,孩童的身子僵硬,一動不動。
她更覺得驚奇,伸手扶起孩童,把他翻開正麵來,正要細看,卻嚇得驚叫了一聲,放開了他,連連向後退了去!
那個孩童,臉龐發青,而胸部,正插著一把匕首!
孩童剛才趴的地方,滿是鮮血,她忽地感覺自己的手有點冰冷似水沾,抬起來一看,竟是鮮血!
她來不及反應過來,卻聽得耳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似是有數人正跑進宮中,她心跳倏地加劇,轉頭向四周看去,看到從宮門外跑進一幹提著燈籠的內侍,他們魚貫而入,原本黑暗的宮中,此時一片光亮,她惶然失措,立在原地,環視宮內,竟覺渾身冰寒,恐慌不已。
鼻中似是聞到一股腥味,血腥。她呆住了,抬著的手,滿是鮮血,觸目驚心。
眼看著其中一位內侍走上前來,審視了一下地上孩童的屍首後,便指著她道:“你膽敢殺害煥欹皇子!來人,把她拿下!”
她愕然,感覺雙臂一緊,被人押了起來。
“不,不,這,這不是我!”她朝他們尖叫,掙紮著,“不是我幹的!”她尚未明白過來這是怎麼回事,便已被當作了凶手,頓時驚恐得無以複加。
為首的內侍舉起燈籠照了一下她的臉,臉色微有變化,頃刻後,道:“元禦女謀害皇子,押下!”
元清清整個兒呆住了,身子一軟,倒在了內侍身上。
第十八章 苦相煎(三)
原來被押下的滋味,便是如此。
當日在紫麟殿中,看著馨如姐姐被押下,隻知道替她擔心,卻沒想過,原來被人押著,手臂是這麼疼,心裏是這麼害怕。
元清清身子無力地被內侍半押半拖而行,帶出了歆靈宮。
她慢慢想起,為什麼自己會來到歆靈宮?而又為什麼當她到達卻沒有看到寧﨏?
她睜開雙眼,看著前方那陌生的方向,想起了,今天寧﨏來過她宮房中後,與她說過許多與過往一樣親切的知心話,她還哭了,還為﨏姐姐終於還是﨏姐姐而高興得哭了!
寧﨏走時,看她臉上涕淚一團,還笑說她是小花貓。
送走了﨏姐姐,她回到宮房中,發現地上有一張紙。拾起一看,原來是﨏姐姐留給她的相約信函。
酉時,歆靈宮。
一路回想,元清清忍不住痛心地哭了出聲。寧﨏,你就是最狠心的一個!
歆靈宮外的隱蔽之處,淑妃的車輦停靠於前。看著宮道上被押走的元清清,阮淑妃後怕地呼了口氣。遲遲未等到駱沅兒的消息,她心內終是有不安,會否真的是廖太醫有事相議?駱沅兒前去試探,是否反而讓廖太醫不方便現身?
她在宮中揣測了許久,終於還是決定前行一趟。
剛剛來到此處,正要走下車輦,便聽到歆靈宮內傳出內侍的喝聲,隨之而來的,便是驟然湧出的內侍團團把歆靈宮包圍!再接著,竟然是元清清被押出!未知所為何事?但可以肯定的是,這當中,是一個陷阱!
她沉聲對如晴吩咐道:“將此事細細查探。”
乾陽宮中,禎文帝和皇後位座龍鳳之位,各懷心事地注視著跪在殿下的元清清。煥欹皇子的屍首正放置在一旁的綾架之上,由白布覆蓋,哀靜傷悲。
元清清僵跪在地,神思恍惚地側垂著頭,木然地盯著地麵。
竟是她壞了自己的籌謀。皇後冷冷地瞪著她,雙手不知不覺地緊緊相握在一起,用力地攥緊,心中的不忿之意越甚!平白讓淑妃避過了,這日後若要行事,更要費心思,好不氣惱!
禎文帝的眼神中,則包含著更多的心痛與哀怨。心愛的皇兒竟是如此斃命,清清,枉費朕對你的一片情意!
他開口道:“你可有話?”
元清清抬了一下眼簾,卻沉默著,沒有回話。
禎文帝看她這副樣子,更覺揪心,手上一拍椅扶,高聲道:“元氏,朕正問你話!”
元清清仰起首來,看著高高在上的禎文帝。這一刻,她看不到他的模樣,那一日在桂花樹林中,那個慷慨贈她墨寶的男子,此時再也看不清他的樣貌。
她不禁心頭一悲,哽聲道:“我是冤枉的……”
皇後正要斥她對皇上無禮,禎文帝向她擺了一下手,徑自道:“你既說你是冤枉,為何會獨身前往歆靈宮?而煥欹,又何以會……”他扼了一下腕,無法再說下去,疑點重重,均是對她不利,她又何能稱一句冤枉,便可了事呢?”
元清清搖著頭,淚水潸潸而流,哽咽著道:“我是冤枉的……”
禎文帝吸了一口氣,道:“那你告訴朕,為何會獨自前往歆靈宮!”
元清清突然像想到了什麼,抬頭對禎文帝道:“寧﨏,寧﨏給了我一封信,約我前去!”
禎文帝一聽,身子向前傾去,道:“寧﨏?是何人?”
元清清咬了咬牙,道:“是寧采女。”
禎文帝想了想,又問元清清道:“那封信現在何處?”
元清清道:“在我宮房之中,我放在了……放在了……”她回憶著,終於想了起來,“放在我的床邊!”
禎文帝馬上對皇後道:“派人到元禦女宮中搜尋此信!”皇後聽著,正自奇怪怎麼她們會有相約歆靈宮的信,聽了皇上的吩咐,正中下懷,即命靖公公派人到春瓴殿中仔細搜尋。
這時,通傳太監進內道:“皇上,常婕妤求見。”
聽到常婕妤的名號,禎文帝及皇後均是臉色一沉,煥欹皇子歿了,隻怕就是常婕妤最為傷懷了。禎文帝道:“宣。”
常婕妤臉色煞白,腳步虛浮地走進乾陽宮回廊,一步一步靠近大殿,她抓緊了自己的雙手,那一顆心,似是就要跳出胸臆,置她於無感。如果可以,她但願遭逢不測的人,是自己。
終於來到了大殿門前,她首先看到的不是皇上和皇後,而是一旁隆起的白布綾架!
她以為她會流淚,但竟然沒有。她直直地注視著那一個熟悉的身形輪廓,緩步踏入殿中,靠近,再靠近。
煥欹,我的好皇兒,你竟就這麼離母妃而去了?!
終於近了,就在跟前了。她伸出手來,顫抖著張開手掌,及到白布之上,又停了下來,手指痙攣了一下,沒有再動。掀開來,看了又能如何?裏麵會不是皇兒嗎?會不是煥欹嗎?她縮回了手,好皇兒,母妃不看你,母妃知道你受苦了,母妃答應你,為你討回個公道,你就好好安息,可好?
她轉過身來,麵向皇上和皇後,跪下行禮道:“臣妾參見皇上,參見皇後!”
禎文帝連忙道:“平身。賜座!”
常婕妤垂著頭道:“謝皇上,臣妾不坐,臣妾陪著皇兒。”她站起身來,走到綾架旁,靜靜而立。
禎文帝見她如此,知必是心痛無比,歎了口氣,再看一眼元清清,該是痛恨萬千,卻又覺得惋惜不已,一時愁緒糾結,心煩意亂起來。
片刻後,靖公公回到殿中,跪下回稟道:“皇上,皇後娘娘,奴才等到春瓴殿中細細搜尋了一番,未見任何信函。”
元清清聞言,不由大驚,她瞪大雙眼,看向靖公公,猛地撲上前去揪著他的衣襟,尖聲道:“你撒謊!信就在我床邊!你根本沒有細尋!”
靖公公被她抓得狼狽不已,在聖上麵前又不敢對她用力,隻能退避著。
禎文帝聽到並無信函,心中一冷,看到元清清竟於殿中撒野,更覺煩哀,便冷聲下令道:“來人,將罪妃元氏押至宗人府,聽候處置!”
元清清聽到從皇上口中說出的“罪妃元氏”,倏地整個兒僵住了,她停下了揪著靖公公的手,跪坐在地上,一會兒後,感覺手臂一疼,侍衛上前把她押了起來。
看著元清清被押走,禎文帝、皇後、常婕妤三人各有心思,隻有皇後和常婕妤知道,元清清是此次布局中的無辜受累者。
常婕妤扶著綾架,平靜的麵容掩不住眼內的哀戚,她細細撫平白布上的皺痕,看到沾在布上星星點點的血跡,便如同是自己身上傾流所出,感覺到絕望。
煥欹皇子歿逝的哀訊傳出,皇上下旨令宮中諸人均須素衣淡食,清寡淨靜,同悲戴孝。
常顥快步向一個方向而去,臉上帶著濃濃的肅殺之意。
錦楦宮已於眼前,他不等公公通傳,徑直走進宮中,庭院中宮女見有侍衛突然闖進,都嚇得連連低叫,慌張回避。
他不管不顧,隻認定一個目標。
看到前方呆立的一個主事宮女,他揚聲道:“急見駱寶林!”
主事宮女不敢置信地瞪著這貿然闖宮的侍衛,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繼續向前方走去,他已查問過,駱寶林正是居住在錦楦宮西閣,他要找到她,勢必要找到她!
“急見駱寶林!”快要到達西閣,他再次高聲叫道,腳步更為加快!
駱沅兒在宮房中,聽到從外傳來的聲音,喚叫的似是自己的名號,便對如盈道:“出去看看何事?”
如盈依言走出宮房,竟看到上回在宮道中遇到的那名護衛,正一臉陰沉地走來。常顥看到駱寶林的宮女走出,知這正是駱寶林的宮房,便又道:“急見駱寶林!”
如盈嚇得臉色大變,護衛闖進宮妃宮院,這可是有違宮規的!
駱沅兒看如盈竟愣在了房門前,趕緊走了出來,一看之下,也是呆住了。
他一看到她,疾步逼近,臉上的殺氣更為濃重。駱沅兒驚得往後退去,如盈見狀連忙護在前方。他一言不發,把如盈推了開來,如盈正要再上前來,他伸手一擋,冷聲道:“我隻要見駱寶林!”
駱沅兒再次向後退去,他一步步欺近,直逼得她背靠在門牆邊,她一急,正欲躲進房內,他迅速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貼上前來,另一隻手中竟持著寒光閃閃的匕首,鋒利的刃口,正對準駱沅兒的咽喉!
如盈慌聲叫道:“你竟敢以下犯上!”
駱沅兒駭然地看著眼前的他,他的臉上全是決絕的恨意,但是眼內,竟是驚心的哀痛!
她怔然,他也停下了動作,手緊緊地握著匕首,卻沒有再相逼。
她漸漸冷靜下來,用清冷的目光注視著他,片刻後,她挺起身子,讓自己的脖子更靠近匕首,道:“你想殺我?想不到你有這個膽子。”她看到他微微往後退了一點,便又再向他靠近一點,道:“來吧,你要想殺我,就動手吧。”這時,他繼續向後退去,駱沅兒冷笑著,更逼近他,“你不敢動手嗎?對,你殺了我,你便也要送命,你送命,就你一條賤命,抵得過我嗎?你配嗎?”他看到她譏誚的神情,腳下正在不經意地往後退著。為何?為何他就是不敢下手?正如她所言,殺了她,不外就是送一條命,然而,他配嗎?他有資格嗎?
煥欹已然遭逢不測,如若不是當日她在路上阻攔,他說不定就能把煥欹救下,而堂姐,便不會像如今這般悲痛欲絕!
她難道不該死嗎?
他不再退後,手中的匕首狠狠往上一揚——
駱沅兒一驚,下意識地閉上了雙眼。
然而,她沒有感覺自己有何損傷,片刻後,她睜開雙眼,竟看到他的左臂鮮血直流!
他的匕首竟是刺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看著他捂著傷口,跪倒於自己跟前,隻聽他沉聲道:“屬下知道主子不想屬下記得當日所助,不想屬下有所妄圖,想趕屬下出宮,隻是主子你大可對屬下下令,令不能再提當日之事,令不可再有不該留存之記憶。屬下必定照辦,必定做到。”他抬起頭,眼內發紅,“隻是不該累至他人,累至人命,累至主子你一直心係重負,久不釋懷!”
駱沅兒聽著,錯愕驚痛地注視著他。
“主子貴體,屬下不敢冒犯,這一刀,代主子受過。”他說到這兒,向她叩了一下頭。
駱沅兒雙目朦朧,輕輕搖著頭,不能成聲。
這時,主事宮女召來的內侍奔上了前來,把常顥押住。
“駱寶林,他可有傷你?”主事宮女上前扶著駱沅兒。
駱沅兒搖搖頭,說不出話來。
常顥被內侍押走了,駱沅兒看著他遠去的身影,良久後,問如盈道:“他如此,會受何懲治?”
如盈道:“他橫闖宮妃宮房,以下犯上,會被降為末等護衛,杖責,或是關押於大牢。”
駱沅兒心痛莫名,跌坐下來,淚水輕垂。
皇子喪禮過後,宮中諸人均須繼續守孝清欲。自入冬以來,宮中似一直彌漫著晦冷暗沉的氣息,迢迢相遙的宮道,尤顯空靈蕩虛。
常婕妤一直閉門不出,也不願與任何人相見,縱然如此,寧﨏每天依然會到琉清宮問安,不得見常婕妤,便向如柳打聽常婕妤的情況,或是讓如柳代傳問候之言。
元清清被囚於宗人府中的翌日,她便曾去探視。當日進得宗人府中那陰暗森然的內室,看到囚於鐵牢內的清清,她馬上上前去,輕輕叫喚:“清清,清清。”
透過門檻,看著躺在床上的元清清,她心中泛一陣酸楚。何以至此?到底是何緣故,竟會指控她謀害煥欹皇子?
元清清聽到她的聲音,翻過身來,看向牢外,果然,果然是寧﨏。
她慢慢從床上下來,向牢邊走去,看到寧﨏擔憂心疼的眼神,心中的怨恨不由更甚。
寧﨏注視著元清清,才經過一天,她便憔悴如斯,這事情來得太突然了,讓人猝不及防!
她不禁想到,莫非當日駱沅兒也曾交給清清同樣的信函?
元清清在牢前站定,與寧﨏近在咫尺。
二人隔著門檻,寧﨏目光充滿憂傷與急切,而元清清則目含憎厭。
寧﨏覺得她的神情有異,一如她受寵幸後的翌日,便急問道:“清清,到底發生了何事?這……怎麼會說你殺害煥欹皇子?”
元清清看著她滿臉的關切,一言不發。
寧﨏看她的反應有異於常,更是著急,道:“清清,你說話呀!姐姐很擔心你……”
元清清倏地打斷她,大聲叫道:“夠了!你給我閉嘴!”
寧﨏錯愕地瞪著元清清,終於看清了,那是一張充滿怨氣的臉,那一點異常,正正是她對自己的恨。
“清清……”寧﨏低喚,這是怎麼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不要再叫我了!”元清清捂著雙耳,恨恨地瞪著她,“你還沒看夠笑話嗎?你背地裏還沒高興夠嗎?”
寧﨏搖著頭,完完全全不明所以。
元清清突然撲上前來,一把抓著鐵檻,瞪著寧﨏道:“你告訴我,你告訴我為什麼要害我?”
寧﨏咽了一下,搖頭道:“不,清清,我根本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何事……”
元清清的聲音尖利刺耳:“你忘了嗎?那封信!你給我的那封信!是你設下的陷阱!”
寧﨏怔住,信?陷阱?
她突然想了起來,駱沅兒當日給她的信,自她從春瓴殿出來後,便尋不著了,當時她並沒有在意,難道……
她連忙說道:“是姐姐連累了你,是姐姐的錯,但是……”
元清清退後了數步,道:“你不要再叫姐姐姐姐了!你已不再是我姐姐了!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得了寵幸,我不會忘記你的,我不會不幫你的,我會幫你的。”她又撲了上來,繼續道:“我會幫你也得到寵幸的呀,你為什麼要害我?”
寧﨏終於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淚水,她哽咽道:“沒有,清清,我真的沒有……”
元清清低頭淒冷地笑著,用自己的頭磕著門檻,寧﨏馬上用手擋著她磕碰的地方,含淚看著她。
不知不覺中,一路走來,竟然又到了春瓴殿前。她一刹那間停下腳步,隻覺眼前一陣眩暈,無力地垂下頭,閉上雙眼,卻又似看到了宗人府中,元清清那雙含恨的眼眸。
原來竟是如此,元清清至此境地,全是因為她。
麵對陷入冤局的元清清,她的腦中思緒萬千,隻望能清理出一個於對方有利的頭緒,思量出一個可救她於危難的對策。
無盡痛憂,充滿胸臆。事已至此,隻憑區區一個她,可否力挽狂瀾?
陰森恐怖的牢獄,必是讓清清吃不知味、不得安寢吧?寧﨏恍然地想著,慢慢靠近春瓴殿門前,如果清清還安然無恙地在裏麵編桂花環,那有多好?她扶著宮門,放眼望入庭院之內,泫然欲泣。
渺渺,蕩蕩,耳邊飄過幾縷清幽音韻,空靈輕遙,靈逸回旋,散於空中,竟不似人間凡響,更似是天籟之音。
似伴她於孤清之境。
車輦緩緩前行。阮淑妃側靠於座駕之上,輕眯雙目,手撫腹部,心中叨念著:好皇兒,你可得為母妃好好地活著,平安地降生。她微抬了一下頭,平穩地吸氣,呼氣,這是廖太醫教的吸納方法,有助母體舒暢氣息,舒緩悶之感。
車輦停了下來,隻聽如晴說道:“娘娘,昭華宮已到。”
她睜開雙眼,慢慢坐直身子,傾身扶著如晴的手,小心地下了車輦。總算到了,該進去看看皇後那副端容,是否已被氣得發綠。
她走進昭華宮,聽到恭迎聲響起:“淑妃娘娘到!”這路也太長了,不然的話,她可以馬上就看到皇後笑不起來的臉!
皇後聽到淑妃到臨,目光一凜,冷冷地看向殿門前,隻見淑妃正臉帶微笑地走進來,那寬鬆的長裙下隱約可見日益隆起的小腹,她小心翼翼的每一個步子,皇後看在眼內,隻覺得諷刺之極!
為何時至今日,此女還可以此尊貴身份出現在自己的宮中?為何此時關押在宗人府中的人不是她?
功虧一簣!
當真可恨!
“臣妾參見皇後娘娘!”阮淑妃半躬身子,沒有行全禮。
皇後微一頓,道:“妹妹身懷六甲,本宮本已免去妹妹請安之禮,如今為何如此奔勞?”她口中的話語雖透露著關切之意,卻並不讓淑妃免禮,隻漠然視之。
阮淑妃稍直了一下身子,抬起眼來,譏誚地看向皇後,道:“妹妹不來,又怎麼知道皇後娘娘是如此關心妹妹?”
皇後似笑非笑地注視著她,緩聲道:“原來,妹妹如此在乎本宮是否關心你,本宮以為,妹妹得到的關心已經足夠多。”
阮淑妃冷笑了一聲,道:“妹妹福薄,關心之意隻獲寥寥,不曾想,姐姐心目中妹妹已是個貪得無厭之人,姐姐若要怪罪,妹妹卻想要喊聲冤。”
皇後側了一下頭,道:“妹妹何冤之有?姐姐愚鈍,一時竟不明妹妹所指,隻是妹妹不願明說,姐姐汗顏。”
阮淑妃不經意間挺直了身子,不再保持行禮姿態,說道:“我的好姐姐,好一句何冤之有,妹妹無冤,便是罪有應得,妹妹惶恐之至。若姐姐要降罪,妹妹隻有束手待縛,任憑處置便是,姐姐不必多勞心思。”她說到最後一句,語氣加重,目光刹那間變得淩厲。
皇後站起身來,逼視淑妃,道:“大膽淑妃,竟置宮禮於不顧!”
阮淑妃仰頭而淡笑,道:“娘娘要妹妹跪,妹妹豈敢不跪?隻是妹妹這一跪,便是於這昭華宮中腹疼發作,皇上在意起來,妹妹多番解釋,也是無用。”
皇後從鳳座前走下,一步一步靠近淑妃,“妹妹如若腹疼,姐姐得令太醫相診,待知妹妹龍胎不穩,皇上若有怪罪,姐姐自當擔待。”她的嘴邊泛起一絲決絕的笑意,映襯著鳳目內的陰狠,竟顯得猙獰森冷。
阮淑妃一驚,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手覆於腹前,似是怕皇後會有所行動。
皇後的神情又稍稍緩和了下來,她看著淑妃的動作,嘖了一聲,道:“妹妹愛護龍兒,著實令本宮感動有加。”
阮淑妃道:“妹妹腹中麟兒承皇上聖蔭,承娘娘金福,必能平安降生,以延國澤。”
皇後沉下臉來,不再出聲。
阮淑妃向她福了一下身子,恭聲道:“娘娘勞累,臣妾先行告退。”
看著淑妃離去的身影,皇後突然渾身一軟,側身向後傾去,宮女連忙上前把她扶穩。皇後站住了腳,隻覺眼前發黑,慢慢才複又看清眼前事物。淑妃一天不除,心難安。他日如果她真誕下龍子,地位更穩,便更難對付。眼下自己隻得一位公主,縱觀其他的皇子,均是資質平平,如若淑妃此胎為皇子……
思及此,皇後頭疼欲裂。
剛才與皇後對峙那一時刻,淑妃動了氣,回到貞寧宮,忽覺腹中複又有疼痛之感,連忙在床榻上躺下,如晴知主子身體不適,不待吩咐,便去準備安胎藥。
淑妃在床上休息了半晌,痛意漸緩,又覺口中幹涸,便喚道:“如晴,替本宮倒茶!”片刻,聞到茶香清鬱,她轉過身,正要接過茶杯,卻發現遞茶之人並不是如晴,抬頭一看,竟是駱沅兒。
“臣妾拜見淑妃娘娘。”駱沅兒慌忙跪下,臉上難掩心虛之意。
阮淑妃看到是她,臉色不由一沉,放下茶杯,道:“怎的無用之時,你卻來得勤快?!”
駱沅兒聽到淑妃話意中的責怪,急忙道:“娘娘,臣妾此次求見,便是為了那日之事。臣妾當日並非有意避脫,而是情非得已。”
阮淑妃盯著她,道:“本宮無意知道當日你是出於何心,本宮隻知道你並未及時通報,便是置本宮的命令於不顧!”
駱沅兒垂下頭,急急地道:“娘娘,臣妾無能!臣妾當日未能通報消息,隻因當日路上有所不便,臣妾看到……看到元禦女獨自前往歆靈宮方向,臣妾怕被她發現行蹤,便想候其遠去再繼續前行,誰知,她竟也是到歆靈宮中,臣妾恐懼有詐,又不敢就此離去,所以……娘娘,請降罪臣妾!”她把腰身彎得更低,更顯謙恭。
阮淑妃扶著腰身從床上坐起,這時如晴把安胎藥端進了殿內,小心地呈於淑妃麵前,道:“娘娘請趁熱服藥。”
阮淑妃接過藥,透過隔熱瓷碗,仍可感覺到藥湯的火燙,她瞪了如晴一眼,卻沒有予以指責,而是對地上的駱沅兒道:“駱妹妹平身。這藥溫太燙,勞妹妹為本宮拿至一旁先放涼。”
駱沅兒連忙站起,伸手就要把淑妃手中的藥碗接過,沒想到淑妃手一傾側,碗中滾燙的藥湯全數倒在了她的手上,她痛叫一聲,連連後退,一雙手已被燙得通紅。
阮淑妃擲下藥碗,冷瞪著疼出了眼淚的駱沅兒,道:“妹妹既不想為本宮效勞,也不至於打翻本宮的藥湯。”
駱沅兒再次跪了下來,忍耐著雙手的痛楚,顫聲道:“娘娘,臣妾知罪,臣妾未能助娘娘成事,臣妾無能!”
阮淑妃皺了皺眉,道:“本宮的安危,莫非就你一句知罪可以抵過的嗎?”
駱沅兒閉了一下眼睛,垂首道:“臣妾願為娘娘傾力效勞,任憑差遣,以求抵臣妾之過。”
阮淑妃重新半躺了下來,語氣比剛才稍平和了一些:“既然如此,那本宮也該給妹妹一個抵過的機會才是。”對付駱氏這種心機活絡、主張甚重的人,便是要讓她有所恐憂,有所顧忌。
駱沅兒誠惶誠恐地道:“娘娘隻管吩咐。”
元清清被關押於宗人府已有數天,一應依例循案的審問及定查隻是行走一場形虛,真正的結論,已然在皇上心中。
寧﨏經過宗人府外細細的記錄查問,方得以進內探視。她提著一籃湯羹,快步向元清清所在的牢房走去,隻覺這時此處一室昏暗,空氣比上次來時更顯寒冷,她心疼地看向門檻內的元清清,隻見她抱著雙腿歪坐在石床上,目光無神地盯著前方,昏暗中,隱隱感覺到一身單薄衣衫的她正在微微發抖。
寧﨏壓下心中的哀戚,轉頭懇切地請求獄卒打開牢門,好讓她把湯羹送至牢內。看到獄卒猶豫的神色,她趕緊掏出銀兩塞進他們手中,請求的語氣更是殷然。
元清清稍側了一下頭,眼睛注視著寧﨏,看到她懇求獄卒的殷切模樣,看到獄卒收受好處後,打開牢房,她那副欣喜的表情。
她心中一痛,視線模糊。為何,你還要如此假裝?為何,我已是此等田地,你還是不願讓我看清你的真麵目?
寧﨏把籃中湯羹捧出,掀開盅蓋,拿出勺子把湯攪動了一下,好使湯料均勻,然後才向元清清走近。
元清清一動沒動,隻拿眼睛緊緊地盯著她。
寧﨏把湯盅遞到元清清跟前,柔聲道:“清清,這是你最愛吃的烏豆鯽魚湯,還熱著呢,你快嚐嚐。”近距離看到元清清,才發現她臉色慘白如斯,唇無血色,整個兒精神萎靡,甚是虛弱。
元清清幹笑了一聲,聲音沙啞:“拿走,我不吃。”
寧﨏咽了一下,在她床沿坐下,隻覺石床硌骨冰冷。她放下手中湯盅,輕聲對元清清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以前最愛玩的說小戲?”
元清清慢慢別開了頭,垂下眼簾,沒有出聲。
寧﨏苦笑著,一邊回憶一邊說道:“我們的說小戲,是我們四人心裏各有一個故事,然後輪番說出自己心裏想的話語、橋段,再由下一位接著說下去,就成了我們四人自己的小戲。還記得有一次,我說的人物犯錯了,馨如姐姐說要罰,你便說不能罰,要罰,連著你說的人物一起罰,因為你的人物,和我的人物,是好姐妹,應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元清清聽她說著,遙遠的記憶漸漸清晰地浮現於眼前。記得,當然記得,就是因為那一次,她們四人才會想到要結拜,想要成為金蘭姐妹,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我不想再聽。”元清清捂著耳朵,全身蜷縮起來。
寧﨏悲憐地看著她,脫下自己身上的披風,輕輕地蓋在她身上,說道:“清清,這一次姐姐確是連累你了,但是,無論你信不信,姐姐並無加害你之意。”
元清清嘴角一揚,卻沒有說話。
寧﨏把湯盅往元清清麵前放下,說道:“姐姐走了。湯,不要放涼了。”她把身子向元清清的伏低了一些,低聲道:“你蒙冤皆由姐姐而起,姐姐定會一力為你洗脫罪名,救你於冤獄之中。”說完,她站起來就要往牢外走去,卻聽元清清氣若遊絲地道:“你不要再假惺惺了,皇上已下旨,於三天後定我的罪。你還洗脫什麼罪名?救什麼於冤獄……”
寧﨏呆住了,她轉頭看向元清清,那一個灰敗無神的眼神,刺痛了她的心。
三天後定罪。她想著,三天,隻有三天的時間。
刻不容緩。
她定了一下神,快步走出了牢房。
這一次事件,有幾點關鍵不容忽視。
皇後、歆靈宮、信函。寧﨏一邊向前走,一邊在心內細細思量,腦中思緒一縷縷理清,努力從自己所知道的每一件事中找出蛛絲馬跡。
皇後當初執意讓煥欹於氤書殿中受學,便是為了於歆靈宮布局,而費心布局,又是所為何事?
寧﨏繞過一道小彎,天色漸暗,心內算一下時辰,差不多也是酉時了。不由一陣悲痛,想來當天煥欹出事,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時辰。
皇後不惜以煥欹性命設計,目的必不會是區區一個元清清。在這後宮之中,有什麼,是足以讓皇後這般不計後果地設下陷井呢?
那隻能是對她有所威脅,有所掣肘的人,這樣的人,在宮中不會多。
而信函,寧﨏慢慢回憶起來,信函的末端,還加蓋了一個小印章,一個形狀特異的圖案,最重要的,這是駱沅兒交給她的。想起駱沅兒,心中不禁湧上一股憤恨,清清無辜受累的起端,便是駱沅兒的狠心算計。隻是,信函中,為何竟書“歆靈宮相會”?為什麼駱沅兒會有這封信函?
她皺起了眉,下意識地往錦楦宮方向走去,或許,應該探個明白。
入夜後,駱沅兒從錦楦宮而出,於西南宮道岔口與如晴會合,一同往前而去。
夜風凜凜,駱沅兒拉緊披風,隻覺冰冷不擋,暗慌不定。
走了不知多時,如晴向前一指,低聲道:“他在那兒!”前方樹木圍植,黑暗隱蔽,當真為一個掩護自身的好屏障。
她們二人到來之後,從樹木中閃出半邊人影,向她們揮了一下手,複又躲藏起來,極是小心。
駱沅兒和如晴快步走上前去,隨那人走進了樹木中。
“當日靖公公交予的印章以及具有宮中批印的銀票,我已藏於宮外驛所。”那人小聲對駱沅兒和如晴說著,不時往四周張望。
駱沅兒道:“娘娘吩咐,一定要在不日內把這一應物品呈來。”
那人點了一下頭,道:“屬下知道,此事廖大人已知悉,特批了屬下出宮返家探親,便是為了把此事辦妥。”
如晴道:“你此趟可得快去快回,莫讓娘娘勞神擔心。”
“駱主子,如晴姑姑,你二人可複命娘娘,屬下定必不負所托。”那人說完,不敢再多作逗留,略略躬了一下身子,便匆匆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駱沅兒看著那人遠去,心裏想著,此人當日聽從皇後之命冒廖太醫之名,寫信相欺淑妃,淑妃此番恐怕隻是將其當作棋子,對付完皇後,定會把他給鏟除掉。
倏地,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輕微的腳步摩擦聲,她和如晴一驚,忙藏起身子,探目而視,片刻,一個人影漸漸走近,似是正向她們藏身的地方而來。
駱沅兒抬起頭望去,黑暗中,身影熟悉如斯,頓時明了來者何人,與此同時聽到對方輕聲道:“駱寶林,不必再藏。”
第十九章 苦相煎(四)
竟然是她?!駱沅兒始料未及地站起身來。樹影幢幢中,對方站定了腳步。
如晴想不到竟然被旁人發現了行蹤,不禁有些心慌,拉了一下駱沅兒,示意不要多言,早走為妙。
對方開口道:“駱寶林,臣妾可否與你私下一談?”
駱沅兒戒備地看著她,想了一下,點頭應允。如晴臨走前向她輕搖了一下頭,以眼神示意她小心提防,便匆匆離去了。
駱沅兒目含懷疑,看著眼前不動聲色的她,暗想著,怎麼她會在此出現?她到底來了多長時間?難不成聽到了什麼?
“臣妾本欲到姐姐宮中問安,但行至途中,看到姐姐行色匆匆,臣妾猜測姐姐有要事,便鬥膽隨行而至,”寧﨏語聲輕緩,慢慢向她靠近,“希望能在姐姐需要之時,助姐姐一臂之力。”
駱沅兒冷冷道:“知道不該知道的事情,你可知隻會越危險?”
寧﨏道:“還有什麼比姐姐的苦心相逼,更危險?”隱暗中,彼此的臉一片模糊,隻能從聲息中感覺到對方的反應及情緒。
駱沅兒譏諷地笑了一聲,道:“可惜姐姐再苦心,也比不過妹妹。”信函本已交給她,但於歆靈宮中受計的卻是元清清,好險的一局,好狠的算計。怪不得自己,寧﨏也不見得是重情重義之人。
寧﨏心頭一顫,道:“如今也不必計較是何因由,清清是無辜的,我隻想為她開脫罪名,眼前姐姐能掌握更多有利於清清的種種,我……臣妾希望,姐姐能相救於清清!”
駱沅兒怔了一下,她想不到寧﨏會有此請求,一時,倒是看不清到底寧﨏在玩什麼把戲,在籌謀些什麼,既然加害清清,如今又來設法相救,莫非另有隱情?隻是,這又與她何幹?寧﨏也好,元清清也好,都與她再無牽連,更談不上相救與否。
駱沅兒道:“妹妹心思一向聰慧玲瓏,怎麼會想不到,有關此事的一切,均不在你我的掌握之中?姐姐隻怕妹妹此番是白費了心思。”
寧﨏聞言,剛想再說,卻又馬上想到,對方所言確實實情,駱沅兒所行所為,均是奉命行事,能把握事情的關鍵,並將所有關鍵運用於有利的當口,必是另有其人,也隻有那一個人,才能有足夠的力量改變更多的事情。
事至如今境地,可以做的一切,她均會一試。
歆靈宮無人居住,位處偏高,殿內分兩層,第一層為正殿,第二層是開闊的空中庭院,確實個賞景觀星的好地方。自煥欹於此遇難事發那日起,此處便被封鎖為禁地,至於是否曾派人勘察細查,結果如何,寧﨏不得而知。
她提著燈籠走近歆靈宮,隻見大門已然緊鎖,她推了一下門,門板稍稍向內凹去,她設想著當日元清清到此的心情,宮內一片漆黑,門禁卻全無,怎麼清清就不知提防呢?該是因為一心想著與自己相約,所以一時大意,她不由深感愧疚,停了一下動作,然後又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當務之急,該先冷靜思緒,找尋有利於清清的線索。
正門不得入,她便向一旁的回廊走去,看到窗戶虛掩,用手一推,窗扇“吱”一聲地開了,她舉起燈籠,光影不足,隱約看到殿內的某些物事。
大殿之中,空落寬敞,隻簡單地置放桌椅數張。寧﨏踮起腳向內張望,也隻是能看到近處的一點景狀,心中不免有些著急,她正盡力掃視內裏間,突然注意到桌椅擺放有點異樣。
按理歆靈宮雖無人主事,卻也是一宮之所,平素該也是有人打掃整理的,可是這殿內的桌椅卻擺放得有點歪斜不齊,其中有一張椅子尤顯特別靠前,似是有人曾在此挪動搬移一樣。
歪斜不齊的桌椅?寧﨏腦中閃過一念,卻未能馬上抓住,一時又想不到關鍵處,不由更急。
她想走到另一邊的窗戶前再細看,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不料腳下一扭,險些要跌倒,她連忙扶著牆壁把身子站穩,喘了口氣。這時,剛才腦中的那一念再次閃過,桌椅,生硬的地麵,冰冷的牆壁……
她想起來了,那一念,便是琉清宮內殿的布置——打磨圓滑的桌椅棱角、地上遍鋪的柔軟地毯!
常婕妤所做一切均是為了保護煥欹,而這歆靈宮中,當然是不可能有這些周到的防護。
如果要證明元清清並非殺害煥欹的凶手,除了冒險向皇後查探,還有沒有更好的方法呢?
煥欹應該在元清清沒到之前便已斃命,而這些無秩的桌椅,能說明什麼嗎?
寧﨏反複思量,將多方的頭緒牽接相連,慢慢地,一個完整的想法充盈於胸。
琉清宮門前,哀白的藍字燈籠隨風輕蕩,仿佛正在無聲悲悼逝者的枉然歸天。
寧﨏每天都會來一趟,常婕妤一直不願予以接見,她也一直堅持著向如柳傳遞問候。這一天,她以為也會如此,正自打算向如柳留下話後,便向貞寧宮而去。
沒想到如柳卻說:“寧采女,主子請你進殿。”
寧﨏走進內殿,發現裏內的一切竟蓋上了素白的綾布。室內燃點的香料也與平日不同,似是帶點刺鼻,又有些說不出的不適之感。
常婕妤正坐在桌前,一件一件地折疊煥欹的衣物。
寧﨏向她躬下身,輕聲道:“臣妾拜見常婕妤。”她一邊注視著常婕妤,發現對方雖然麵容神色與往日無異,但眼中卻是寒寂一片,全無生氣,讓旁觀者尤為刺心。
常婕妤似在聽到聲音後才發現她,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道:“不必拘禮。”
寧﨏走到她身邊,看到她身側的椅子上,已放置了滿滿一疊的小衣服,本以為是她折好的,卻又發現她正順手把那兒的衣服取來,重新打開,複又折疊。寧﨏蹙起了眉,在她身旁坐下,道:“常姐姐,節哀順變。”
常婕妤側頭向她笑了一下,道:“你放心,姐姐無大礙。”
寧﨏伸手按住了她不停折疊衣服的手,道:“姐姐,你需要好好休息。”
常婕妤的手不經意地抓緊了衣服的邊角,神情卻是自如輕鬆的,“姐姐無礙。”此時一句無礙,隻是自欺欺人。隻不過,卻是自己欺不成,欺人也勉強。寧﨏感覺到她手上的變化,心中更是難過,如若對方此時是哭是鬧,反倒能讓人放心,偏偏,她沒有,她把所有的悲與痛都藏了起來,在逼著自己獨自把這份苦楚吞咽下去,然後積聚在體內,蔓延成毒。
寧﨏沒有再多勸,隻說:“妹妹幫你一起整理這些衣服。”她起身走到常婕妤側邊的椅前,把那些已折疊好的衣服拿開,一時需要折疊的衣服隻剩下了桌上的幾件。
常婕妤的心思明顯不在這上麵,也沒察覺寧﨏的舉動,隻專注地擺弄著手上的衣服。
想起昔日在西楹小花園中與煥欹初見,再到後來與他猜謎玩耍、哄他吃糕點、陪他從昭華宮返至琉清宮,可愛的一舉一動,天真的音容笑貌,不斷從寧﨏記憶中跳了出來,眼看常婕妤殿中的此情此景,更讓人覺得肝腸寸斷。
寧﨏默默地伴著常婕妤,不再多言。
煥欹已經走了,不會再回來了。這段時日裏,常婕妤一直在告訴自己,這是事實。
就如同十年前,妹妹在自己手上結束的性命。是事實,也是枉死。
隻是從十年前偷生至今,本還有一個理所當然的理由,骨肉至親,相伴相生,寥冷深宮,唯得一暖。
如今,親兒已逝,她卻還活著。
妹妹枉死,親兒亦是枉死。
均是因為同一個人。
原來要放下仇恨,忘記過往,也得看老天願意不願意,半點不由人。
而,苟且而活的價值,也許便是因為那一點未完的孽。
從琉清宮離開後,寧﨏的心情一直沉沉寂寂。人生本就變幻莫測,更別說這詭譎後宮。隻是常婕妤此時的狀況未免有點反常,回想起當初煥欹吃糕點以致受噎一事,她那驚慌失措乃至大發雷霆的樣子,與此時相比,益發讓人感覺淒絕無倫。
煥欹斃命的真相,如可查明,是否能為常婕妤帶來一點安慰?煥欹在天之靈,會否真正安息?
就憑她,到底可否扭轉局麵,為清清洗冤?
貞寧宮已在眼前,她吸了口氣,上前去向守門太監求見淑妃。
阮淑妃正於殿中閉目歇息,安神定氣,煞是舒適。
通傳小太監走到殿門外,對如晴小聲說道:“宮外秋鶹殿寧采女求見娘娘。”
如晴探頭看了淑妃一眼,對小太監道:“娘娘正在休息,不容打擾,不見。”
小太監正要領命出去,便聽淑妃的聲音響起:“何人在外?”
主子被驚動,如晴不悅地瞪了小太監一眼,連忙進入殿中回應淑妃:“娘娘,秋鶹殿寧采女於宮外求見。奴婢這就為娘娘打發了去。”
阮淑妃睜開雙目,語氣略帶疑問:“寧采女?”
如晴點頭道:“娘娘,正是。”
“就是駱寶林與你昨晚行事,發現你們行蹤的寧采女?”阮淑妃早就聽駱沅兒提起當時的情形,駱沅兒隻說寧氏另有居心,跟蹤她與如晴二人,欲為皇後探知有關消息。她正要探這寧采女一探,沒想對方倒是主動求見來了,倒不用她另費心思詔見。
如晴聽淑妃問起昨夜之事,忙道:“正是她,娘娘。”
阮淑妃於是道:“宣。”
寧﨏向殿內走進,心中暗念,還有兩天,元清清便要獲罪賜刑,無論如何,再險的法子,也得一試。
走到正殿門邊,昨夜所遇的那名宮女為她引請進殿,她注意到對方的服飾舉止,該是淑妃身邊的近身宮女,便點頭稱了一聲:“有勞姑姑。”
如晴應禮一笑,領著她向殿內走去。
阮淑妃看向殿前,隻見一身素妝簡衣的寧﨏正施施然地走進來,纖秀清盈,眉目謙順。
寧﨏沒有抬頭直視淑妃,到了大殿中央,便向淑妃恭敬行禮。
“免禮。”阮淑妃側了一下腰身,好讓自己背靠得更舒服些,眼睛隻注視著她,“寧采女求見,所為何事?”
寧﨏輕輕一咬牙,跪下道:“臣妾貿然前來,有要事相告娘娘。”
阮淑妃看她神色懇切,便道:“妹妹平身,坐下再說。”
寧﨏卻沒有起來,隻接著道:“臣妾冒昧,此次前來,乃是為了煥欹皇子一事。”她微微抬起頭,眼睛餘光注意到淑妃的反應。
阮淑妃略一怔然,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始向她試探此事,她便開口直說了,且先弄清她的來意,“哦?煥欹皇子慘死,本宮也非常難過。不過逝者已矣,妹妹要向本宮說什麼呢?”
寧﨏的神情帶上一絲悲憂,道:“娘娘,為此事陷於牢獄中的元禦女,正是臣妾的金蘭姐妹,臣妾不忍眼看她蒙冤含屈。”
阮淑妃聞言,更是意想不到,便道:“據你所言,你認為元禦女並非謀害煥欹皇子之人?”這個寧采女,到底知道多少事情?她膽敢前來直提煥欹之事,且言辭清晰,言簡意賅,必是有備而來。
寧﨏垂下了頭,半伏身子,道:“娘娘,臣妾鬥膽妄議此事,自知有違宮閨戒律,更有非議主上之嫌,臣妾膽敢向娘娘直言,隻因臣妾相信娘娘心中已有明斷,可為煥欹皇子一事揭明真相。”
阮淑妃聽她說的話,知她心中對此事已有明晰打算,隻是未知是否真能為己所用,想了一下,道:“為何妹妹覺得本宮可為煥欹皇子一事揭明真相?”
寧﨏道:“煥欹皇子慘遭不測,乃大不幸之事,聖上痛,舉宮同悲,狠下毒手之人,必是罪無可恕。娘娘,當日煥欹於歆靈宮遇難,娘娘難道不感突兀嗎?”她先陳利害,然後話鋒一轉,意欲牽引淑妃注意當中關鍵。
阮淑妃聽著,明白寧﨏意之所指,而如果她昨晚曾有意跟蹤駱沅兒和如晴二人,那麼,她必是已知悉事情的因由,“你繼續說下去。”淑妃坐直了身子,仔細聽著寧﨏所言。
寧﨏知淑妃心中已開始思量自己所言之事,便道:“娘娘,臣妾愚昧,隻覺得元禦女擔當不起謀害皇子的罪名。
“煥欹貴為皇子,承之聖蔭,元禦女與皇子素未謀麵,互不相幹,何故會不惜犯險謀害皇子?此其一。
“據臣妾所知,煥欹遇難當日,正於氤書殿受學,元禦女又如何有從氤書殿帶走皇子的機會?難道真有神不知鬼不覺這回事嗎?此其二。
“元禦女若果真謀害皇子,為何皇子並無掙紮?如皇子曾有掙紮,必有聲響,為何元禦女的聲音可驚動內侍進內察看,而皇子聲響卻不能?此其三。
“如若元禦女已想到使用藥類使皇子失去知覺,便是事前準備充足,既然準備充足,那宮中隱蔽之所多的是,為何竟選址堂皇宮殿內下手以招自身不利?此其四。
“娘娘,臣妾所言,隻想闡清,此事必與元禦女無關。而每一處疑點,卻又可以歸結出種種真相的蛛絲馬跡。娘娘明鑒。”寧﨏說完,跪伏在地。
阮淑妃正在細細思量著寧﨏所說的第一句話,此事中的每一點漏洞,確如寧﨏所指,均可歸結出種種真相的蛛絲馬跡,而那一點不便道明的真相,卻又是呼之欲出的。
她對寧﨏道:“然則,妹妹認為下一步,該如何處理?”
寧﨏語氣更為恭謹:“臣妾人微言輕,隻能相求娘娘,將此番之言諫於皇上,唯望皇上明察。”
阮淑妃點了點頭,心裏隻想,自是該向皇上說出這些疑點,隻要皇上覺得此事另有內情,便會下令徹查,接下來順藤摸瓜,真正的幕後凶手,必然避無可避。當然,單憑寧﨏說的這幾句話,作用有限,關鍵在於她手中掌握的秦醫丞的證據。
這寧﨏昨夜定是聽到了秦醫丞所言,因此才會有所持,才會前來相求自己於禦前進言,好一個周全的打算。
阮淑妃想著,看向寧﨏,隻見對方螓首低垂,雖看不到神情,卻可以感覺到她的誠懇與謙恭,於是道:“妹妹所言甚是。”
寧﨏暗暗舒了口氣,道:“臣妾代元禦女謝過娘娘相救之恩!”
阮淑妃神色淡然,道:“言恩尚早。”
寧﨏心頭一緊,道:“娘娘,莫非對臣妾之言有所質疑?”
阮淑妃笑了一聲,道:“妹妹過慮了,本宮隻是需要時間好生準備,在合適的時候,再向皇上進言。”
寧﨏聞言,不由感到一陣焦急與不安,沉吟了片刻,說道:“娘娘,距離元禦女定罪,還有兩天,臣妾隻怕萬一……萬一有所耽誤……”萬一有所耽誤,清清便再難脫罪,甚至就此送命。
阮淑妃的眼神漸漸變得漠然,她向後靠下身子,看了如晴一眼,臉上帶上一絲疲態。
如晴上前來道:“娘娘可是覺得勞累了?讓奴婢扶娘娘進內殿休息。”她邊說著,阮淑妃已慢慢站起身來,一手輕搭在如晴手上,對寧﨏道:“本宮自會有安排。你先行退下吧。”
寧﨏抬起頭,看到阮淑妃走進內殿的背影,猶如看到的是挽救元清清的一線希望,隻是近在咫尺,卻又把握維艱,每一步變化均不在掌控之內,難以估計是否能如心中所願。
她無奈退出貞寧宮,茫茫然向前走去,並沒有注意到正從另一方向而來的駱沅兒。
駱沅兒看到寧﨏竟從貞寧宮而出,心中不由暗自揣測,昨夜她已是秘而跟蹤自己,現又求見於淑妃,到底她意欲為何?難道真的隻為相救元清清嗎?
她進入貞寧宮後,看到阮淑妃半躺在床榻上,雙目輕閉,神色寧和。
她輕聲說道:“娘娘,秦醫丞已於辰時出宮。”
阮淑妃的頭動了一下,片刻後,從喉嚨裏“嗯”了一聲。
駱沅兒看著阮淑妃,心中有所思慮,話到嘴邊,卻又遲疑起來。該說嗎?該進一步斷了寧﨏的後路嗎?還是,該放手,該放過她,更該放過自己?正如他所言?
她半晌沒有聲響,阮淑妃半睜雙眼,看到她還在,便又複眯起來,緩聲道:“怎的無話卻又不退下?”
駱沅兒抿了抿唇,道:“娘娘,請恕臣妾多心。剛才,寧采女可是曾來晉見娘娘?”
阮淑妃靜默了一會兒,才道:“你有話便說來。”
駱沅兒想了想,道:“寧采女素來與涵心公主交近,頻頻出入昭華宮,臣妾擔心,她突而接近娘娘,是另有所圖。”她說完,輕籲了口氣。想做的事情,還該是決斷地做了比較痛快,從來都是先下手為強,才會於己最有利的。
阮淑妃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有任何的變化,她把手輕輕地放在了腹部上,道:“本宮倒喜她的穩重機敏。”語氣輕淡,並不似真有讚歎之意,也未表露對寧﨏是否懷疑的態度。
駱沅兒聽到淑妃的話,更自思量寧﨏前來到底與淑妃說過什麼,嘴上說道:“寧采女昨夜之舉,隻怕是居心叵測。也隻怪臣妾一時大意,如若寧采女已知悉內情,娘娘千萬要小心提防。”
阮淑妃唇邊揚起一抹笑意,道:“有勞妹妹費心。此事本宮心中自有分寸,你不必擔憂,隻好生為本宮辦妥秦醫丞一事便成。”
駱沅兒咬了咬牙,隻好道:“是,娘娘。”
漫漫長夜,寧﨏一直不得安寢,整夜反複思量元清清之事,一則擔心淑妃會否願意相助,二則唯恐皇上不會接納她的推斷,再者,心中更隱隱覺得有不祥之感。夜長夢多,今日淑妃雖然似是肯定了她的所言,但這後宮人心難測,所有事情,全然不在自我掌握之內。隻能歎一句她渺小如斯,力量更是有限,難以成就大事。
唯其如此,她隻能更小心把握每一分機會,哪怕隻是一線生機,也得想方設法抓緊在手中。也隻有這樣,才有救出清清的可能。
天蒙蒙亮,寧﨏便起來洗漱梳妝,過了今日,明日清清便將被定罪,阮淑妃處一定要加緊謀算,以探明淑妃意願,以促成淑妃行事。
她雖然心急如焚,但也等過了辰時後再向貞寧宮出發,淑妃身懷龍胎,必是需時休息,太早前去打擾,反會招其不悅。
晨風瑟寒,天色陰沉,遠處烏雲集結,壓沉鬱抑,想來也是要降雨一場,滌大地之苦燥。
寧﨏匆匆趕至貞寧宮前,心中不禁湧現一陣驚喜——眼前,聖上駕輦正停靠在貞寧宮門前,皇上,該正在貞寧宮內!
皇上就在這麵宮牆之後。寧﨏走近宮門,有些微的激動,也有無盡的唏噓。
自己進宮時日已不算短,卻從未獲見聖駕,多番的準備卻又多次的失落過後,她的心思已慢慢歸淡,聖意難求,既無緣相見,無得聖寵之幸,那也是隻能唯求於深宮內得一抹恬靜閑淡,充怡度日。隻是不曾料到,清清驟然蒙冤,竟全因自己,那一點以金蘭之情伴度時日的微薄希望,頃刻間變成了難得的奢求,原來在這片看似極盡榮華的後宮天地,越是單純的所需,越是普通的所求,越是遙不可及。
事至如今,沉寂如她,不敢妄圖求見皇上聖麵,隻是清清命牽一線,她是否應再力求一試?
隻是此時貞寧宮內,是否容得她貿然求見?
此番於門外苦苦思量,又於事何用?向淑妃相求於禦前進言已是貿然,已是險著,又有何事不能再行?
她不再猶豫,上前去對守門太監道:“秋鶹殿寧采女,有要事求見淑妃娘娘,有勞公公代為通傳。”
內殿之中,廖太醫已為淑妃號過脈,開具了藥方,並叮囑如晴平日應如何為主子準備食用安胎之法。
禎文帝握著淑妃的手,餘憂未定地看著她蒼白的臉,這一早如晴到來稟報淑妃腹疼再發作,急得他早早退下早朝趕至貞寧宮中,幸好並無大礙,隻是覺得她這一胎懷得相當辛苦,尤感心疼。
禎文帝轉向如晴,沉聲道:“你們須得小心照顧娘娘身子。”如晴連忙跪下稱是。
阮淑妃依在禎文帝懷中,隻覺心神安定,溫暖貼心,不適之感漸漸退去。
這時,通傳小太監來到殿外,看到皇上,戰戰兢兢地跪下,道:“皇上,淑妃娘娘,宮外秋鶹殿寧采女,有要事求見。”
阮淑妃聞言,嘴角揚了一下,卻並未出聲。
禎文帝低頭看到她神氣不足,便對小太監道:“淑妃身體不適,不見。”
小太監領命退出,來到宮外,對寧﨏道:“淑妃娘娘身體不適,不見。”
寧﨏怔住了。不見?
苦苦相候多時,便隻得“不見”二字嗎?
她退後了一步,感覺冰冷的水絲正點點漫落地灑在自己身上,雨,不知何時,已然降下。這一方天地間的氣息,更顯空茫蕭索。
她正要轉身走開,卻又轉念想到,於宮中不見,於宮外,是否可見?
她回頭看向聖上輦駕,心中暗忖,何不在此等待皇上聖駕?
小太監看她並未離去,說道:“寧采女請先行回去吧。”
寧﨏看了一眼貞寧宮門,知不可在門前久留,便慢慢向前走去。雨勢漸大,她放眼望向四周,前方轉角有一小廊橋,可於此相待。
到了小廊橋,看到如靈正舉著傘從另一方快步而來,她連忙呼停了如靈,道:“你怎麼來了?”
如靈看到了主子,臉上的著急散去,道:“這雨下得大,奴婢記起主子出門時沒帶傘,所以出來尋主子。”
寧﨏看到她因為一路匆忙走得遍濕的雙腳,聲音微微哽塞,道:“謝謝你……”
如靈沒想到主子竟會對自己言謝,不覺又是驚訝又是惶恐,一時失措了起來。
寧﨏看到她窘迫的模樣,既覺可笑,又覺惆悵,如今,伴在身邊給自己帶來一絲關懷的,也隻剩下她了。
她接過如靈手中的傘,正要命如靈先行回宮,卻看到她指向自己身後,語氣驚奇地道:“那是皇上啊!”剛才已經看到那一身龍袍的男子上了輦駕,但隻想著和主子說話,一時沒能反應過來,待聖輦起駕,才從腦中閃出“皇上”這個字眼。
寧﨏聽到她的話,趕緊轉過身來一看,果然,聖輦已然起駕,沒想到竟然錯過了麵迎聖上的機會,她心中一急,顧不上宮中規儀,快步向前奔去。
聖輦漸行漸遠,行速愈快。
慢慢於雨霧中,成了眼前的一點可望而不可及的至耀星點。
她越往前追奔,卻越感到那一段距離的遙遙難觸,隻憑她柔弱雙足,怎麼可能趕得上堂皇聖駕?
那一個苦心的期待,遠了,更遠了,終於不得不停下腳步,眼睜睜地看著它拐過折彎,消失於眼前。
她腳下一軟,跪倒在地,遍地的雨水,遍地的寒涼,及不過她心頭的倉惶淒冷。
如靈急急追上前來,為她撐起雨傘,一邊伸手扶她,道:“主子,快請起來吧。”
她茫茫地看著遠處,除了朦朧雨灑,再無一物。
皇上已走,她卻還不能走,既無緣麵聖,便隻能求助於人。
她站起身來,回到貞寧宮門前,依舊對小太監道:“秋鶹殿寧采女,有要事求見淑妃娘娘,有勞公公代為通傳。”
小太監愕然地看著遍身濕透的她,心知淑妃今日不會宣她,於是道:“寧采女,淑妃娘娘身體不適,暫不接見。奴才以為,寧采女還是先行回宮吧。”
寧﨏感到來自身上水濕傳來的寒冷,不覺抱緊了自己,聲音更為懇切:“有勞公公再代為通傳,”她轉身從如靈處取出銀票,往小太監手中塞去,“我確實有要事相告娘娘。”小太監猶豫了一下,終於勉為其難地進內為她通傳。
寧﨏在心裏想著,未知淑妃可有向皇上提及清清一事。
片刻後,小太監走出來,道:“娘娘已就寢,請寧采女回去吧。”
寧﨏心內的希望一點一點地沉落,淑妃避而不見,顯然是另有心思。
事不宜遲,必定要探明淑妃的想法。
她並未就此離去,而是在小廊橋處等候,隻想一個時辰後,再前往求見。
及至半個時辰後,她看到駱沅兒來到貞寧宮前,小太監並未通傳,便請她進內了,她急忙走上前去,喚道:“駱寶林,請留步!”
駱沅兒進入貞寧宮無須通傳,必是因為淑妃對她有要務相授,特予她出入之便。
寧﨏看她回過頭來,當看到是自己時,眉頭皺了一下,麵容上有一抹明顯的不屑。
“駱寶林,臣妾有一事相求。”寧﨏看到她表露出來的冷漠,心中已是難過。
駱沅兒想了想,從宮門內走出來,盯著寧﨏的臉,道:“妹妹所言,讓姐姐好生惶恐,相求?隻怕姐姐無能為力。”
寧﨏垂下頭,道:“姐姐若願意相助,隻是舉手之勞。”
駱沅兒隻心懷揣測地看著她,未發一言。
寧﨏道:“隻求姐姐,為臣妾帶話予淑妃娘娘,臣妾一直在宮外相候,隻待娘娘方便接見,臣妾有要事求見。”
駱沅兒冷哼了一聲,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轉身就走。
寧﨏在她身後道:“臣妾謝過駱寶林相助之恩!”
駱沅兒加快了腳步,心中自有計較。寧﨏向她發出如此請求,確實無奈之舉,看來她已在宮外等候多時,淑妃既拒不相見,必是已有打算。
且看看淑妃會如何對待寧﨏,傳這一句話,也未償不可。
駱沅兒進去後,寧﨏心中更為著急,未知駱沅兒是否會為自己在淑妃麵前帶話,也未知淑妃會否願意宣見。
過了一會兒,看到如晴親自出來,對她道:“寧采女,請隨奴婢進內。”
寧﨏放下心中重負,趕緊跟隨如晴進入貞寧宮中。
內殿中,阮淑妃正在服用安胎藥,駱沅兒則站於一側,看到寧﨏進來,臉上微帶譏諷之意。
寧﨏跪下向淑妃行禮,身上的寒冷使她聲音發顫:“臣妾拜見淑妃娘娘。”
阮淑妃放下藥碗,接過如晴遞來的錦帕,輕拭唇角,看了寧﨏一眼,道:“聽說妹妹在宮外相候多時,那等奴才,竟敢怠慢妹妹,本宮自會懲治他們。”
寧﨏忙道:“娘娘言重,是臣妾不通禮數,打擾娘娘。隻是事態緊急,臣妾不敢有誤。”
阮淑妃氣定神閑地問道:“何事緊急?”
寧﨏不由抬起頭來,看到淑妃臉上的不以為然,那一股不祥的感覺,越發強烈。
她道:“元禦女一事,已迫在眉睫,此事於臣妾而言,便是緊急非常。”她說著,看了駱沅兒一眼,難道她真能不為所動地看著清清枉死嗎?
阮淑妃道:“原來妹妹惦記此事。隻是,這於本宮何幹?”她的聲音輕漠,不帶一絲感情。
寧﨏意想不到地看向她,那一張漠然的臉,再不是昨日所見之時,對自己所言字字上心的模樣。
她心中一冷,忽而有所了悟。
“娘娘……”她不想就此放棄,不想自己的努力就此白費,清清更不能就此枉而送命,“元禦女一事,事關重大,背後牽涉種種,均是對娘娘有利,娘娘為何不借此加緊部署?”她顧不上言語妥當與否,清清再無時間可以多等。
阮淑妃注視著寧﨏,從床榻上站起,駱沅兒連忙上前扶著她,她慢慢向寧﨏走近,一邊道:“寧妹妹果然是聰慧之人,可想到對本宮有利之事,虧得你有這份心意。隻是,妹妹說的固然極對,但於本宮而言,何時行事,又是另一個關鍵。妹妹,你機敏如斯,不如也替本宮想想,若要行事,會選擇何時?”
寧﨏仰頭看向她,不再回避,隻見對方雙目清冷,那一臉的淡定,昭顯出對方的胸有定數。
“臣妾求娘娘若要行事,請憐惜元禦女無辜受累,娘娘大恩大德,臣妾與元禦女必定畢生感戴!”寧﨏別無他法,跪伏在阮淑妃腳下,悲淚傾灑。
阮淑妃嘖了一聲,道:“妹妹一片姐妹情深,讓本宮好生感歎,隻是這宮中最飄零無狀的,便是這一點姐妹情分,怎值得妹妹如此相求?妹妹既然未能明白,本宮不妨直言,妹妹昨日所言極為在理,正好為本宮所用,隻是,誰人有關無關,誰人無辜受累,這與本宮無關。”
寧﨏聞言,整個兒呆住了,感覺淑妃的話,如一個無情的響雷,徹底擊碎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隻覺眼角冰冷,剛才流出的淚水,此時凝於眼旁、頰邊,似是提醒她這一舉的可笑徒勞。
她無力地垂下頭,道:“臣妾受教。”
枉費的是心思,枉費的也是時間。
她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此時,接下來該做的事情,一件一件湧進了她的腦中。
第二十章 苦相煎(五)
耳邊傳來駱沅兒的聲音:“娘娘可是甚覺疲累?寧采女,你不若先行退下?”對方一邊把阮淑妃扶回床榻,一邊冷睥著她。
寧﨏抬手擦去臉上的淚痕,躬了一下腰身,努力維持聲音的平穩:“娘娘,臣妾先行告退。”她頓了頓,再道:“多有叨擾,望娘娘見諒。”她看向駱沅兒,眼神中包含著無限酸楚。
駱沅兒別開了臉,似是一心為阮淑妃披蓋絨毯。
寧﨏走出了貞寧宮。這兩日所為之事,均已告徒勞。現已是未時,大半天已過去,她所行所為,全是白費。
她頓時心如撕裂一般地絞痛。在一刹那間,她異常痛恨自己!
恨自己無故累及清清;恨自己愚昧一時,錯信淑妃;更恨自己未能用更周全的方法相救清清。
雨早已停下,大地一片****,她慢慢向前走,回想起歆靈宮一事,從首至尾,每一個細節。
細想之後,她才漸漸明白,從一開始,她便預計錯誤了,把握整件事情的,並不是別人,而是皇後。
冤局中的每個安排,出自皇後授意;冤局過後的部署,也由皇後一手策劃。皇上縱然要查明此事,也已遲了皇後先行的那一步。換言之,決定這宗案子的人,表麵上是皇上,其實是皇後。
她錯了,錯在沒有算對方向,錯在一心求成以至沒有看清整盤局勢。
淑妃已不可能在元清清定罪前向皇上交出所謂的證據,既然沒有了脫罪的機會,那麼,還能有活命的機會嗎?
而她,從決定向淑妃力陳元清清無辜理據時,便已埋下了一顆隱患,非但無法相救元清清,更令自己處於與皇後對立的危險境地。
這一冤局,走進來的,豈止元清清一人?
難道便再無解決之法嗎?每一個難關立於眼前,是否便是末路?不見得,不見得就此無法翻身。
她看著天邊遠處烏團鬱結的雲層,隻等雨水盡降,隻等陣風盡拂,烏雲必定散去。
她閉了一下眼睛,心中的想到的第一件必須為之的事情,躍然腦中。
險,再險,也得繼續向前走。
眼前便是萬丈深淵,如若一步踏錯,定將粉身碎骨!
她稍頓了一下腳步,便向昭華宮方向而去。
每走一步,添一分孤注一擲的悲絕,卻少一分方向未明的彷徨。
一開始的錯,便應是成就這一刻的決絕,無論最後結果如何,她唯願此刻可以竭力而為,為自己,更為元清清。
到昭華宮,皇後宣見後,她隨著宮女走進殿內,一邊伸手毅然把頭上的銀簪拔下,烏亮如水的發絲頃刻盡數散落,飛零飄垂於腦後。
步入殿內,皇後抬頭看到模樣異常的寧﨏,有些微的意外,隻見寧﨏姍然跪下,道:“罪妃寧氏,向皇後娘娘請罪。”
皇後皺起了眉,寧﨏到底所為何事?她道:“你這是為何?”
寧﨏深吸了口氣,道:“皇後娘娘,請容臣妾細稟所犯之罪事。”
皇後一時看不出寧﨏到底意欲為何,便道:“你且道來。”
寧﨏抬頭,平視前方,言語清晰地道:“臣妾曾向娘娘說過,元禦女與臣妾乃姐妹相親,情誼至深。煥欹皇子一事,元妹妹獲罪,臣妾自覺當中有無盡冤屈,元妹妹個性純良,絕不會對尚為年紀孩童的皇子狠下毒手。
“臣妾鬥膽,曾對此事作出查探,自認為推斷合乎情合乎理,應能為元妹妹釋罪。臣妾一心救元妹妹於冤獄之中,便前往貞寧宮,向淑妃娘娘道明一切理據,唯望淑妃娘娘相助。
“臣妾愚昧之至,誤以為自持之理可救助元妹妹,便罔顧皇後娘娘的周全,臣妾作此為後,悔恨無盡,自覺罪之深切,愧對皇後娘娘!”當她說到前往貞寧宮一句時,皇後已經站了起來,向她走近,臉上陰晴不定。
她看到皇後向自己靠近,慢慢舉起了手中的銀簪,臉上盡是痛悔之意,淚水盈盈滿眶,這一容狀,是麵對皇後的表情,更是自身此時的真實感覺。
所有的一切,又豈是一句“悔恨無盡”可以道盡?
皇後看著她,冷道:“你查探此事?你知道多少事情?”
寧﨏道:“臣妾罪該萬死,臣妾探知的,為元妹妹應屬無辜的相關事宜。”
皇後冷笑了一聲,道:“按此說來,你不僅知道不該知道的,還向淑妃道明一切?”她更近寧﨏一步,低頭盯著寧﨏含淚的雙眼,“換言之,你出賣本宮?”
寧﨏眼中淚水流出,把手中的銀簪舉高,顫聲道:“臣妾自知此乃死罪,特前來向娘娘一贖此罪,以臣妾這一賤命,相抵過失!”
駱沅兒從貞寧宮退出後,向宗人府的方向而去。元清清自關押牢中後,她從未前往探視。她譏誚地想著,既然寧﨏一片苦心做了那麼多的事情,她也該有所行動才對。
進入牢中,隻感一股抑悶之氣包圍而來,她不適地蹙起眉,勉強往內走去,來到元清清所在的牢檻前,她看到元清清正趴在床上,一動不動。她靠前了一點,喚道:“清清。”
對方仍是一動不動,她再叫喚了一聲,還是沒有回應,駱沅兒不禁有些慌了,剛要把獄卒叫來,卻看到元清清終於動了一下,轉過了臉來,看到檻外的駱沅兒,慢慢地坐了起來。
駱沅兒瞪著她,道:“你可把姐姐給嚇壞了!姐姐還以為你……”
元清清聽著她的話,一邊靠牆而坐,一邊苦笑道:“姐姐?你不是說,不喜歡聽我喊你姐姐嗎?怎麼又自稱起姐姐來了?”
駱沅兒怔了一下,一時沒能回答。
元清清黯然道:“你和寧﨏都一樣,早已是我看不清的人。”
駱沅兒看著她,道:“我這次來,就是特地想讓你看清一些事情。”
元清清抱著雙膝,依然苦笑著道:“還有什麼需要看清呢?我快要死了。”
駱沅兒聽到她這句話,心中被牽動了一下,不覺想起過往的一些事情,元清清的嬉皮笑臉,元清清的率性天真以及往昔中,四人曾有過的無憂無慮,金蘭情深。
隻可惜,一切都已成為過去。
駱沅兒舉手緊緊抓著冰冷的門檻,對元清清道:“你可知道,寧﨏當日相約你之信,是我交予她,告訴她此信另有內情,讓她毀掉的。但我怎麼也想不到,她非但沒把信毀了,還用來加害於你!”
皇後看著寧﨏舉起了手中的銀簪,聽到寧﨏口口聲聲所言的求罪、請罪以及贖罪,心中開始有所思慮,此女如確曾欲對己不利,固然是不能留,向來任何一個對己存有異心的人,均是在她手中不得善果。
隻是,她如隻一心想出賣自己,對自己不利,那大可用心相瞞,或是秘而與淑妃一同行事,但她如今主動向自己坦然,斷了她自己的後路,看來也是另有居心,是想自己相信她已再無相叛之心。
皇後倒抽了口冷氣,好一個與別不同的寧氏,她既不惜冒險向自己請罪,也是抱持欲全身而退的念頭,然而,似是不可能就此放過這個曾對自己有不利之心的人?
皇後道:“好,既是如此,你便為本宮一死明誌,本宮隻有看到你的血,才會相信你並無異心!”
寧﨏已是淚水滿臉,雙目內充滿懊悔,道:“臣妾死不足惜,隻是,臣妾於命斷之前,尚有兩事相求娘娘。”
皇後注意著她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個神情,道:“你還膽敢相求於本宮?”
寧﨏咬了一下牙,道:“臣妾一求皇後娘娘,定要小心提防淑妃,淑妃已設局,意欲向皇上揭明歆靈宮一事的背後內情!”
皇後聞言一驚,滿臉疑慮。
寧﨏繼續道:“淑妃已遣秦醫丞出宮,取呈當日靖公公交付之物,欲以此指控娘娘。”這一步,早該進行,這一句話,也早該相告皇後。
皇後的手下意識地握成了拳頭,小靖子這蠢材,平白落了把柄給別人!
“可知秦醫丞何時出的宮?”皇後臉色陰沉,這一著,不能讓淑妃得逞!
寧﨏道:“前夜臣妾尚在宮中看到他,該是昨日出宮的。”
皇後聽著,心思迅速轉動,很快便有了盤算,
寧﨏看到皇後臉上呈現定神之色,知她已有對策,便再道:“臣妾二求皇後娘娘,元禦女謀害皇子,實屬無意錯手為之,不敢妄求免卻罪名,”她跪伏在地,淒聲道:“隻求死罪可免!”
元清清聽到駱沅兒的話,淒冷一笑,道:“這就是你想讓我看清的事情嗎?我早已知道了。”
駱沅兒輕歎了一口氣,道:“眼看你如今這樣,我心中也有不忍,近日一直向淑妃進言,希望她能相助於你。可是寧﨏這幾天該是替皇後行事,來向淑妃查探歆靈宮一事,又向淑妃相言說你是皇後認定的凶手,必不可相助……”
元清清雖然覺得自己已非常清楚寧﨏的真麵目,但驟然聽到駱沅兒此言,心中還是忍不住難過,她搖著頭,道:“她就這麼想我死嗎?我死了,她在這宮中的日子,會不會覺得好過一些?”她想起寧﨏上次到來時所說的每一句話,更感心寒,不禁抽泣起來。
皇後愕然不已,寧﨏竟向她相求免卻元清清死罪,而不是為元清清洗脫罪名,就是向自己表明,不再糾纏於歆靈宮一案真相如何,隻想保全元氏性命。
她沉吟著,沒有馬上表態。
片刻後,寧﨏挺起身來,隻覺手中銀簪已被攥得發熱,而此時,皇後會否依她所願,就牽於這銀簪一刺了。
如若一死,可以挽回清清性命,那便是有價值,並已達成目的。
如若一死,可以讓皇後不再怪罪於她,那更是有所得著,杜絕了後患。
但如若一死,並不能使自己達成所想的一切,與其繼續孤獨地在這後宮中步步為營,生亦無歡,便就此結束了性命,也該是命中注定。
“臣妾就此謝罪。”寧﨏說著,閉上眼睛,把手中的銀簪向自己心胸刺下,當她感覺到一絲疼痛之時,皇後一把握住了她更要往下刺的手,道:“慢著。”
寧﨏停了下來,銳利的簪尖已刺穿了衣裳,抵緊了肌膚,隻要再用力,便會刺傷要害,性命不保。
皇後把她握住銀簪的手拉了下來,道:“讓本宮來。”說罷,命人取來了一把匕首,寒光在她手中閃爍,猶如森冷的殺氣。
寧﨏想不到皇後竟想親自取自己的性命,再次絕望地閉上了雙目。
都說臨死前將會看到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此時該在自己眼前出現的,會是何人呢?是清清嗎?是爹娘嗎?怎麼都還沒看到呢?
忽地感覺鬢邊一涼,臉上一陣疼痛,她忍不住睜開眼睛,看到皇後手中的匕首從眼前掠過,自己頰邊更是火辣辣地痛,而鬢旁的幾縷發絲正慢慢往下飄落。
駱沅兒聽到元清清的哭聲,靜默了起來,感覺這牢中的壓抑氣息更顯沉重,她無意再留,便開口道:“明日皇上便要定你的罪,我心裏很替你難過,但事已至此,我也無能為力。我明日會為你送來你喜歡吃的東西。”她正要走開,就聽元清清幽幽道:“沅兒姐姐,我想聽你一個答案。”
駱沅兒站住了,看向門檻內麵目模糊的元清清,道:“什麼答案?”
元清清不再哭泣,聲音卻有點沙啞:“你是否自進宮那一天起,便不再把我們當作姐妹?”
駱沅兒呆住了,不由自主地循著元清清的問題,回想起進宮前、進宮後,自己是何時開始對她們三人有所保留,有所戒備,有所疏離的。
也許是決定進宮之日,也許是在大選之初,也許是在當日祭福刺繡吉祥圖案之時……
她驀然回過神來,看向元清清,既然她想要一個答案,便給她一個答案吧,“不,自進宮那一天起,我們還是姐妹。隻是,再不是當日的姐妹。”
元清清怔在那兒,臉上的淚水輕輕滑落。
寧﨏抬手一摸臉頰,竟是一道輕淺的刀傷,她不可置信地看向皇後,皇後竟不是殺她,而隻是割下她幾縷發絲?
皇後放下手中匕首,看著她,道:“你起來。”
寧﨏惶惶然地站起身來,隻見皇後轉身走向鳳椅,端然落座,神色已平靜下來。
“元禦女一事,明日自會定案,皇上英明,定會依法、依理,定下該有的懲治之法。”皇後停了一下,再道:“隻看你今日之言,是否真切。”秦醫丞一事,如若屬實,她便自會另有論斷。
寧﨏的整顆心倏地放了下來,壓在心頭的恐懼、失措、絕望,突然遠離自己而去,重壓驟減,孤注已獲勝,卻沒有絲毫的輕鬆之感,一種空落落、飄忽無定的感覺正一點一點地圍攏著她。她看著眼前的皇後,這一個掌握自己生死、決定自己在宮中命運的人,日後也將是她唯一的路,已然踏出的一步,便再也無法收回。
她躬下身子,敬聲道:“謝皇後娘娘成全。”
再見黑夜,她以為她再也無法像現在一樣,靜靜地在窗邊觀賞深藍夜空。原來這一刻的寧靜,也是難得的福氣,難得的安寧。
清清性命是否能保全,就隻看明日了。
隻是,她再也不會忘記今日發生的一切。
命牽一線的一刹那,她知道,如果下一刻還能活著,她便不再是她。
如靈為她端來熱茶,看到她臉頰上的傷口,道:“主子,讓奴婢為你塗點藥吧。”
她微微一笑,輕撫傷口,搖頭道:“不必了。”就讓它慢慢痊愈吧,隨著心中的傷口,一並慢慢愈合,形成新的一抹清痕。
貞寧宮內,阮淑妃聽到駱沅兒帶來的消息,氣得一把將桌上的茶具撥到了地上,碎片彈飛,駱沅兒和如晴不約而同地驚叫一聲,卻不敢躲開,生生地被碎片砸中。
秦醫丞在回宮路上被賊人因財奪命,慘死於途中!
阮淑妃扶著腰身,惱恨地瞪著前方,秦醫丞一死,證據已毀,所有部署均付諸一旦!
賊人?因財奪命?阮淑妃越加憤怒,皇後,你太狠,先下手為強!
皇後之所以得獲消息,必是有因由。
阮淑妃站起來,看向窗外,想起寧﨏昔日的苦苦相求,她咬緊下唇,是她,一定是她。
阮淑妃一手扶住了桌沿,咬牙切齒地低吟了一句:“寧﨏,本宮定不會輕饒了你!”
“罪妃元氏,謀害煥欹皇子,罪犯滔天……”方公公奉皇上之命前來宗人府下旨定罪,陰暗的牢房內,幾縷微光照射在元清清麵無人色的臉龐上。
罪犯滔天?可是她根本什麼都不曾做過。
她跪於牢中,木然地聽著方公公宣讀罪狀,腦中什麼也想不到了,每再多聽一句,心便刀割般地痛一下,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將是什麼,是否是那傳言中的死罪?既然罪犯滔天,必是要填命吧?
寧﨏匆匆地向宗人府而去,耳邊回響著皇後的話語:“元氏殺害皇子,乃大罪,不可恕,但皇上念元知州於政績有功,其女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貶為庶人,發配關外……”
元清清就此要離開宮中,她們再無相見之日,發配關外後,清清過的又是另一種日子。不知不覺間,宗人府大門已在眼前,她深感悲愁,今日一見,再無緣相逢。
元清清聽著方公公念出懲治之法,不覺整個兒呆住了。貶為庶人,發配關外?不是要自己的命嗎?她竟還能活著?!
她抬頭看向前方,那一堵冷牆外的世界,那未知的前方,正在等待著她。
寧﨏進入大牢內,看到侍衛正要把元清清押走,連忙奔上前去。
元清清正惘然地任由這些人把自己押走,眼前卻冷不防地跳進一個熟悉的人影,耳邊“嗡嗡”作響,似乎聽到這個人在說:“我奉皇後懿旨前來向元氏傳話……”身旁的侍衛同時鬆開了手,眼前的人一把扶住了自己,並把自己抱進了懷內。
寧﨏把元清清擁進懷中,這連日的牢獄生活,清清的身子瘦弱多了,隻怕關外的日子,會更苦,但隻要還活著,便有新的希望。
元清清耳聞著對方聲聲低泣,讓她想起許多過往的,曾有的點滴情誼,而到後來,所有的一切變卦以及駱沅兒那一句冷酷的答案。
這些,到了今日,已是一個完結,孰是孰非,再不重要。
寧﨏在元清清耳邊顫聲道:“姐姐欠你的,這一生都無法償還。”
元清清渾身僵了一下,然後,她慢慢推開了寧﨏,繞過她,一步一步地向牢外走去,侍衛馬上將她押住。
寧﨏淒冷冷地立在原地,看著元清清的背影,無盡悲愴。
元清清向前走了幾步後,又回過了頭來,輕輕地說了一句:“保重。”
從此便成天涯相隔。
保重,彼此保重。
元清清的身影,在寧﨏朦朧的視線中漸漸遠去,深刻地,映成腦中一個不可磨滅的記憶。
﨏姐姐,我覺得天空很寬,很廣,但又覺得天空很小,很窄,你看,我們站在這兒,抬頭看來看去,還是那麼片天。就像與皇宮一樣大呢。
我可是不要當這井底之蛙的!老是困在井裏,多難受啊!我要到處跑,要去找你……
——清清,你不用害怕,你已經離開這片狹小的天地了。隻是前路茫茫,姐姐再不能陪你一起走了……
第二十一章 冬莫哀
冬意漸隆,空氣冰寒徹骨。總務府派出運送禦寒物品的宮車在宮道上依次而行,每宮房也在有序地為主子做好過冬的準備。
人坐在窗前,偶爾可以聽到窗外傳來的呼嘯風聲,窗紗輕輕擺動,偶爾看到窗外那一個暗淡的天地。
如靈正在小心地擺放好暖爐,左打量右挪動,生怕放的位置不對。
她聽到身後的聲響,回過頭來,看到如靈正為這小事發愁,便道:“就放那兒好了,不用動了。”
這小暖爐的作用相當有限,總府務依各主子位分等級分發禦寒物品,想她一個小小采女,可以得到多少有用之物?
聊勝於無,她身上多添衣物便是。
她低下頭繼續臨帖書字,想起清清在路上,不知是否能抵這冰冷風寒?思及此,手下的筆鋒一斜,當下字不成字,看進眼內,更添煩憂。她放下筆,把紙揉成了一團。複提起筆時,卻發現已無心再寫。
她站起身,披上披風,向外走去,一打開門,冷風便迎麵吹來,她打了個寒戰,拉緊了披風。
今日天氣如此,涵心在怡涵殿內一定感到百無聊賴,她正好前去相伴,也可舒緩自心的哀愁。
看到涵心天真無憂的笑臉,寧﨏心中的陰霾稍有退減,在宮中,任何一點小小的單純快樂,也足以讓她感覺難能可貴。
涵心用鵝毛做了一個毽子,遞給寧﨏,樂嗬嗬地道:“你看,我說用墨汁把毛給染上顏色,如芸偏說樣子很奇怪,你看這不是蠻好看的。”一旁侍立的宮女如芸聽了涵心的話,忍不住掩嘴而笑。
寧﨏看了她們一眼,接過毽子,那原本雪白的鵝毛已被涵心染得五顏六色,稱不上好看,卻也甚是特別,正如涵心一貫的趣怪作風,倒也是見怪不怪的,於是笑道:“怪呢,確是有點怪,不過這怪得挺有意思,看著看著,就好看起來了。”
涵心得意地看向如芸,道:“我說吧,寧姐姐肯定覺得好看!”
寧﨏和如芸相視而笑,隻聽涵心又道:“我們到外麵踢毽子去!我們三人來比一下,看誰踢得最多、最好!”涵心說著,拉著寧﨏的手向庭院外跑去。
天色漸漸放晴,風偶爾吹過,卻不再感覺冰寒。
寧﨏專心地為涵心數著數,她踢得非常好,身姿平穩,足動靈敏,一邊踢,一邊笑著,很是開心。
如芸在一旁拍起手來,讚歎地道:“公主好厲害,奴婢肯定比不上公主!”
寧﨏也道:“快,繼續,很好!”
涵心再多踢了十幾個,便停了下來,氣喘籲籲地靠在寧﨏身上,道:“好累哦!寧姐姐,輪到你啦!”
寧﨏拾起毽子,剛要開始,一名宮女進來道:“寧采女,皇後娘娘宣見。”
寧﨏於是對涵心道:“我先去見皇後娘娘,等一下回來再踢。”
涵心點點頭,對如芸道:“那你先踢!”
寧﨏向昭華宮正殿走去,耳聞著身後那一聲聲歡快的數數聲,在這禍福難料的後宮深苑中,就如一點不經沾染的光亮風華。
她到了正殿,看到皇後正站起身來,連忙上前去行禮。
皇後道:“你隨本宮到內殿來,本宮命人準備了祛寒補湯,你也一同來進食。”
進入了內殿中,香濃的高湯氣味撲鼻而來,宮女已為皇後盛好了一碗湯肴,皇後一邊坐下,一邊吩咐道:“把湯給涵心公主送過去。”
寧﨏也坐下,另有宮女為她盛上湯來。
她看到湯後,怔住了。
她拿起湯勺,小嚐了一口,用料豐富考究,比她們平素喝的要更鮮濃、味美。隻是,佳食如斯,她卻難以下咽。
皇後喝了一口湯,道:“如今入冬了,這時日過得倒是甚快。距離妹妹你進宮,也有一段時間了。”
寧﨏本就被這湯勾起了愁思,聽皇後如此一說,更覺惆悵,便歎息了一聲,道:“是的,皇後娘娘,臣妾進宮,已有一段時日了。”就隻是這麼一段時日,人事已全非。眼前的烏豆鯽魚湯,清清也許再也無法品嚐了。
皇後看了她一眼,道:“皇上一直忙於政事,未能對新晉宮妃均沾雨露,委屈妹妹了。”
寧﨏沒想到皇後會提起皇上召幸之事,隻是如今黯然非為皇上,委屈更是擔當不起,皇後有此一說,看來是有意試探自己。暗暗歎了一口氣,寵幸與否,又何足在乎,看重的,不外就是寵幸背後的那點難測的結果。
而此時,皇後著意探問,想聽到的是什麼答案?
自己並不足以讓皇後信任乃願出力扶持,那麼,就沒有使皇後為自己安排侍寢的可能。
元清清一事過後,皇後在意的,便是她這個曾有異心的人的想法。
寧﨏垂下頭,對皇後道:“臣妾進宮雖已有時日,但皇上未有召幸,卻也是臣妾自身福薄,未曾得以侍奉皇上。臣妾自當無慮無躁,靜心以待。”
皇後笑了,道:“妹妹好一句無慮無躁,靜心以待。本宮想不到你竟有如此心誌,那你便靜心以待,皇上終會垂憐。”
寧﨏依舊垂著頭道:“謝皇後娘娘教誨。”
湯喝過後,寧﨏又與皇後閑談了幾句,看皇後有倦乏之意,也不便久留,便告退了。
回到怡涵殿,如芸告知涵心毽子踢累了,剛剛睡下。寧﨏隻能先行回秋鶹殿,一時獨自漫步於遙闊宮中,寂寥落寞之感慢慢漫於心頭,想起皇後剛才問起“召幸”,更感諷刺。
她在小廊橋上停下,憑欄眺望遠方,想起當日於貞寧宮前,苦追聖駕而不成,已臨於眼前,卻無力把握;明明近在咫尺,卻生生相隔。也許,這便足見自己夫緣縹緲,情分淡薄。這樣的冷清境況,又如何能不無慮無躁,靜心以待?
耳邊此時又聞一縷隱逸音韻,廣散於空,清靈回旋,更是似曾相識。
她抬起頭,轉身環視四周,看不到有任何人在彈奏,而樂聲明明似從身畔傳來,當真讓人捉摸不定,未知如此妙音是從何處傳來。
也罷,佳韻隻應留存於心。
她靜靜佇立,靜靜聆聽。
乾陽宮外,常婕妤緩步走出,方公公一路彎著腰身隨送於她,直到她上了鸞轎後,朗聲呼道:“恭送常婕妤!”
常婕妤坐在轎內,輕輕鬆了口氣,身子軟軟地靠在座駕上,臉上的平和神色褪下,隻剩下一抹頹唐。
剛才在殿中,皇上之意,欲晉封她為正二品充容。她看到皇上一臉的關切,知他有此想法,必是憐她痛失親兒吧。
隻是她也不必向皇上言明,既然親兒已失,這一應虛名,要來何用?
婉拒了皇上,她再無更多言語。
皇上感覺到她的沉鬱寡言,也是無奈之至,二人相對無話,隻能暗自相歎奈何。
可知她真正需要的安撫,並不是一個正二品充容的位分。
她闔起雙眼,感覺身子猶如正在虛緲飄浮,這頂榮華瑞澤的鸞轎,再難使她一如既往地端靜穩和。
到了琉清宮門前,她下了轎,問如柳道:“他那兒可有打點妥當?”
如柳回道:“主子,常護衛已於昨日從牢中釋放,即日恢複了原職。”
常婕妤點了點頭,一徑兒走進了宮內。堂弟一向內斂持重,上回竟貿然橫闖妃嬪宮房,是在她意料之外,當向他追問所為何事,他也三緘其口,隻願受罰,卻不願向她坦白,著實讓她痛心。
親兒已逝,這名親人不可再有閃失,而且,他是她現時唯一可以依傍行事之人。
她回到殿中,倏然覺得這一室空氣濁悶,讓她生起呼吸不暢之感,她看到角落中那一正在燃點的香爐,那刺鼻的氣味便是自此而來,她上前一把打開香爐的蓋子,發現內裏的香料已燒至灰黑,竟是數日未曾更換了。她心中不禁一怒,把香爐撥到地上,大叫道:“如柳!你進來!”
如柳快步走進殿內,看到一地的狼藉,正想進行收拾,就聽常婕妤責問道:“這香料為何連日不換?”
如柳囁嚅著,自煥欹皇子歿後,常婕妤一直把自己關於殿中,隻有在需要時把她叫進內裏侍奉,其餘時候均不允旁人打擾,因此才沒能更換香料。
看如柳沒有馬上回答,常婕妤走前了一步,神色更為惱怒,“你這等奴才,竟敢怠於侍奉?!”
在如柳眼中,主子一向是和顏悅色的,甚少會向下人發難,此時這般態度,不禁令她驚愕不已,卻又不敢直說,隻好道:“是奴婢侍奉不周,奴婢這就為主子打點。”
“就一句侍奉不周了事嗎?”常婕妤的怒氣未消,忽覺眼前一黑,整個兒往後倒去。
如柳連忙扶好主子,正慌亂間,身後傳來寧﨏的聲音:“常姐姐怎麼了?”緊接著,寧﨏迎上前來幫如柳把常婕妤扶到床榻上。
如柳有點無措地道:“主子突然大發脾氣,然後便昏倒了,奴婢真是該死……”
寧﨏看到常婕妤頭部輕搖,正在慢慢蘇醒,但臉色卻顯慘白,於是對如柳道:“快傳太醫!”
如柳正要依言而去,便聽常婕妤的聲音響起:“不,不用……”
常婕妤慢慢張開了雙眼,看到寧﨏在此,伸手拉住了她,道:“寧妹妹,是你……”
寧﨏握著常婕妤的手,感覺對方的手竟是冰冷無比,不禁寒入心頭,看到她眼中隱含的悲切,更覺哀憐,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常婕妤咽了一下,看向如柳,道:“你先退下吧。”
如柳惶恐地躬了一下身子,退了出去。
寧﨏殷聲道:“常姐姐,恕妹妹直言,痛哀之事,不要久藏於心,不得釋懷,隻會傷心傷身。姐姐為何不好好保重身體呢?如今姐姐這樣,讓妹妹看了,好生難受……”
常婕妤苦笑了一下,坐起身來,看到地上那一片焦黑香料,一下又失了神。
這香料,是當日煥欹出門前往昭華宮之前,為她放進香爐中的,煥欹特地放了兩種香料,說是讓母妃聞著新鮮。
她剛才發怒的當兒,一時竟然忘記了,這是自己特意不讓如柳她們更換的。
寧﨏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那一地的香料,氣味怪異,就如不久前到來時聞到的一樣。
“我為姐姐命人打掃。”
她正要起身,常婕妤拉住了她,搖頭道:“不必了,先等一下。”
常婕妤看著寧﨏,目光漸漸變得森寒,“妹妹,我昨夜夢到了煥欹,他滿臉都是血,哭得很厲害,他不斷地叫我,叫著要母妃,我明明看到他在眼前,卻抱不住他,我一直伸手,就是夠不著他。”
寧﨏聽到常婕妤的話,不知為何,竟覺得不寒而栗,常婕妤的眼神越發陰冷,看在眼裏,讓人心驚。她剛要開口安撫常婕妤,對方又道:“煥欹一直說他身上很疼,他說他看不到是何人傷害他,他很害怕。”常婕妤突然抓緊寧﨏的手,繼續道:“寧妹妹,我知道你也一向心疼煥欹,他遇害當日,你曾見他一麵,你覺得,會是何人傷害煥欹?”
寧﨏錯愕地看著常婕妤,是何人傷害煥欹,這本該是常婕妤心有所洞悉的事情,她突發此問,有何用心?斷不會是隻想從自己口中得到答案,此時的常婕妤,讓人看不透,捉摸不清,但轉念一想,煥欹如此慘死,她痛失在宮中唯一的依傍,有此轉變亦是不為奇事。
寧﨏道:“姐姐,妹妹不敢妄下定論。”
常婕妤逼視著她,道:“姐姐便是想聽你這一句定論。”
寧﨏沉默了起來。
常婕妤道:“你作何想法,隻管告訴姐姐。”
寧﨏回視她,輕聲道:“妹妹心中的定論,便是愁苦應盡數散去,不應記掛的悲痛,該拋諸腦後。”
常婕妤慘笑一聲,道:“妹妹好豁達的心懷,隻是畢生寄望已失,親兒枉死,讓姐姐如何將這些拋諸腦後?”
寧﨏的神情惘然,語氣卻顯得平靜:“難道逝者不該好好安息,生者不該好好生存,以慰故人在天之靈?”
常婕妤咬了一下牙,一字一字道:“是否平靜以生,不由己願。”
第二十二章 宿仇
昭華宮內,後妃聚於一堂,共議新歲各宮事務定例規令。皇後為各宮主位妃子頒下規令書狀,掌務司權,一應清晰俱全。
“本宮重整各宮事務,眾妹妹當細閱新歲規令,若覺不是之處,隻管向本宮道明,本宮自會有妥善安排。”
各宮的務權均有變動,在座眾妃有人埋頭細閱規令新狀,有人掩卷沉思,有人淡然而對,有人暗覺不安。皇後接過宮女呈上的香茶,細細品茗,眼睛不經意地掃視了一下眾妃,諸人的各種神色,均落於心中。
正當各人自有思量之際,聽到宮外恭迎聲響起:“皇上駕到!”
禎文帝一踏進正殿,以皇後為首的眾人烏鴉鴉地跪了一地,“臣妾參見皇上!”
禎文帝免去眾人之禮,在正座上坐下,皇後便道:“皇上來得正好,臣妾正在重肅六宮事務,為免臣妾有所疏漏,皇上盡可提點一二。”
禎文帝輕頷龍首,道:“朕正是為此而來。”
皇後聞言,心中不由有點納悶,臉上卻仍然微笑盈盈,“皇上聖意,請為臣妾明示。”
禎文帝道:“常婕妤惠賢至善,克盡宮禮之道,婉澤有致,朕晉其為正二品充容,相協皇後共理六宮事務。”
皇後有點意外地看向皇上,隻見皇上麵容堅定淡然,已是主意已決。
常婕妤聽到皇上的話,微有怔忡,沒有馬上向前謝恩,而是皺起了眉頭,茫然地看著皇上。
眾人麵麵相覷,皇後沒有言語,而該謝恩的人也沒有反應,皇上隻靜默而坐,一時竟無人敢出聲。片刻,坐在常婕妤身側的鄭才人正欲輕碰她以示提醒,常婕妤卻她在動作之前站了起來。
她來到禎文帝和皇後麵前,跪下道:“謝皇上隆恩!隻是臣妾才德淺薄,慧仁不足,實難當此大任,”她彎下腰,聲音謙弱,“臣妾求皇上收回成命。”
皇後麵無表情地看著地上的常婕妤,對方感誠謙卑,不似是虛拒聖意。
禎文帝的眼中掠過一絲無奈,他注視著螓首低垂的常婕妤,正欲張口說話,卻又頓住了。她於前次召見之時已婉拒晉封,為何她就是不肯接受?他知道她痛失煥欹乃是無可再挽回的悲憾,他知道盡管賜予她再多,也難以撫平她心中的哀戚,但是,他可以盡力而為的,也隻有這些了,他隻是希望,給予她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權力,她可以更好地生活於宮中,更穩妥地保護自己。
可是,此時她又拒絕了。
知夏,朕該如何做,才可以讓你不那麼傷懷?
常婕妤靜靜地跪在地上,等待著聖上定奪。
禎文帝在心底歎了口氣,開口道:“晉封是理當進行的,隻是這協理六宮,便先緩一緩吧。”
常婕妤垂著頭,沒有人看到她眼內隱隱蒙上的灰敗,她道:“謝皇上恩恤!”頭伏得更低,臉上暗暗地泛上一絲慘笑,她閉了閉眼,雙目在這一刻變得發紅,淚水頃刻盈眶,麵容悲戚,她吸了口氣,再次閉上雙眼,接著整個兒暈倒在了地上。
“愛妃!”禎文帝見狀大叫了一聲,在眾人的驚慌低呼中,上前把常婕妤抱進了懷中,低頭看到常婕妤臉色慘白,眼角更是點滴垂淚,不由心疼不已,忙喚道:“速傳太醫!”
皇後馬上命宮女把常婕妤扶到椅上,禎文帝看著常婕妤身弱如柳,剛才觸碰到她的手,尤感冰冷,心頭的悲憐更甚。
鍾修儀、鄭才人等人擔憂地圍在常婕妤身邊,鄭才人看著常婕妤的臉片刻後,蹙起眉,低低地吟了一句話,其中的一些字眼“噩夢……可憐……”輕輕地傳進了禎文帝的耳中。
禎文帝轉頭看向她,問道:“鄭才人,你說什麼?”
鄭才人聽到皇上向自己發問,連忙向皇上欠了一下身,回道:“回皇上,臣妾是為常姐姐心疼。臣妾聽常姐姐說過,晚上總有夢魘糾纏,無法安寢,連日如此,想是費神傷心,才會致身體違和。”
禎文帝聽到鄭才人的話,剛要再說,宮外傳來通傳聲:“冼太醫到!”
冼太醫謹敬地進入殿中,正要行禮,禎文帝便道:“不必多禮,速為常婕妤診脈!”
冼太醫連忙依言而行,號脈了片刻,神色一斂,站起身來向禎文帝躬身道:“皇上,常婕妤脈相微顯凝重,依此看來,常婕妤應是肝氣鬱結,神思過慮。下官即為常婕妤開具調理藥方。”
禎文帝憂心忡忡地看著常婕妤,點頭道:“必要為常婕妤妥當醫治。”
他話音剛落,常婕妤的眼瞼輕顫了一下,接著眉頭一動,竟慢慢醒轉過來了。
禎文帝連忙來到她身旁,看到她睜開了雙眼,眼內空茫一片,他心中更為難受,輕輕地對她道:“愛妃,為何不對朕明言心結?”
常婕妤抬起眼簾,看到眼前的禎文帝,聽到他的話,臉上悲戚更甚,心中卻是冷笑,這糾結之鬱,你又有多少知悉?
她扶著椅把挺起身子,鄭才人正想伸手扶她,她卻擺了一下手,徑自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然後向禎文帝跪下,道:“臣妾鬥膽,求皇上……”她停了下來,肩膀顫抖,竟低聲抽泣了起來。
禎文帝驚痛不已,正要扶起她,她卻掙開了他的手,哭道:“臣妾自知有罪,臣妾數日內一直夢到煥欹!煥欹一直在哭,一直在叫著母妃,叫著母後……”她淚眼地看向皇後,皇後聽她提起煥欹,更說煥欹在夢中喚母後,不由愕然。
“煥欹每晚都在臣妾的夢中哭訴,臣妾擔心……擔心他一直沒能安息!臣妾知道他想著母妃,惦記母後,必是心有牽念,臣妾愚昧,實在無法,隻有求皇上,準許臣妾為煥欹在淩霄殿中設壇超度,以平息煥欹心中牽掛……”常婕妤說到最後,泣不成聲。
皇後聽著她的話,心中轉過數念,當她提到在淩霄殿中設壇,臉上略有動容,她看向禎文帝,隻見他半躬下身子,想伸手把常婕妤扶起,常婕妤則擦去淚水,抬頭看著他,啞聲道:“求皇上成全。”
禎文帝看到她悲淚滿臉,難掩心痛,正要應允,卻又想到可於淩霄殿中設壇及進行一切祭祀事宜的隻能是帝後,思量了一下,道:“朕允你所求,你先起來。”他把常婕妤拉起,常婕妤腳步虛浮,整個兒向前傾了傾,禎文帝連忙把她扶穩,接著道:“於淩霄殿中設壇,須由皇後主持,”他看向皇後,“皇後,你便擇下良日,為煥欹澤福安魂。”他加重了最後四個字,以使常婕妤安心。
皇後欠了欠身,道:“是,皇上。”她斜睥了常婕妤一眼,對方神情恍惚,聽到皇上恩準了自己的請求,臉上卻也沒有喜色,隻餘一片哀痛,隻能是軟軟地躬一下身子謝恩了。皇後收回眼神,心中也泛起一陣不安,說到底,煥欹之歿,也是因為自己。這一設壇,如果能讓常婕妤平息哀怨,少些對皇上的糾纏,也未嚐不可。
冬日中的陽光,猶如一點穿透冰寒的暖意,燦爛地灑落在庭院內,打開房門,暖光傾瀉進內,把屋內的晦冷盡數驅趕。
寧﨏緩步走出庭院,偌大空間,隻偶爾有宮女匆匆走過,向她行過禮後,便又匆匆離去,冷清但寧靜。她把手收進袖中,抵禦一點風寒,正要向秋鶹殿外走去,就看到如柳快步走進了宮門,向她行禮道:“寧采女,主子有事傳召。”
寧﨏聽到常婕妤有召,想起前日她追問之事,努力定下神來,隨著如柳向琉清宮而去。
雖然天氣晴好,陽光遍灑,但寧﨏卻覺得琉清宮內似氤氳著一股陰沉的壓抑之感。內殿所鋪的白布還是沒有掀開,常婕妤坐在正中央的桌子旁,桌上兩碗甜湯正嫋嫋地冒著輕霧,她的臉龐在霧氣後模糊不清,雙眼隻直直地注視著來人。
寧﨏慢慢向她走近,正要躬下身子,就聽常婕妤淡淡地道:“妹妹,何拘禮數?來坐吧。”
寧﨏來到桌旁坐下,抬頭看向常婕妤,她嘴角邊正掛著一個微笑,親切依舊。
“來,趁熱把甜湯喝了。”常婕妤說著,低頭喝起了甜湯來。
寧﨏拿起勺子,輕拌了一下碗內食物,果然還是南北杏雪耳燉木瓜。
常婕妤看她並未進食,也沒有再多言相勸,隻微笑著道:“妹妹臉色沉重,是否另有心事?”
寧﨏眉一挑,挑起嘴角,淡笑道:“妹妹並非有心事,妹妹隻是覺得有點不勝這冬日寒冷。”
常婕妤看著她道:“這是妹妹進宮後的第一個冬季,覺得不適,也是有的。隻不過,姐姐和妹妹一樣,也是感到不勝寒冷。”
寧﨏透過霧氣看向她,知她另有所指,心中一涼,並未言語。
常婕妤的眼神越發深沉,說道:“妹妹未肯坦誠以待,姐姐當真是寒冷非常。”她臉上依然帶著微笑,但這一抹平和看在寧﨏眼中卻是另一種壓迫。
寧﨏吸了口氣,道:“常姐姐所言,妹妹不明所以,若姐姐覺得妹妹曾有欺瞞,不妨明言。”
她還是不肯說出真相。常婕妤心下一沉,如此看來,寧﨏是不會與自己在同一陣線上的。既然如此……
常婕妤心中想法既定,冷笑了一聲,道:“妹妹,你可知,姐姐為何會喜歡吃這味甜湯?”她臉上的微笑退去,慢慢升起一股暗淡灰冷,她沒等寧﨏回答,接著道:“這是因為姐姐的親妹妹喜歡吃,所以姐姐也喜歡,”她再喝了一口甜湯,又道:“我的親妹妹後來被皇後弄成了人彘,你知道什麼是人彘嗎?”她款款站起身來,靠近寧﨏,“就是被斬斷了手腳,裝進壇子裏,生不如死。”常婕妤回想起過往的慘事,眼中淚水盈滿了一眶。
寧﨏驚惶地看著常婕妤,那一段苦痛的過往,該在她的心中留下了多大的傷創?而這些沉痛的陰影,又將為常婕妤帶來多少的仇恨?
常婕妤把手放在寧﨏的肩上,聲音變得陰柔:“很可怕,很殘忍,隻是,殘忍不過姐姐,姐姐後來親手把妹妹的性命給結束了。”她彎下腰,把臉湊近寧﨏,把對方臉上的錯愕看在眼中,而心內的淒惶更甚,“姐姐就是在這碗甜湯中下了毒藥,把妹妹給毒死了。姐姐太殘忍了,是不是?可是妹妹這樣還怎麼活呢?你說她還能怎麼活呢?”她淚水潸然而下,寧﨏不忍再聽下去,連忙扶著她,道:“姐姐,不要再說了,不要再想,不再想了,可好?”但是對方既然不惜以血淚交融的過往來開了話頭,必不會輕易停下。
常婕妤的臉竟在淚中笑了,她道:“姐姐以為這一切可以成為過去,可以埋藏在記憶裏,再也不翻出來。但是,煥欹死了。”她突然抓住寧﨏的手,瞪大雙目,“煥欹死了,你知道煥欹死了,對姐姐來說,意味著什麼嗎?”她哽咽道:“意味著姐姐在這宮中,再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
“姐姐想走一條安寧,無爭,無恨,無怨的路。苟且偷生也好,貪圖安逸也好,我終究擁有最重要的東西,我的親兒,他可以抵過我一生中最大的仇恨,讓我不再記起那一段過往。
“但是,他死了,你縱不願說,但我也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凶手。我已經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常婕妤涕淚縱橫,把寧﨏的手抓得生疼。
寧﨏的心更疼,她無奈地道:“常姐姐,你難道不曾想過,逝者已矣,最好的路,就是保全自身的,好好活下去。”她卻也知道,此時再說什麼,均是無力而空白的。
常婕妤聞言,臉上浮上一抹嘲諷,“保全自身?在這宮中,誰能說一句可以完全保全自身?”她目光倏然一涼,道:“如今能走的路,隻能是以命換命。”
寧﨏一驚,以命換命,便是以命相拚,以命相賭,如果連性命都可以不顧,那麼,這將是一條怎麼樣的路?
寧﨏想著,急切地對常婕妤道:“妹妹以為,姐姐何不趁勢在宮中鞏固自己的地位,以謀後算?”正是因為未知常婕妤會作出何種計算,隻是先說出權宜之法,唯望能打消對方心中那未定的險著。
常婕妤站直了身子,滿臉的淚痕,卻不再有新淚,她冷聲道:“縱然皇上為我封一個正二品宮妃的名銜,又能如何?婕妤也好,充容也好,哪怕是正一品妃也好,都離不開皇後的權謀,離不開後宮的牽製,積聚再多權勢,也難以與堂堂當朝鳳印執掌之國母抗衡。為那一點榮耀所爭所奪的人,皆是因為尚要周全存活於後宮,均是因為尚有值得為之的目的,苦心每步,如果不因為有所寄盼,何須累心至此?”
寧﨏聽著常婕妤每字每詞,暗覺彷徨,事實上,何嚐不是如此呢?
常婕妤閉了閉眼睛,道:“如果再無所依,我隻求一報宿仇。”如果報得此仇,隻願填上一命。
她回身來到桌前,低頭看著寧﨏碗中絲毫未動的甜湯,緩聲道:“如果仇人能一死償命,卻也是便宜了她。”
寧﨏聞言,不可置信地看著常婕妤,一死償命,難道她真的是想以命抵命,玉石俱焚?
常婕妤仰起頭來,眼角餘光注意著寧﨏的反應,繼續道:“皇後前往淩霄殿之時,便是她填命之時。我已派人在宮中潛伏,隻要皇後到得暗伏之處,便有人為我手刃仇人!”
寧﨏大驚失色,不由自主地退後了數步,常婕妤語調如斯輕柔,竟似不在意自己所述的乃是刺殺皇後的大逆之事!
殿內的清冷一絲一縷地滲入寧﨏的身心,她惶然而視眼前決絕凜然的常婕妤,冬寒再徹骨,終是抵不過此時的恐憂寒懾。
第二十三章 刺殺
天色越暗,常婕妤的話便越清晰,寧﨏心神不寧地在宮房內反複思量,看著如靈在房中為她擺下晚膳,越發覺得不安。那一碗在常婕妤口中帶毒的南北杏雪耳燉木瓜,仿佛浮現於眼前,常婕妤的淒冷、常婕妤的淚眼以及她那一位慘死的妹妹,如幾縷紛亂的絲線,正一點一點地在她心頭糾纏,使她難以平靜,難以安坐。
她站起來,正要向外走去,如靈便道:“主子,請用膳。”她一點都不察覺主子的異常,隻顧妥當地為主子準備好碗筷。
寧﨏聽到她的聲音,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到桌上的幾味菜肴,隻覺心胃悶滯,卻感這一停頓間,心頭之亂稍有平息,她慢慢回到桌旁坐下,如靈為她遞上銀箸,她緩緩接過,銀箸的冰冷握滿手心,她又想起一個“毒”字,不禁“啪”一聲放下了銀箸,再次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如靈無措地看著主子的背影,不知是不是自己又做錯了什麼惹主子生氣,不敢再有聲響。
寧﨏走出了秋鶹殿,眼前暮色靄籠,她下意識地向前走去,片刻後,她停步。眼前路迢茫茫,到底自己想到何處?該到何處?可到何處?
煥欹枉死,常婕妤苦懷仇怨,可憐可悲,更不惜犯險刺殺皇後,這一籌算,乃窮途之擇,也是末路之選,正如她的所想所言,已無望於深宮,隻求皇後一死,自身是否周全,已不足掛齒。
皇後深謀陰狠,權傾六宮,確是尋常手段難以對付,更別說扳倒。
寧﨏想著,邁步慢慢向前走去,腦中不自覺地翻起太多的人與事。
歆靈宮暗藏危機,駱沅兒狠而交下信函的那一張麵容,那一句帶著懇切情誼的“你務必要來”在她眼前閃過、在耳邊響起。
清清陷入冤獄,絕望無神的雙目,淒冷無情的話語,及至最後那一句無奈惘然的“保重”,如一麵銳利的刀鋒,正細磨著她的心房,使她痛徹身心!
夜幕低垂,宮燈初亮,她抬頭望向前方,隻見暗藍的遠空,晦霧重重,像是心頭的陰霾,鬱積難散。
她想,或者自己該走的那一條路,本就注定在了眼前,根本無須再多有思量。
想得太多,猶豫得太多,同情得太多,隻會令自己失了方寸,亂了陣腳,忘了初衷。
不知不覺間,她來到了昭華宮。
皇後與涵心剛用過晚膳,母女二人正在內殿談天,涵心偎在母後懷中,噥聲撒嬌著:“我想去嘛,帶我一起去好不好?我也想看看……”
皇後抱著涵心,那一張調皮的小臉蛋啊,現在正佯裝不高興呢,她柔聲對涵心道:“那個一點都不好看,母後是怕嚇到你呀,而且祭司開始作法後,在座的人都不能動了,你這小頑皮,坐不住,怎麼成?”
寧﨏這時走進了內殿,正要向皇後行禮,涵心看到她來,馬上跳了起來,跑到她身邊道:“寧姐姐,我明晚也想和母後去淩霄殿,我也想為煥欹皇弟作作福,但母後不讓我去,你快幫我說說話!”
寧﨏聽到涵心說要與皇後一起去淩霄殿,臉色一變,低頭對涵心道:“淩霄殿中設壇作法需時甚長,要坐上很長的時間,一動不能動,一點都不好玩,你還是不要去的好。”
涵心嘟起了小嘴,道:“連你也這麼說!我真的很想去嘛!”
皇後對涵心道:“你先過來。”
涵心似是真的不高興起來,她轉身背對著皇後,就是不理會。
皇後站起身來,走到涵心旁邊,拉著她道:“你若真的想去,那就得答應母後,到時聽從母後安排,靜靜地坐在一邊,不得亂動。”
寧﨏聽到皇後竟答應讓涵心一同到淩霄殿,不禁叫了一聲:“皇後娘娘……”隨即,她頓了下來,一時內心又開始遲疑起來,她看到皇後探詢的目光投來,不由垂下了眼簾。常婕妤含怨的雙目猶如在眼前再現,得報宿仇乃是常婕妤的唯一目的,煥欹枉死亦是慘事一樁,隻是……
隻是,如果她予以緘口,眼前涵心也同行,倘若皇後果真中伏,那麼,便多一條枉死的性命。
於己於人,都不該再有隱瞞。
皇後看到她欲言又止,便對涵心道:“你先回怡涵殿,母後稍候再和你說。”
涵心看母後答應了自己的要求,心情大好,向寧﨏吐了吐舌頭,隨如芸走了出去。
皇後回到座前坐下,道:“你是否有話要說?”
寧﨏抿了抿唇,道:“皇後娘娘,明晚淩霄殿一行,千萬要小心。”
皇後目光一沉,道:“為何?”
寧﨏抬起頭,慢慢步近皇後,當來到皇後跟前時,她站住了腳步,道:“常婕妤心中惦怨煥欹皇子一事,明晚,她將另有圖謀。”她說完,隻覺心頭突然空落落的,似失去了某一件物事,從她走出這一步起,便已是失去。
皇後眉一挑,道:“另有圖謀?她想作何圖謀?”她開始回想當日在殿中常婕妤的一切舉動,那般的楚楚悲絕,背後竟是另有所圖?!
寧﨏正欲往下再說,耳邊似在回響常婕妤的聲音:他死了,你縱不願說,但我也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凶手。我已經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
她停了下來,眼前皇後的眼光越發緊迫。她的手心開始發涼,慢慢地感到自身的無力,她垂下頭,不敢再說,也不忍再說。
皇後的語速開始有點急促:“常婕妤到底想作何圖謀?你快告訴本宮!”
寧﨏聽到皇後的追問,眼前仿佛有兩張臉龐在交錯浮現。
狠心冷漠的駱沅兒。
含冤莫白的元清清。
二人曾有的一切表情、話語、舉動,不停地在她腦中盤旋,不斷地相互糾纏,更狠狠地撞擊著她的心誌,不留情地撕裂著她的感官,讓她無以防備,無以抵禦。
到最後,記憶停留在那一點椎心的疼痛上,那一點冰冷的銀簪尖口,曾那麼銳利地抵在自己的胸口,隻差一點點,她便命喪於此!
曾傾力而為的一切所有,難道隻能成為這落寂深宮中一折微不足道的片段戲文嗎?
以命相抵,是什麼含義?以命交換自己認為值得的物事。那麼,她是否有值得以命相抵的事物?
有,當然有。
她已經交出過性命,那麼該得到的,便再次索取。
她緩緩抬起頭,看到皇後因不耐而皺起的眉頭,眼前這個人,便該是給予自己所需的關鍵。這個人不能被擊倒,更不能死。
為歿逝的皇子安魂澤福,聖壇瑞設,梵文安魂寶牒俱應,祭司於酉時唱念經文以清靈大殿。通往淩霄殿的南宮道,則於申時便撒下通冥銀元,以作為先人引路之開道。因此,於酉時過後,此宮道上的一應宮人便須退下回避。
皇後在宮女侍奉下穿上朝服,妝容淡掃,素綰發髻,以示對故魂莊敬之意。
整裝完畢後,皇後宣見靖公公,屏退了所有宮女。
靖公公躬下身,道:“皇後娘娘,一眾內侍,已安排妥當。”
皇後道:“本宮於西宮道前往淩霄殿,汝等以鳳駕之勢行走南宮道。如有異動,須擒活口!”
南宮道上靈紙紛飛,如飄零飛絮,散落於冷硬一地,又隨風微有掙紮輕翻,終究是逃不過沒於角落的命運。
寧﨏站在遠處,看著那一方的動靜,她暗暗揣測,也暗暗不安。未知今夜,會掀起多大的波瀾?等待常婕妤的,又將會是什麼?
她回過身,一邊向前走去,一邊問身旁的如靈道:“現在是何時辰?”該是申時已過了,她如此一問,隻是想聽聽旁人的聲音,以凝聚心神。
如靈側著頭算了一下,道:“主子,此時該是申時了。”
辰光過得當然是飛快,相信常婕妤的行動,也是刻不容緩。
寧﨏看向通往琉清宮方向的小路,停下了腳步。
皇後已知悉常婕妤的目的,必定派人監察常婕妤的每行每動,此時的常婕妤更如同驚弓之鳥,那麼,是否已知道自己把她所布局的一切告知了皇後?
那決絕的殺機,斷不能把她苦心準備的一切摧毀。
常姐姐,你說得再對不過了,苦心每步,如果不因為有所寄盼,何須累心至此?
我又何須累心至此?若不是因為那留於心底的憾與恨!
推開房門,室內一片灰暗,隱隱地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那是為煥欹特別配製的香料氣息,煥欹說,這股味道,像母妃身上的氣味,睡覺時就好像母妃在身邊一樣,特別舒服。那麼,這就是自己的氣息嗎?
常婕妤走進房內,來到床邊,那折疊整齊的床鋪,那一對她親手為煥欹縫製的小布偶,布偶上那兩道粗線繡出的笑意,在她的視線中,慢慢變得模糊。
她倚坐在床沿,把小布偶抱進了懷中,輕輕地、一把一把地撫摸著布偶。
片刻,她猛地把布偶的脖子抓緊,用力,再用力,直到手中的力已全部集中在布偶身上,直到布偶已不成形狀。
“煥欹……”她低喚,把臉貼近布偶,淚水漣漣。
這時,如柳走到房門邊,不敢貿然進內,輕聲往內道:“主子,事情已打點妥當。”
常婕妤聞聲,抬起臉來,眼內森寒的光芒透過淚霧迸射而出,她點著頭道:“好,好,很好。”今晚定要皇後償命不可!
如柳站在門邊,遲疑著,沒有離去。
常婕妤放下布偶,轉頭看向門外,道:“還有何事?”
如柳道:“宮門外有內侍監守。”
常婕妤站了起來,冷笑著走出了房門,卻不發一言。
不出意料之外,寧﨏果然向皇後告知了一切。
她來到庭院內,看向宮門外,雖看不到人影,卻也可以想象到來自皇後派遣的一切監視。
事情正向她預設的方向進行,寧﨏出賣自己,是成計的關鍵所在。
本來最擔心的,莫過於寧﨏會念及與自己的交情,隻是,現在看來,自己與她那一點淺薄的交情,終究是不堪一擊,也終將成就自己的布局。
寧﨏來到琉清宮門外,果然看到有內侍駐守。她停了一下,又繼續往前走,如靈忙不迭地在後麵跟隨著。
酉時將至,皇後應已從昭華宮向淩霄殿出發,皇後已有防備,該不會受到襲擊。隻是常婕妤這邊,希望她能知難而退,那尚可保全性命。
如柳一如往常地為寧﨏引路進入內殿,寧﨏卻注意到如柳的神色略有沉重,想來常婕妤設局,作為心腹的她,必是少不了相助主子,此時她心內恐怕已是緊張非常吧。
常婕妤想不到寧﨏在這個時候還會到來,她靜靜地看著寧﨏走進殿內,想起對方第一次到琉清宮時,曾出言提醒自己小心常顥於此間的出入;想起對方在煥欹受製於皇後之初,曾為自己小心注意煥欹的周全;更想起對方,如何像自己一樣為煥欹前往歆靈宮赴未知之險而擔憂……
想不到,到了如今,還得靠對方出賣自己而進行複仇之計。
寧﨏看到常婕妤一臉的惆悵,輕歎了口氣,道:“姐姐,妹妹有負於你。”她正要說出相勸常婕妤的話,卻聽常婕妤幹笑了一聲,道:“不,你無負於我,你是有恩於我。”
寧﨏不解地蹙起眉,與此同時,腦中突然閃過一念。
常婕妤保持著笑意,道:“姐姐要謝謝你,謝謝你為姐姐告知皇後南宮道中有伏,謝謝你讓皇後在西宮道進發,謝謝你。”謝她,謝她使皇後把內侍均派往南宮道及琉清宮來,謝她使皇後進入以常顥為首的殺手潛伏之處西宮道!
寧﨏耳聞著常婕妤發出歇斯底裏的笑聲,整個兒呆住了。
“你……”寧﨏說不出任何話語來,她握緊了雙拳,往後退了一步。
常婕妤停下了笑,道:“太好了,皇後應該出發了,她必死無疑!”
寧﨏聽到常婕妤的話,倏地回過神來,不及多想多言,轉身向外奔去。
常婕妤站起來,厲聲喝道:“來人,把她攔下!”
寧﨏急忙加快了腳步向外疾奔,如靈在外麵看到主子跑出來,而且主子身後正追來一群太監宮女,雖然不知發生了何事,也慌得上前拉起寧﨏的手,快步向宮外跑去。
後有追襲,前方皇後性命更是係於一線,寧﨏頓時心焦如焚,驚惶失措,幸好如靈腳步輕靈,跑得極快,拉著她一鼓作氣地往外跑。當到達庭院時,寧﨏感覺背後有人扯住了她的衣衫,她急忙轉身把身後太監推開,那太監正想伸手再攔,如靈迅速地用力向他腹部踢去,太監尖叫著向後倒下,正好阻擋了隨後而到的宮女。如靈拉著寧﨏繼續拚命地向琉清宮門外跑去。
終於出了琉清宮,在宮外內侍的眼皮底下,常婕妤手下的人再不能對寧﨏進行追攔。
寧﨏來不及喘一口氣,對門外的內侍道:“皇後娘娘有危險,你們快到西宮道!”內侍們懷疑地看著她,沒有搭理,隻想這有可能是常婕妤的調虎離山之計。
寧﨏無法,對如靈道:“你想辦法通知內侍督衛,務必要馬上派人趕到西宮道!”
如靈茫然無措,寧﨏心知沒有時間再多解釋,急道:“你定要替我完成此事!不能耽誤,快去!”她推了如靈一把,自己則快步向西宮道跑去。
酉時已屆,不知能否在皇後到達之前把她攔下。
鳳駕車輦已出發,坐在座駕上的人是靖公公。
皇後則上了鸞轎,由數名內侍護衛。大半的內侍已往南宮道派出,若真有殺手必然逃不過。她想著,常婕妤此番所為,簡直是以卵擊石。
夜幕漸降,一路平靜安寧。涵心在剛才還在嚷嚷著要一同出來,好不容易才說服了她。這個小家夥,越長大,主意便越多。皇後想起涵心,嘴角不經意地泛起一抹微笑。
鸞轎慢慢向西宮道走進,腳步聲響在空闊僻靜的處所帶起了一重接一重的回音。
暗外潛伏的人,緊緊地握住刀柄,目光淩厲,如鷹隼般盯向漸近的目標。
寧﨏一路跑來,氣喘籲籲地往前,好不容易來了西宮道,忍不住停下來倚在牆邊喘氣,抬頭看向天空,已全黑了。皇後,皇後已在前方!
她吸了口氣,繼續往前跑去,一會兒後,果然看到了前方有所動靜,人,很多的人,她驚得加快了腳步,終於看清楚了,是正在相搏打鬥的人,幾名勢單力薄的內侍正在抵禦那幾個持刀的黑衣人!
她沿著牆向前靠近,汗水從額上流下,淌到頰邊,變成冰冷的水珠。
她看到皇後正從轎內走出來,在內侍的掩護下向後靠去,該是想伺機逃走。
一片血光掠過,護在皇後身前的侍衛被為首的黑衣人一刀割破了咽喉!
隻聽皇後驚叫一聲,閃身向後躲去,寧﨏急忙向她跑近。皇後看到她,連忙拉住她的手彎下腰身想逃開,那名黑衣人頃刻間欺身上前,向皇後舉起了刀。寧﨏情急之下未及細想,閃身擋在皇後跟前,下意識地伸手欲推開黑衣人,感覺自己碰到了對方,指間一緊,手連忙收回,順勢竟把一件物事帶到了手中,與此同時隻覺胸前一陣劇痛,身體猶如被劈成了兩半,隨之而來的是一種難受的濕濡,遍身刺骨的冰涼,她任由自己向後倒下,那一種痛楚,那一種水濕,是不是意味著她命喪刀下?
“保護皇後!把他們拿下……”在陷入昏迷前,她最後聽到了這麼一句話。
很疼,由心內發出的疼痛。
全身的血,似乎已流盡,隻覺得一種彌漫著死氣的寒意濃濃地包圍著自己。
無法動彈,連手指頭想彎曲一下,都無法做到。
要死去了嗎?真的要死了嗎?
既然已經要死,為何還是看不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爹娘,你們一定會為女兒傷心吧?女兒不孝。
清清,你在哪兒?已經到了關外了嗎?在宮內都覺得這麼冷,在那不知名的地方,一定更冷吧?你別怕,姐姐死後,靈魂一定會守護著你。
煥欹,煥欹,你別生氣,寧姐姐快要死了,寧姐姐向你贖罪,別生氣……
滿滿一盆的鮮血,從寧﨏房中端出,當看到門前來人,如靈大驚,急忙跪下道:“奴婢……參見皇上!”
禎文帝看著眼前的血,觸目驚心,那一位舍命相救於皇後的寧采女,當真是其誌可嘉。
他走進房內,太醫看到他,正想行禮,他擺了一下手,示意別大作聲響,他目光落在床榻上的女子身上,婉秀麵容上慘白泛青,黛眉緊鎖,隱含痛楚之色,更顯淒盈泠弱。
第二十四章 寒泠零
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不知此身在何處,更不知是否已魂離兮。前方恍然是白茫茫一片,似是襲人風雪,似是繚繞帳幔,似是靈虛空,更似是記憶中那一幕純摯潔白。
慢慢地,她視線開始清晰,透過白霧,她朦朦朧朧地看向前方,仿佛看到了數張麵孔,竟是元清清、駱沅兒、孟馨如……還有自己。
清靈笑語,蓮姿躍動。不禁要問,你們在做什麼?
“太醫,快看看她!……”
綠茵悠悠,花田芬芳,原來你們在采花,采花做香包。馨如姐姐的針黹最好,我們都把花給她,讓她幫我們繡。
“她的手怎麼這麼燙?”
一轉眼,身旁少了二人,忽覺不安,馨如姐姐,你和沅兒姐姐上哪去?咦?沅兒姐姐的腳怎麼了?扭到了?清清,你好頑皮,竟取笑沅兒姐姐!
“皇上,皇後娘娘,寧采女傷口裂開,以致邪風侵體……是,是,下官定當想盡一切辦法……”
刹那間,空靈天地隻剩下自己一人,更感惶恐。你們都上哪去?別走那麼快,等等我,等等我……
……
她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血雖然已止住,卻一直沒能醒轉。此時她渾身異常發燙,輕觸她的手,燙得讓人焦心。
“皇上,臣妾定必緊囑太醫為寧采女傾力療理。”
聲音陸續地、接連地、隱約地傳進耳中,似是遠空的回響,令她不得不從昏沉迷蕩的夢魘中蘇醒。
當意識重返這傷重的身軀,她感到遍身火燒般的溫熱,刺心的痛感使她按捺不住地呻吟出聲,無力地睜開雙眼。模糊的前方,有幾個人影在晃動,但當那些人影向自己靠近,她便知道,自己已離開了那片記憶中的天地。
皇後,還有,是皇上嗎?
她動了一下雙唇,卻隻能發出幾聲沙啞的輕音:參見皇上,參見皇後。
禎文帝看到她醒來,本已想擺駕的腳步停下,低頭看到她氤氳的眼眸,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道:“好好休息”。
她靜靜地看著禎文帝,怎麼也不會想到,皇上對自己所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好好休息。”
她動了一下螓首,以示點頭謝恩。
接下來,太醫為她號脈診傷。她聽到皇上向如靈吩咐下幾句用心照顧的話語後,再轉向她,嘴角輕動,她隱約中感覺是一抹微笑,然後看著他轉身走出了宮房。
她閉上眼睛,聽著門外一聲響亮的:“起駕!”輦駕聲響,似曾相識。
身上的疼痛,不知何時,竟慢慢變成了一股覆於心頭的陰影,讓她從晦暗的感覺中,漸次墜落於迷茫。
待太醫號脈完畢後,皇後來到她身旁,道:“妹妹終於醒了,本宮這心總算是放下了。”
她再次睜開眼,努力地讓自己的嘴角揚起,強擠出一個笑意來,弱聲道:“謝……皇後娘娘……”
皇後的一隻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溫聲道:“既然皇上讓你好好休息,你便不要多言語。”她笑了一聲,再道:“你救護本宮有功,本宮定會好好報答你。”
寧﨏兀自強笑著,看著皇後的臉龐在隱光中側在一旁,接著轉身離去。
她驀然覺得眼前一陣眩暈,雖是天旋地轉,眼前的一切,卻更顯清晰起來。
醒來了,醒來後,便該是一直清醒吧。
鳳駕車輦緩緩向前行進,寒風愈緊,宮人迎著凜淩的風勢向前走去。輦駕上的帷幔抵禦不了強勢的風速,裏麵的人隻覺絲縷的風涼襲麵而來,不禁有所蕭瑟,更是添起若幹憂慮。
當晚行刺自己的幾名黑衣人,竟逃掉了一個,其餘四人,雖已擒獲在牢,卻是守口如瓶,無論是施以酷刑,還是利誘相加,均不肯透露是何人指派而來。
皇後透過帷幔看向前方,琉清宮已在不遠之外。
刺客寧死不願透露出主使之人,正正召示,這是一場蓄謀已久、暗算周全的行刺之計。常婕妤竟膽大妄為取己性命,當真是不計後果,那便更應成全她那番宏烈的心思,讓她得一個弑後的好下場!
鳳駕在琉清宮門前停下,皇後走下車輦,頓感淩風更疾,身上的衫袂隨風飄擺,人亦似是微有搖晃,宮女連忙上前禮扶皇後,小心地向琉清宮內走進。
“皇後娘娘駕到!”
聽到這一句恭迎呼聲,殿內的常婕妤雙肩輕輕一抖,她木然地坐著,雙手慢慢放於椅把上,待得皇後走進了內殿,她才雙手輕撐借力,身子軟軟地站起,然後向皇後跪下,道:“參見皇後娘娘。”
皇後來到她麵前,站住了腳步,沒有馬上讓她平身,隻靜靜地注視著她,不發一言。
常婕妤垂下了頭,室內的寒意仿佛因皇後的到來顯得更為森冷,她感覺到皇後眼中的陰涼,更感覺到漸漸包圍身心的肅殺之意。
這時,聽到皇後笑了一聲,道:“妹妹何須行此大禮?對本宮,妹妹大可平而視之。”
常婕妤心知皇後有意出言譏誚,也無心接茬,隻淡淡道:“臣妾不敢。”
皇後聲音中笑意更甚:“不敢?從妹妹口中出言不敢,未免太可笑了。”她放慢了語速,道:“本宮以為,妹妹眼中,本宮這條性命,已在妹妹股掌之內。如今,又何言不敢?”
常婕妤低低冷笑,隨即,又於心內升上一股慘淡之意,刺殺皇後之計已告敗,皇後更已洞悉自己的心思,如此一來,自己的性命,又何嚐不是在皇後的掌握之中?
如果當年知冬妹妹是慘死,那麼,自己此番便是死得不甘、不願。
她萎頹地坐倒在地上,雙手撐著地麵,努力不讓自己倒下,隻是手掌的輕顫卻讓皇後看穿了她的張惶。
皇後道:“皇上雖已下令將刺客賜死,不過,縱然皇上不能得知真正的主謀之人,但本宮心裏卻清楚得很。妹妹,你心裏也應該很清楚才是。”她微眯鳳目,繼續道:“在後宮之中,本宮最容不得有違宮中規誡、別有私心之人,妹妹位居婕妤尊位,將要晉為充容,卻也不懂惜福,本宮真要替妹妹歎一句可惜。”
常婕妤聽著皇後的話,想起往昔的一切,如今將要作散煙雲,心念瞬間俱灰,也罷,本就冒著亡命之險,隻不過,此時喪命,並無所獲,隻徒添遺恨。
她淒然而笑,絕望之下,竟然平靜起來,她抬起頭,看向皇後道:“臣妾死不足惜,隻唯願皇後娘娘,謹記三件事情。”
皇後道:“何事?”
常婕妤一字一眼道:“臣妾親妹如冬之冤,臣妾親兒煥欹之枉,臣妾卑身之哀!”語畢,她雙目堅定地直視皇後,死亡臨於眼前,便不須再顧忌,再擔憂。而這一巍峨皇城,這一榮華深宮,這一母儀國鳳,將永遠、永遠欠她三條性命。
皇後為之一震,她看著常婕妤,心內隻覺百感交雜,當年處罰如冬的所為因由、誤害煥欹的不得已之為以及當晚自己麵臨刺客行凶、險送性命的驚惶。種種一切,隻源自當年那一致令涵心殘缺的藥食,隻因為自己當年亦是受害之人,隻因為自己亦心疼愛女,隻因自己不可能輕易饒過傷及己身、傷及涵心之人!
這曾經的過往,原來便是令自己如今麵臨威脅的源頭。
她的心無來由地在抽痛,臉上隻強自鎮定,冷聲道:“凡此所有,均是你們咎由自取。”
常婕妤聞言,隻自顧自地發笑,沒有再多言。咎由自取,原來命懸於旁人之手,便視為咎由自取。
皇後瞪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寥冷大殿中,常婕妤孤絕地跪坐在地,良久,良久。
宮中突現刺客,並且意在皇後,必定另有內情。
禎文帝在聖輦上一直在思量著此次事件的幾處疑點,五名刺客中逃走了一名,而後的搜捕中無所獲,而被捕的刺客竟是宮中新招募的內侍,並寧死不肯說出幕後主使。
在宮中,不尋常之事,又何止這麼一宗?
禎文帝暗自煩憂,一邊下了車輦,向貞寧宮內走去。
阮淑妃知道皇上駕臨,早早走到大殿門前,親迎聖駕。禎文帝看到她,伸手扶了一下她的手臂,道:“愛妃今日身體如何?”
阮淑妃隨著禎文帝的步子走進殿內,道:“托皇上鴻福,臣妾隻覺神清氣爽,再無腹疼之感。”
禎文帝放心地點了點頭,和阮淑妃一起坐下。阮淑妃抬頭看到他微蹙的眉頭,想了一下,婉聲道:“皇上,說起來,今日有件奇事。”
禎文帝聽到她的話,眉頭輕展,問道:“有何奇事?”
阮淑妃笑道:“晌午的時候,臣妾突然覺得腹中輕動,臣妾嚇了一跳,以為舊症再犯,過一會兒後,腹中再動了一下,這時臣妾才知道,原來是龍兒調皮,在臣妾胎中打功夫呢。”她邊說著,伸手撫著腹部,心裏當然知道自己懷胎尚早,哪會有明顯的胎動,此時說來,隻為討皇上一點歡心,以舒聖顏。
禎文帝聞言,果然開懷笑道:“當真?龍兒這麼頑皮,讓朕來聽聽!”他傾身到淑妃腹前,仔細聽著,臉上的笑意更濃。
阮淑妃看著皇上喜悅的樣子,也覺得高興,眼角眉梢盡顯欣愉歡悅,朱唇邊泛起盈盈輕笑。
禎文帝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後,重新坐直了身子,笑道:“龍兒頑皮如斯,愛妃將要更辛苦了。”
阮淑妃搖頭道:“龍兒在母身,隻感一點血脈相融的至親愛厚,何來辛苦之說?臣妾隻覺得,唯其因懷胎不易,更要珍惜這難得的親子之情。”
禎文帝聽到阮淑妃所言,心中甚覺感慨,他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歎了口氣,一時心念竟變得有點沉重,腦中思緒有點雜亂。
阮淑妃道:“皇上,臣妾先命人在宮中準備禦膳。”
她剛要站起,禎文帝按了一下她的手,道:“愛妃莫要操勞。朕另有要事,今晚就不在此用膳了。”
阮淑妃不動聲色,依然微笑著道:“皇上以國事為重,切記要保重身體。”
禎文帝道:“愛妃也要為朕好生保重身體。”
皇上擺駕,阮淑妃立於大殿中央,目送著聖駕遠去。
這時,如晴走進殿中,躬身向淑妃道:“娘娘,奴婢適才已從方公公口中得知,皇上最近不時會到秋鶹殿中探視負傷的寧采女。”
阮淑妃側過頭,麵容瞬間變得冰冷如霜,她轉身向大殿主位慢慢走近,心中一遍遍地默念寧﨏的名字。
這一落寂無聞卻心思聰敏的女子,竟因救護皇後於危難之中,得見聖上,接下來,獲蒙聖寵,隻怕也是順理成章。隻是,既然此女不惜破壞自己的部署以取信皇後,那麼自己也有必要為此女送上一份厚禮,才足以聊表一點奉還的“心意”。
寧﨏命如靈扶起自己,側靠在床榻上,再捧過藥湯,屏著氣,迅速地將藥咽進喉中。那苦澀的滋味包圍著味蕾,這樣一來,倒徹底將她虛羸的心神給喚醒了。
她剛放下藥碗,便聽到了皇上駕到的恭迎聲,不由想起身下床,卻在行動間扯痛了傷口,忍不住輕吟出聲,與此同時,禎文帝走進了屋內,看到她半傾上身,臉容微呈苦痛之色,連忙道:“你快躺下。”他看到她抬起頭望向自己,清盈雙眸內滿是感戴之色,隻聽她開口道:“臣妾參見皇上。”
他走到她身旁,道:“你重傷在身,便不必再多禮,快躺下來。”
如靈慌忙扶寧﨏躺下。寧﨏看到禎文帝正在注視著自己,想到自己此時必是弱容懨懨,憔悴無神,不禁有點無奈,隻能對他輕露笑意,以彌補禮數之缺失。
太醫已向他回稟寧采女的傷勢康複情況,幸虧用藥及時和得當,邪風已驅,體熱已散,隻等傷口愈合,再無性命之危,隻是一個養傷的階段了。
眼前的她,雖是體虛羸弱,神氣不足,但不施半點粉黛的白皙臉龐上,卻自有一股婉雅的憐楚之意,輕淺微笑,盈於清秀兩頰,更顯娟娟出塵,纖柔動人。
他在她床沿坐下,看到她側過身來,以示禮敬,於是道:“你隻好好躺著,不用拘禮。”她看到皇上坐在自己身旁,仰視而望,不知為何,竟自心中生起一股遙遙之感,想不透何以會有這般感覺,明明如斯接近,明明隻在跟前,卻始終揮不去,以往曾與他錯失逢麵之機時的惘然若失。
或許,靠近的隻是彼此的形於皮相。
禎文帝抬頭環視了一下宮房四周,看到牆上掛著一幅蘭花圖,筆墨輕靈,畫中花姿婉幽,未及盛放,花瓣依柔半展,欲訴還休,別有一番意韻。
禎文帝道:“這畫甚好,出自何人手筆?”
寧﨏微笑道:“皇上見笑,此畫乃臣妾拙作,實難登大雅大堂,臣妾隻覺牆上空落,掛上此畫以作自娛。”
禎文帝依稀記起了什麼,問寧﨏道:“你可是曾和涵心一起習畫?”
寧﨏聽他如此一問,突然感到一絲恍然。那段和涵心習畫的時光,是在宮中唯一一段放鬆無慮的日子,但,距離此,已相隔有時,短短間隔裏,卻又發生太多不堪以記的事情。一時難掩傷懷,但麵容上的笑意不減,聲音平和地道:“回皇上,臣妾確是曾與涵心公主一起習畫。”
禎文帝想起曾聽涵心提起過,有一位“寧姐姐”教她畫畫,才使她畫功日有進益。原來這位寧姐姐便是寧﨏。
低頭看到寧﨏的笑意中似略有隱憂,他正欲再說什麼,就聽方公公在門外道:“皇上,奴才有要事須稟。”
禎文帝道:“稟來。”
方公公道:“慈慶宮如芳姑姑適才前來通稟,皇太後已回宮。”
禎文帝聞言,站起了身來。皇太後於秋臨之時便已出宮前往國寺靈若園參禪,現在終於回宮了。他對寧﨏道:“朕先走了,你好好養傷。”
寧﨏道:“臣妾恭送皇上。”
看著禎文帝的背影,寧﨏軟軟地躺直了身子,任由椎心的疼痛襲來。
慈慶宮內,檀香繚繞,燈火搖曳,莊瑞皇太後座於鋪就鵝絨金繡綾綢的羅漢床上,接過如芳呈來的香茶,輕抿一口,然後舒了口氣,慢慢說道:“這宮中的茶,終究沒有靈若園中的清醇甘香。”這句話,似是自言自語,也似是對一旁的海雨青所言。
海雨青淡淡笑著,不置可否。
她奉太後之命,隨侍太後前往靈若園禮佛參禪,已有數月之餘。轉眼將近歲末,重返宮中,已是身處凜寒嚴冬。
這時,她施施然地站起身來,向莊瑞皇太後道:“太後一路勞頓,應予休息。臣妾先行告退。”
莊瑞皇太後放下杯子,道:“且慢。雨青,等會皇上會來,你留下。”
第二十五章 遙相距
海雨青看向莊瑞皇太後悠然淡定的鳳顏,略思忖了一下,應聲領命。她重新坐下來,感覺皇太後的目光向自己投射而來,不知為何,她總能從皇太後的眼中看出一點愛憐,偶爾還會牽帶惆悵,頃刻後,這些情愫便掩藏在了深沉的神色底下。她也隻當作視而不見,不為記心,堂堂皇太後,豈是自己能猜透心思的。
皇太後收回眼神,看向如芳,吩咐道:“命禦膳房備禦宴。”
如芳依言而去後,皇上駕到的呼聲便傳進了殿內。
海雨青起身,來到皇太後身邊把她扶起,慢慢走到大殿中央後,禎文帝走了進來,海雨青跪下行禮,禎文帝也對皇太後行禮,二人目光在一瞬間相接起來,海雨青卻不顯畏色,隻微微笑著,垂下了頭。
禮數過後,皇上、皇太後分別就座,由於聖駕在此,海雨青恭敬立於一旁,待皇太後賜座後,才落座。
禎文帝對皇太後道:“聽聞母後在回宮途中遇到洪澇擋路,乃至延誤回宮時日,皇兒著實掛心。”
皇太後歎息了一聲,道:“也合該是命中注定之劫數。哀家得知煥欹皇子歿逝後,本已立即啟程回宮,沒想卻路遇天災。也罷,哀家明日到奉先殿為煥欹皇子懷悼奠祭。”
禎文帝道:“皇兒命皇後為母後打點奠祭事宜。”
皇太後“唔”了一聲,然後道:“哀家已命人在宮中備下禦宴,皇帝便在此用膳吧?”
禎文帝忙點頭應允,皇太後轉向海雨青道:“海禦女一路隨侍哀家也甚為勞心,便也在此用過膳再回宮吧。”海雨青向她欠了欠身,道:“謝太後賜宴。”
禎文帝與皇太後一起移駕至內殿用膳,海雨青坐在皇太後下首,正好與禎文帝麵對而坐。
常例佳肴,色香味美,海雨青於皇太後及皇上麵前,也隻是稍沾淡食,席間,更多的是照顧皇太後用膳。
皇太後與禎文帝說著修葺靈若園的意向,靈若園已建成十數年,尊佛銅像已見黯淡灰舊之色,皇太後已向住持言明,必於日內重鑄佛身金像以及修繕園內一應舊物。
禎文帝聽著皇太後的所言,自是對皇太後的意願予以讚同。皇太後慈笑晏然,低頭抿了一口鮮湯,看了一眼海雨青,道:“海禦女陪侍哀家於靈若園數月有餘,辛勞之極,實在是賢德至孝。”她說著,又對禎文帝道,“哀家想讓海禦女到慈慶宮來為哀家主掌禮佛之事,但這宮中規矩,正四品以下的宮妃,不得於宮中主位掌事,哀家真覺遺擾。”
海雨青驟聽到皇太後此言,心中暗覺詫異,她適時地斂眉屏息,低下頭來,隻等皇上及皇太後示意。
隻聽到禎文帝輕描淡寫地道:“這個母後無須遺擾,皇兒自有定數。”
皇太後知禎文帝已然明白自己的所指,心下也滿意,輕頷鳳首,笑吟吟地望向海雨青,道:“繼續用膳。”
海雨青抬頭重新執起銀箸,看到禎文帝正向自己看來,目光中清冷而淡然,在他心目中,此時打量的,不過就是一位從未召幸的宮妃。
一位久未獲聖寵的妃子,在聖上麵前,該是何等雀躍?該感榮耀?還是嬌羞萬千?風情萬種?
她白皙雙頰此時慢慢蒙上了嫵媚暈紅,眼波輕漾,柔豔若虹。
如果他把她當作一般的宮妃,她又何必自作與眾不同?何不順應皇太後的安排,省氣省力省一把心思走那條既定的路。
幽暗的回廊中,腳步聲響緩徐而沉重,來人手中捧著的精製木盤,盤上那一壺香醇美酒,正慢慢接近待受賜賞的人兒。
蒙昏的光束,透過窗紗,遊移不定地在殿內搖擺晃明,仿佛憐惜地投射於那孤立無援的灰暗中人,忽而又黯淡起來,似是敵不過將要到來的濃濃殺氣。
來人繞過彎角,踏進了殿中,尖細的聲音響起:“奴才拜見常婕妤。”
她抬起頭,看到躬身在眼前的靖公公以及那一壺飄出濃濃酒香的佳釀。
終於也要來了。
隻聽靖公公道:“皇後娘娘特賜桂花醇釀,常婕妤請品嚐。”
她看著靖公公放下木盤,著令身後的小太監把酒斟進酒杯,香氣頃刻溢於一室,果然是醇美佳釀。
小太監把酒杯呈於她麵前,恭敬地道:“常婕妤請用。”
常婕妤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沒有接過酒杯,隻沉默著,靜坐著。
靖公公臉上浮現出譏誚的神情,說道:“常婕妤,皇後娘娘懿賜之物,當該禮敬以受方妥。”
她低低冷笑,對,該禮敬以受,還當謝恩。
在這宮中白活了一場,到頭來,竟連禮數也忘記了。
她伸出手來,發現自己的手竟是如此抖顫,接過酒杯,杯中的酒水輕濺在指尖上,水濕的冰冷,慢慢地,越漸擴大,一直滲進心頭。
她閉上雙眼,舉杯飲盡。
當酒水滑過咽喉,就聽到宮門外的聲音響起:“宣,常婕妤進慈慶宮!”
這一聲通傳,令人始料未及,常婕妤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她看到靖公公神色卻並無異樣,隻徑自躬身往後退去,一邊道:“奴才告退。”
靖公公退下後,如柳從殿外走了進來,看到主子臉色煞白以及地上那酒杯的碎片,心中明白了過來,噎語道:“主子……”
常婕妤站起了身來,道:“可是慈慶宮皇太後宣見?”酒已入腸,可是命不久矣?
如柳哽咽道:“正是,主子。”
常婕妤沒有再說話,慢慢向外走去。然而直至來到宮門前,上了鸞轎,她依然沒有任何毒發的感覺。
她暗覺蹊蹺,想起適才通傳聲響起時,如若靖公公是替皇後行私刑,怎麼全無異色?
難道那隻是一杯普通的酒水?
揣測間,到達了慈慶宮,她斂下心神,向大殿內走去。
更意想不到的是,大殿中,除了皇太後,皇後也在座。她腦中昏然一片,不知內裏有何乾坤,隻得敬而行禮。
皇太後慈目藹然地注視著常婕妤,道:“你到哀家跟前來。”
常婕妤依言而行,緩步靠近皇太後,感覺到皇後的目光正隨著她的前進慢慢變得深不可測。
當她來到皇太後麵前的時候,皇太後握住了她的手,她不由一怔,旋即又感到對方手心那一股暖意,正驅散著她手中的冰涼。
“煥欹歿逝,你一定倍感傷懷,”皇太後聲音微顫,“哀家因故誤了回宮時期,未能為煥欹唁奠,哀家心中也甚覺悲痛。”
常婕妤雙目含淚,卻不知是為了煥欹,還是為了皇太後的話。她道:“太後言重。太後鳳體為重,莫要傷懷。”
皇太後更握緊了她的手,道:“哀家還聽聞,煥欹之歿,乃遭人謀害。此人當真罪犯滔天,隻是,此人是為何而謀害煥欹?你可知悉?”
常婕妤愕然,她腦中湧起太多與此有關的事情,一時竟呆住了,沒有言語。
皇太後靜靜地看著她,若有所思。
這時,皇後開口道:“母後,常妹妹近日因神思沉重,以致身體違和,臣妾以為,不如先讓常妹妹先行休養生息。”
常婕妤抬起頭來,道:“皇後娘娘體恤臣妾,臣妾著實感戴萬分。”
皇後臉上滿是關切,柔聲道:“眼看妹妹身體日漸清減,本宮心裏實在是擔憂。謀害煥欹之人已受處置,妹妹心中若仍有重負,大可告知本宮,本宮定會為你排解一二。”
常婕妤正想再說什麼,卻突然覺得腹部傳來一陣劇痛,一股灼熱的氣息湧上腦門,接著整個兒竟軟軟地退後數步,呻吟著跌坐在地。她想抬起手來捂向腹部痛處,卻發現自己手腳酥軟,使不出一絲力氣。
皇太後驚愕地站起身來,張嘴正要喚人扶起常婕妤,就聽皇後道:“如菊、如英,快扶起常婕妤!如珍,速傳冼太醫!”
常婕妤感覺無盡的疼痛正在自己的身軀內蔓延,她從喉中發出微弱的呻吟,眼睛無助地瞪著皇太後,幾欲想開口說話,卻難以如願,隻覺力氣正一點一點地被痛楚趕走。她人雖然被宮女扶了起來,卻感到來自宮女手上的力道,一如鉗製。
她再也無法承受絕望與痛楚的折磨,終於在皇太後急切的目光下、皇後緊張卻又別具深意的注視中昏死過去。
常婕妤患上不治之症的消息隱晦地在宮中流傳,輾轉多番,連寧﨏這深蔽養傷的宮妃,也終得知悉。
她傷口的愈合情況尚算良好,每每換藥,看到泛紅的傷疤,她總感心悸不已,這種後怕的驚懾,遠比傷口本身的痛楚更令她感到難耐。
每每皇上探視,這種悸然的感覺,便會於心底暗暗湧動。
常言道,因禍得福。
禍,固然是禍;隻是福,卻又論及不上。或者,在某些人的眼中,她這冒死相救皇後的低等妃嬪,合該就是為求拚得此時皇上的注目吧,這是別人眼中的福,不見得就是她的福。
常婕妤忽患重疾,亦多半是事出有因。
今日晌午時分,皇後曾有駕臨,端容盈笑,莊嫻和善,輕聲柔婉,對她句句關切,字字溫心。
“本宮看妹妹的氣色似已大好,相信傷勢漸愈,隻要多加調理,身體也將複原。”皇後邊說著,邊端詳著她。
寧﨏道:“承蒙皇後娘娘眷顧,臣妾身體已好多了。”
皇後點點頭,微笑道:“待妹妹康複,皇上便可召幸妹妹了。”
寧﨏聞言,怔了一下,旋即又明白過來,垂下了頭,臉上的紅暈正好被皇後看在了眼裏。皇後再次輕笑,卻在目中帶上了一點思慮。
回想起皇後所言,寧﨏的心中泛起一種莫名的滋味,但她知道,這並不是欣喜,更不是期待。
她抬頭看向一旁清理藥膏的如靈,道:“如靈,你為我捎一封信到琉清宮。”
如靈聽到主子有吩咐,忙點頭應是,馬上又想起上回在琉清宮內的險境,看到寧﨏正艱難地舉手拾筆寫信,不由在心內積聚了疑問無數。
寧﨏寫下了一行字後,眼前一時竟似迷亂一片,再想下筆,卻發現手顫抖得再也無法成字。
最終,她無奈地放下了筆,思量片刻,對如靈道:“罷了,你退下吧。”
如靈不解地問道:“還須送信嗎?”
寧﨏吸了口氣,搖頭道:“無須再送。”
她轉頭看向門外的陰沉天色,掠眼庭院中,三三兩兩的宮女匆匆而過。酉時已屆,正是各宮房為入夜準備的時候。
在某一處宮殿外,該是敬事太監行事恭宣聖召之時。
“冬萃殿,海禦女整裝。戌時進頤祥宮。”
銅鏡內暗黃的倒影,婉麗靜雅,隻見素顏纖纖,嫻淡清漠,不見半點綻喜笑意。
如虹已為主子準備好沐浴整裝的一應事宜,她走到主子的身旁,輕聲道:“主子,請更衣沐浴。”
海雨青側了一下臉,看著如虹,靜默半晌,最後站起了身來,慢慢向浴盆走去。
“主子,讓奴婢為您更衣。”
“不。”她驚蟄似的回絕,隨即,她下意識地按緊了自己的衣襟。
她腳步站定在熱氣升騰的浴盆旁,那一盤中清馨的花瓣香氣,氤氤於一室。
“雨青,今晚你便要侍寢,切記為妃,須謹守賢、禮、柔、德,所謂敬賢以待,便是敬於君,賢於君。”
“太後,臣妾心疾未愈,唯恐未能盡禮侍奉於皇上。”
“既是心疾,便須由心藥治之。哀家覺著,皇上的愛寵,便是治你心病的良藥。”
水汽朦朧,她輕輕喘息。
如虹聲音充滿擔憂:“主子,您可覺身體不適?”
海雨青深吸了一口氣,隻覺花香撲鼻,涼沁心脾。
禎文帝步進頤祥宮中,撩開紗幔,床沿邊端坐的倩影映入眼簾。
皇上已臨。避無可避。
這一瞬間,她隻有這一個念頭。
路,已在眼前。
可笑的是,往往一個決心本已下得相當決絕,當事到臨頭,便又如此時的惶然無措。隻不過,再多的惶然無措,再多的不情不願,也該在麵對皇上的一刻前,盡數拋諸腦後。
作為待侍的妃嬪,她便該賢、禮、柔、德。
她翩然行禮,皇上的眼光在自己身上遊移,在這個夜晚,這種眼光中卻無關色相。
就是一個待憐的妃子而已,與這後宮中無數的女子一樣,並無二致。
禎文帝上前來扶起她,她唇邊維持著的禮敬笑意,接下來,她知道該是麵臨什麼。
禎文帝卻並不再行動,打量了她片刻,道:“朕便晉封你為正四品美人,如何?”
海雨青聽他竟不著意讓自己侍寢,而是直接說出晉封之意,心中不由一沉,想到了什麼,暗暗歎息,隻道:“謝皇上厚愛!隻是臣妾何德何能,堪可受封?”
禎文帝走到床邊坐下,道:“你賢德至孝,難道不該受封?”
海雨青低頭道:“臣妾愧不敢當。”皇上特引皇太後對己之褒讚之言,想必不會是讚同皇太後的話。
禎文帝笑了一聲,道:“難道太後之意,你敢當,朕之意,你便不敢當了?”
海雨青道:“太後之意,乃為錯愛臣妾,臣妾敬而不敢違;皇上之意,乃至尊隆恩,臣妾福薄,唯恐未能承及。”
禎文帝複站起,一手輕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抬起,似是在細細端詳她。
海雨青看到皇上麵帶嘲諷,並無半分憐惜之意,心中更為明白自己所處之境。
一個受製於皇太後的皇帝,如何能對皇太後所屬意之妃嬪平心相對?
好,這未嚐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她還可不必多費心思,去討愛於一個本就情薄的君王。
此時,他既然要晉封自己,便該感謝聖恩,那才是他眼中的一個依附於皇太後的渺小妃嬪;他縱然不屑,她卻依然該當敬賢。
他放下了手,從喉中冷笑了一聲,道:“這正四品美人之位,乃朕對你盡心侍奉皇太後的賜賞,你便不再推拒吧。”
海雨青再次跪下道:“謝皇上隆恩!隻是臣妾乃戴罪之身,若忽蒙晉封,恐招他人口舌。”
禎文帝明白她言下之意,當日她因訛傳夏充儀魂歸,擾亂後宮清規,才從婕妤降至禦女,細想起來,若要再晉封她,確是須慎而為之。
他想了想,心中有了主意,便道:“朕自有安排。你隻待受封便是。”
海雨青知他心意已決,便不再多言。
隻是,聖寵良辰,不該枉費。
心,不知不覺中已慢慢冷沉,對方的麵目,也無須再看清。兩相靠近,卻也兩相遙遙,心各一方。
翌日,禮部頒詔聖旨,旨曰——
琉清宮,常氏知夏晉為正二品充容,賜居芳靖宮;
冬萃殿,海氏雨青晉為正四品美人,遷居坤月宮;
錦楦宮,駱氏沅兒晉為正四品才人;
秋鶹殿,寧氏﨏晉為正五品寶林,遷居清宛宮。
……
另有一道旨文:赦,回心殿,孟氏馨如,即日出之。
第二十六章 前路
清宛宮東閣內,暖爐火旺,一室安謐。
寧﨏雖還有傷在身,卻已不影響日常行動,她敷了帖新藥,便倚坐在桌前,看那新派調至自己宮房中的兩名宮女如燕、如芬地收整物事。
如燕行事比如靈麻利,她小心而迅速地把藥膏清理幹淨,用紗布存放妥當,再為主子送上已放至適溫的藥湯。
如芬則采摘了一束梅花,她細細修剪了一下根莖後,才插進花瓶,再依花枝長短擺散花朵,形成半圓球狀,頓顯花束清雅秀致,賞心悅目。
寧﨏喝過藥湯,如燕便把蜜餞遞於她麵前,道:“主子,藥食苦口,可含食一顆海棠果,不僅消減苦意,更可生津開胃。”
寧﨏拈起一顆蜜餞含入口中,隻感酸甜宜味,甚是可口。
“孟寶林到。”通傳太監聲音清亮。
寧﨏聞聲,轉頭看向門外,隻見孟馨如身姿盈盈而進,便輕笑道:“姐姐來得正好,妹妹正想著要去看你呢。”
孟馨如進得房中,感覺到此間比自己房中暖意充足得多,卻並無煙繚之況,想是暖爐銀炭不僅是上好的,更是充備十足;再暗暗打量寧﨏身披的錦棉銀絲繡細絨披風,她知道,這乃皇上特賜於宮中妃嬪的禦寒冬衣,當然,這並非每位妃子均可獲賜的恩典。一如她這類不得聖意的宮妃,便是被忘於聖上腦後的。
寧﨏並未起身接迎孟馨如,隻向她禮賢地微笑著,道:“姐姐請坐。”
孟馨如看著她的臉容,不見多日,雖耳聞她曾受刀傷,但此時她臉色卻是嫣紅若媚,雖微有羸弱之意,卻不減半分氣爽神采。
她坐下後,說道:“妹妹,姐姐可為你擔心了。你傷勢如何?該是大好了吧?”
寧﨏並沒有馬上作答,隻對如靈吩咐道:“為孟寶林上茶。”然後才轉向孟馨如,道:“姐姐莫要為妹妹憂心,妹妹已好多了。倒是姐姐,舊患可有痊愈?”
孟馨如聽她問起自己的舊傷,不由想起在回心殿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再相比之此時與寧﨏境況的差別,二人雖同是寶林,所受奉儀卻有所厚薄,自知雖已從冷宮赦出,卻一時難以再成氣候,更感悲憤,但又不便於寧﨏跟前表現,隻好強笑道:“難為妹妹還記著姐姐的傷,姐姐無礙。”她想起了什麼,問寧﨏道:“清妹妹一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寧﨏看了她一眼,如靈正好為她們端了茶來,寧﨏揭開杯蓋,任那幾縷水霧緲升,鼻聞著鬱芬的茶香,她才開口道:“往事已矣,再提也沒用,清清一事終是你我心中之憾,不提也罷。”
孟馨如聽到她話意清冷,看著她氣定神閑地低頭品茗,心中不禁微有不悅之意,想這寧﨏的性子向來婉順柔和,均是對自己坦懷直抒,此時卻似另有主張,難道隻是位分一晉,便有了那了不得的架子嗎?
她於是道:“姐姐卻另有想法,若清妹妹一事另有內情,我們需得探明,方可更妥當地保全自身。﨏妹妹,你難道忘了,姐姐曾告訴你這後宮之中處處是良機,也處處是危機嗎?”
寧﨏依然輕笑著,抬頭看向孟馨如,道:“姐姐說得是,姐姐你不說,妹妹倒差點忘記了,良機背後,便是危機。”
孟馨如聽她說著,想她應該要往下說出與清清有關的一切,但沒想到她卻沒再繼續言語,隻止了話,靜靜地看著自己。
孟馨如被她看了一會,覺得甚是不安,又感奇怪,忍不住道:“妹妹怎麼不說話了?”
寧﨏疑惑道:“妹妹在等姐姐明示呢,姐姐莫不是在想著如何找出清清一事的危機源頭?怎麼又不告訴妹妹呢?”她看著孟馨如愕然的臉,頓了頓,又道:“少了姐姐的指點,妹妹還真的無從入手。”
孟馨如怔住了,寧﨏的反應讓她意想不到,但對方那一臉的迷惘,又不似是偽裝,也許她是真的不知內情。
而深思一下,清清一事的內情的確不是她的能力可探明一二,也罷,日後的路還很漫長,如今既然自己能走出冷宮,便能再獲聖寵,在冷宮中枉費的時光,她一定會盡數索取回來!
孟馨如歎了口氣,道:“清妹妹已去,我心裏著實難過。但你我勢單力弱,要查清真相談何容易。罷了,﨏妹妹,我們日後必要更為小心才是。”
寧﨏抿了抿唇,淡聲道:“姐姐說得是。”
孟馨如再小坐了一會,便起身告辭而去。
寧﨏待她離去後,輕輕地鬆了口氣,站起來向窗外看去,隻見陽光燦爛,偌大庭院,恍若金輝畢照,更顯廣闊寬卓。
如芬上前來道:“主子,今日天氣轉晴,陽光真是難得的溫暖。”
寧﨏聽到她的話,笑道:“冬日的太陽,終究是特別溫暖。”她回頭看到如芬臉上那一個純樸的笑容,不覺心中甚喜,道:“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如芬忙道:“是,主子。”一邊為寧﨏換上外出的禦寒衣服,因為怕寧﨏傷口不適,動作特地放得輕柔而小心翼翼。
寧﨏走出宮房,門外的主事太監小隆子馬上迎上前來行禮,道:“主子外出可需備轎?”寧﨏乃正五品宮妃,依宮例,正四品以上的宮妃方可配備代步工具,但因她為救護皇後而受傷,皇後已特命總務府為她在養傷期間安排鸞轎。
寧﨏想了一下,搖頭道:“不必了。”
她徑直向宮外走去,陽光籠罩在身上,渾身頓時暖洋洋的。如芬在她身後道:“許是有陽光,奴婢今晨看到的梅花,更比往日的開得好。”
寧﨏想起如芬今天采摘的梅花,確實自有一股泠雅婉靈的美姿,便往西楹小花園的方向而去。她慢慢地向前走,不經意地問如芬道:“你往日曾侍奉哪位主子?”
如芬回道:“回主子的話,奴婢曾侍奉故去的曾美人,前年曾美人病歿後,奴婢便一直在總務府內隨聽差遣。”
寧﨏點了一下頭,以示明了。前方西楹小花園的拱石大門已在眼前,花園內的綠樹青草,映入眼簾,她信步前行,心中隻想在這嚴寒冬日品賞那暄傲梅花。
忽而,她看到地上一個紅色的物事,走近一看,竟是一個精繡的小布袋。如芬為她把小布袋拾起,她接過來細看,聞到從袋中傳出的清馨花香,同時感覺手心握處有凹凸感,把布包反過來一看,發現上麵繡著“雨過天晴”四字。
她想,這必是別人落下的東西。“雨過天晴”?是何人呢?
這時,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聲音在緊張地說:“主子,該是在前方落下的……”
她轉過身循聲看去,隻見眼前一主一仆正匆匆地向花園內走進,而走在前方引路的宮女,正是如虹,在後方緊隨的,便是海美人海雨青。
寧﨏正要向她行禮,海雨青看到了她手中的小布袋,說道:“原來我的布包被寧寶林拾獲了,可要謝謝寧妹妹。”
寧﨏聽到海雨青如此一說,知此乃對方之物,忙把小布袋奉還。
海雨青失物複得,心中暗喜感慨,這小小布袋,雖是微不足道的死物,終歸還是裝載了她太多的記憶,縱然想過應徹底拋棄,但當真正失去的時候,還是心慌莫名。
她抬頭看向寧﨏,道:“謝謝寧妹妹。”
寧﨏道:“海姐姐言重了。舉手之勞,何足言謝。”
海雨青微微一笑,轉身就要離開,寧﨏不自禁地道:“妹妹聞到香味獨特,似是兩種花香混合而成,又似是一種不知名的花香。”
海雨青聽到她的話,知她意指的是自己布袋中的香氣,停下了腳步,道:“正是兩種花朵,兩種香氣。”
寧﨏道:“可是玫瑰花、茉莉花?”
海雨青點了點頭,道:“這原是我納入袋中以凝香氣。”
寧﨏微笑道:“妹妹聞著氣味清馨卻醇鬱,似是已經窨製。”
海雨青看寧﨏竟聞出這是經過窨製的花茶,知她必是對此有所了然,這花茶本不算是什麼稀罕之物,更何況這後宮向來是美人、才女雲集之地,當下她也淡然笑道:“妹妹聰慧莫當,這正是花茶。”
寧﨏婉聲道:“海姐姐謬讚,妹妹往日於家中,也常素品啜花茶,所以才會知悉。”
海雨青想了想,道:“我正好已命人衝沏花茶,寧妹妹,不如到我宮中小坐,共品花茶,也好聊表我對妹妹的一點回報心意。”
煦陽輝映的冬日,溫暖殿室,一壺清馨花茶,芬芳流淌。暖杯婉承,甘香於頰。
海雨青一手半托臉頰,斜斜地靠著梨木小幾而坐,此時這般的洋洋舒適,便該是用最舒服的狀態好好享受的。
寧﨏細啜了幾口香茶,低頭凝視著杯中浸潤飽滿卻不失美麗花形的花朵,道:“悅目清心,醇芳滿口,果真是好茶。”
海雨青用手輕捂杯身,似是在汲取一點暖意,她道:“更重要的是,這茶還可寧神定緒,可用作消除煩鬱。”
她的語調輕淺,隨意而言,心中隻想,如若那心中的煩鬱,真可被一杯花茶湮沒,那這個中糾結種種,便不複存在了。
寧﨏笑道:“妹妹相信,這茶是可以安神寧氣的,不過論消除煩鬱,還需心靜、意平。”
海雨青眼光輕掠過寧﨏的臉龐,頷首道:“當須心靜、意平,方能抑這無名煩亂。隻是人身處其事,又如何能每時做到心靜,意平?”
寧﨏思量片刻,道:“唯其是身不由己,便更珍視那一點屬於自心的本真。妹妹愚見,隻心有所念係,有所持守,縱是擾事相纏,也能平心而對。”
平心而對,還得看憑的是何心,平的是何意。
海雨青若有所思。
另有一種相惜的感覺油然而生,她與寧﨏相視,會心而笑,
送走了寧﨏,海雨青獨自在內殿把最後一杯花茶飲盡。花茶味甘清醇,但此時,不知為何,竟感到微有苦澀流於咽喉,盤桓於胸臆。
茶香混雜著花香,微漾於鼻間,似是某份記憶的氣息,一點點地滲進思緒。
已見遙遠的過往,安謐溫祥。此時再回想,竟似夢幻,已不見蹤影。
但是與當日有關的物事,卻還真實地存在。她拿出絳紅的小布袋,看到布袋上微有沾塵,輕輕拭去,耳邊仿佛響起一個清亮的聲音:“雨太大,我擔心你路上受阻,所以特地來接你。”
在檀香繚繞的廟宇內,她曾許下祈願,唯求親人平安康泰,唯求“他”心想事成,亦唯求,與“他”的那一點緣,可得以綿長至延,開花結果。
待祈福完畢,出得大殿,才發現外間雨水滂沱。
與此同時,她看到他的身影在雨霧中靠近,他身後緊隨著轎子,自己卻不用,隻撐著傘,身上濕了泰半。
“你今日不是隨你爹外出議事嗎?”
“我先把你送回府中,再和爹在城外會合。”那一把雨中的傘,向自己傾近。
他為她掀開了轎簾,“快上轎,看你身上都濕了,小心別著涼。”
點點滴滴的水聲,也像是綿密的情意,慢慢在時光中交織,成為細水長流的溫吞之情,暖透心房,也曾成為暖透一生的希冀。
他是茶商世家宋門的長子宋天揚,本來官與商並不能門當戶對,但他們雙方的父親相識於微時,是患難之交,因此他們從青梅竹馬的兩小無猜,到後來花樣年花的情投意合,雙方的親人也是暗為默許,心中早已有結為姻親的打算。
還記得那一天冬末春初,峭寒徹骨,父親奉命進宮晉見皇太後,海門一家謹肅相候。直到傍晚,父親歸來,神色沉重,目光遊移。
她清晰地聽到父親的話:“今年聖上隆選秀女,皇太後之意,著令雨青進宮參選。”
寥寥數語,便是對她命運的決定。
她一直以為,自己終將是宋天揚的妻子,而當那一次,她從父親的臉上看到一重濃濃的無奈,她便知道,鳳命難違。
但是,她更知道,宮門一如深海,作此天家之婦,實非她所願,也不該是她終生的依歸。
她私下向母親提出,在戶部報備進宮選秀名單之前,把自己與宋家長子的親事作實。
女兒一心隻願嫁作宋門婦,這是父親也該明白的心思。
作實女兒的婚事,便不符合選秀的條件,未嚐不是一個規避的方法。
她隻想,這一生,與他相伴相守,永為鴛侶。
隻要雨過,便會天晴。
那時開始,她便在縫繡一個小布袋,這是準備送給他的,他有收集新茶品啜的習慣,這個小布袋,正好可以讓他帶在身邊使用。
偶爾,他會陪著她,靜靜看著她的一針一線,迷漾的光影下,他目光柔融。
拾起她繡好的一麵,看到上麵有“雨過天晴”四字,他笑道:“這正好有你我的名字,寓意也甚好。”
二人會心相視,無須多言,對前路的認定,彼此已是了然於胸。
那一夜他離開後,她的心似是比往日更為安寧,一種既定的穩和,為她驅趕心中的惶惑。
隻是,她沒想過,那一夜,他的麵容,將成為她這一生中最後的記憶。
她沒想過,當她正在針針細縫之時,那一把鋒利的刀,也正刺穿他的胸膛。
當他遇害的噩耗傳來,她手中的布袋恰巧縫上了最後一針。
她還記得,宋府之內,如喪考妣的哀泣聲;而遍身染血的他,已然長逝。
原來,當她決定與他提前成親之日起,便已注定有這麼一天,他命喪黃泉。
她進宮為妃,已是某人的悉心籌謀,不容違抗。
當她為他灑盡悲淚,朦朧眼前,便看清了真正的前路。
第二十七章 殺機
如晴把阮淑妃扶下床榻,隨即另有宮女為阮淑妃侍奉穿著禦寒衣物。阮淑妃低頭看著自己日漸渾圓的腹部,那一點天子的血脈,那一個該是萬眾矚目的龍兒,正在自己腹中健康地成長。她知道有太多的前車之鑒,那得以懷上龍嗣的妃嬪,並可順利誕下皇兒的,隻是少數,是莫之大幸,更是自身之慎。
十月懷胎,也意味著十個月的防備,她必定力排萬難,也得保親兒平安降生,得承皇統,也維己之耀榮延固。
她緩步走出大殿,看到駱沅兒正笑盈盈地立於殿中相候。
阮淑妃小心地坐下,如晴為她在背後墊了一塊軟枕,她舒適地靠著,對駱沅兒道:“妹妹昨夜侍寢,怎的也不顧勞累,還到本宮宮裏來?”
駱沅兒垂頭道:“臣妾得蒙聖寵,乃是皇上錯愛,更是承娘娘眷顧,莫感勞累,隻感是臣妾之福。”
阮淑妃微微一笑,道:“你果然是個有福之人,本宮今兒本就在尋思著,這宮中,還有何人可有此盛福,為皇上再添龍兒。”
駱沅兒聽到淑妃的話,不由暗喜,但轉念一想,喜意壓下,道:“臣妾以為,在這宮中,堪承此福之人,唯得娘娘一人。”
阮淑妃笑出了聲來,雙肩輕顫,道:“妹妹這嘴皮子功夫竟越發厲害了!”
駱沅兒略顯慚然之色,心中卻知道,自己的話,正合淑妃的心意。
這時,通傳小太監進內稟道:“淑妃娘娘,清宛宮孟寶林求見。”
聽到孟馨如的名號,阮淑妃的頭輕輕仰了一下,她冷笑了一聲,閑淡地道:“這孟寶林剛從回心殿赦出,怎的也不好好歇著。”
駱沅兒聽到孟馨如求見淑妃,心中已暗有思量,聽到淑妃之言,不禁也感諷刺,孟馨如被禁足於回心殿數月之久,雖自己未曾前往探視,但也可料想到冷宮之內的寂苦淒酸,她曾以為孟馨如即使得以赦出,也會因難以翻身而一直消沉哀落,但此時孟馨如竟敢前來貞寧宮,求見曾於聖上麵前誣陷指控的淑妃,必是另有所圖。
阮淑妃對小太監下令道:“宣。”
孟馨如於貞寧宮門外,一直忐忑不安,她想見淑妃,卻也怕見淑妃。自得以從回心殿中而出,她便在想日後於宮中的路該如何前行。是皇後使她蒙罪受罰,是皇後不容於她,即使她不再受困於回心殿,也難以在這宮中得到應有的聖寵、應得的尊榮。憑她家世薄弱,於宮中更是無可依靠之人,若隻寂寂生活於宮中無所作為,則隻會落得孤零而終的下場,最讓她心悸的,乃是有不及防備便已命喪於皇後手中之虞。
這惶惶度日,並不比身處冷宮更好過。
當聽到淑妃願予宣見的傳召,孟馨如剛鬆了的一口氣,又複壓緊於心中,她一邊往大殿內走進,一邊想著,該如何麵對自己曾於聖上麵前誣指的阮淑妃。
阮淑妃看著孟馨如走進殿內,誠惶誠恐地向自己行禮,那一聲“拜見淑妃娘娘”中,微微抖顫的話音,讓她聽了忍不住要發笑。這孟氏當真是自取其辱,她當日於紫麟殿內,在皇上麵前假扮夏魂附體指控自己之時,難道就沒想過,這有此時這麼一刻?
阮淑妃並不馬上理會孟馨如,轉頭對駱沅兒道:“駱妹妹,你為本宮看個清楚,跟前的究竟是孟寶林呢,還是夏充儀?”
孟馨如聞言,臉色一變,不安地喚了一聲:“淑妃娘娘……”
阮淑妃冷聲打斷了她道:“無論你是孟寶林,還是夏充儀,都在本宮之下,本宮未令你開言,你膽敢越禮?”
孟馨如慌而跪下,道:“臣妾知罪,請娘娘恕罪!”她眼眶一紅,淚水流出,半是因為向淑妃以示愧懼,半是因為自己確實感到淒惶。
阮淑妃輕哼了一聲,道:“你既知罪,該當如何?”
孟馨如泣道:“娘娘,臣妾當日,是受皇後之脅……臣妾自知罪無可恕,求娘娘容許臣妾……以功相折。”
駱沅兒不屑地看著地下的孟馨如,想不到隻在冷宮中數月,她便已愚鈍如斯,淑妃豈會輕信一個曾誣陷自己之人?端的是徒勞無功。
阮淑妃看到孟馨如在哭求,不覺感到一陣厭煩,駱沅兒察覺到她神色的不耐,便向如晴點了一下頭,道:“娘娘累了,可是要進內殿休息?”
如晴伏下身子對主子道:“娘娘,讓奴婢扶您進內。”
孟馨如淚眼汪汪地看著阮淑妃離開,更覺焦急無措。
駱沅兒向淑妃告退後,出得大殿中,看到孟馨如仍跪於原地,上前道:“孟寶林,不若與我一同離去吧。”
孟馨如抬頭看向她,對方的衣著配飾,均已是正四品才人的級製莊榮,想起正是她當日把絲帕嫁禍於自己,才令自己陷入困境,致如此田地。
駱沅兒看到她臉上微現仇怨之意,於是向她伸出手來,道:“讓我扶你一把,如何?”
孟馨如看著她纖細的玉手,不甘地咬住了下唇。
駱沅兒輕笑道:“姐姐難道忘記了,昔日是如何相扶妹妹的?妹妹今日便要還恩於姐姐。”她躬下腰身,湊近孟馨如的耳邊,道:“你不是想向淑妃靠攏以保自身嗎?我可助你一把。”
孟馨如始料未及地瞪著駱沅兒,對方的笑意粲然的容顏中,隱隱有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淩厲。
駱沅兒笑著,把孟馨如從地上拉了起來,二人並肩走出貞寧宮。孟馨如耳聞著駱沅兒道:“要取信於淑妃,並非難事,我自會為你伺待良機。”
孟馨如道:“你的話,我如何能信?”
駱沅兒道:“信與不信,全在於你。利弊權衡,隻在你手中。我幫你,除了念及我們的姐妹情分,還因我確實有負於你。”
孟馨如沉默起來,心內隻想,駱沅兒雖不是可以全心信賴之人,但眼下她乃淑妃跟前紅人,更正值盛寵,在無可選擇的境況底下,並無相拒於她的理由。
昭華宮內,前來晨省定昏的妃嬪相繼退出,皇後獨留下了寧﨏。
皇後命寧﨏坐於自己下首,關切問道:“寧妹妹傷處可還覺得不適?”
寧﨏微笑回道:“勞皇後娘娘費心,臣妾傷口已痊愈。”
皇後點了點頭,臉上的笑意溫和淺柔,她道:“本宮昨日已告知皇上,說你傷勢已大好,皇上之意,想於日內翻你的牌子。”
寧﨏臉頰微泛酡紅,她恭謹地向皇後福了一下身子,道:“謝皇後娘娘美意。”
皇後道:“本宮曾說過,隻要靜心以待,遵禮躬肅,皇上雨露必可均沾及至。妹妹恪賢端守,方可堪承聖澤。”
寧﨏斂眉垂眸,道:“臣妾有幸得皇後娘娘教誨,倍感盛恩。”
話音在自己的口中婉聲而出,再多的恭順禮敬,是皇後所需,也是禮之所需,她無法感受到將蒙聖召的喜悅,所謂盛恩,也是盛過多的重負,領會一點微薄的恩。
退出昭華宮後,寧﨏婉拒了靖公公派鸞轎相送之意,慢慢向前走去,當行至數步,聽到身後如芬問道:“主子,可是先不回宮?”
寧﨏停下腳步,才發現原來自己下意識前行的,乃是秋鶹殿的方向。
她歎了口氣,回身改道而行。
前行的方向已變更,日後的所行所想,也不複往昔。她的心思慢慢地往感懷深處沉澱,終究在腦海中交雜成每折清晰的過往。
聖召,乃無上恩澤,更是為妃之幸。既稱之“幸”,便不是理應可得之聖意。然而,如今此“幸”攸降,她卻隻感悲傷哀茫。
久久縈於心頭的,是這一路而來的黯然失落。
如果已失的一切,便是獲得聖寵的代價,那麼,未免過於慘重。
於此間走過的每一步,難以忘於腦後,更無法隻以那聖駕的一點憐愛而埋藏。
帝君之情分,淺薄如斯,又如何能承載那痛失的所有珍視?
縱然一夜承歡,傾柔繾綣,於明晨破曉,於時光匆逝,於更多的伊人婉伴之中,留於己身的聖意,又可剩得幾許?
既然求不得的是君心之憐,隻唯求能借由此機,作盡一份把握,以圖後算。
北風瑟瑟,寒透人心。身外那一襲貂絨披風,不足以抵擋更多的冷凜蕭索。
阮淑妃看著眼前正冒著熱氣的安胎藥湯,秀眉緊蹙,臉上掠過一抹不悅之意。站於跟前的人正垂首噤聲而待,隻等她再作下一步的吩咐。
寧﨏將於日內得蒙召幸,這來自密報的第一個消息,讓她感到心有微忿。寧氏侍寢雖是意料中事,卻也未免來得太早。
靜心細想,眼下寧氏雖隻是區區正五品妃嬪,但卻得皇後庇護,更已獲皇上青眼,斷不可再容她日漸成勢,與己抗衡。
阮淑妃正要向跟前的人開口下令,腦中又閃出一念,思量了片刻,才道:“你且先回那裏,替本宮小心注意她的動靜。”
“奴婢明白。”
看著那人退下後,阮淑妃向如晴吩咐道:“今日宮中的例製小點,給駱才人送一些過去,隻說是本宮的一番心意,讓她好好品嚐。”如晴知淑妃另有打算,會意地在她的身邊躬下身子,淑妃在她耳邊輕聲耳語了幾句,如晴連連點頭,末了,應聲道:“是,娘娘。”
如晴領命而去後,阮淑妃才端起藥湯飲用,暖溫正好適中,忽而想到,這安胎,也實應心靜,隻是在這宮中,要如尋常婦人一般安寧心神,竟是不易。
如晴送來的糕點正放於桌上,駱沅兒坐在桌邊,靜靜地盯著那盛裝精製糕點的木盒,腦中正在盤算著此一著該如何而行。適才如晴的話,確實令她稍有驚愕,但片刻後,她平靜下來,接過木盒,也等同順應了阮淑妃之命。
寧﨏曾壞阮淑妃之計,遭蒙淑妃算計,也是遲早。隻是想不到,淑妃的安排當中,是要把她也牽涉進內。
糕點內另有乾坤,既然命她把糕點送至寧﨏處,必是淑妃想行事的同時,撇清與此事的關係,而轉嫁於他人身上。
想來,淑妃不外就是想把糕點以旁人之手送給寧﨏食用,而這個旁人,不見得一定就是自己。
駱沅兒心中有了主意,對如盈道:“替我傳清宛宮孟寶林。”
當眼光再次落於木盒上時,駱沅兒不禁暗念,這糕點中,到底有何異樣?
酉時已過。
晚膳用畢,寧﨏便命如燕衝沏玫瑰花茶。聞著彌漫於室內的清鬱香氣,心神不覺為之舒怡;細品之下,更覺滿懷芬芳,清沁心脾。
這時,屋外傳來孟馨如到臨的通傳聲響,寧﨏望向門外,隻見孟馨如走了進來,手中捧著一個木盒。
“姐姐怎麼來了?”寧﨏站起身來,微笑相迎。
孟馨如道:“今日宮中糕點膳例,姐姐覺著味道不錯,想著這是你喜歡吃的口味,便特意為你留著,你嚐嚐。”一旁侍立的如靈上前來接過了孟馨如手中的木盒。
寧﨏輕笑道:“姐姐無時無刻記掛著妹妹,妹妹真是倍感溫心。”
孟馨如臉上微微一僵,強裝自如道:“你我相互親憐,也是應該的。”
駱沅兒將這木盒交托於她時,言之鑿鑿地道:“這是淑妃之命,如若你此次行事妥當,淑妃必定不會虧待於你。日後,於宮中,你便不必再懼怕旁人相欺。”
一時間,她曾有猶豫:“這糕點中……”
駱沅兒打斷她道:“於你而言,隻有做與不做。何必多問?”
弱勢如她,又何能多想?
孟馨如心中有所憂恐,也不敢在寧﨏宮房中久留,隨意閑談了數語後,便予以告辭。
寧﨏剛用過晚膳,並無意再進食糕點,便讓如靈把糕點留下一塊,其餘的皆拿去與其他宮人分吃。
靜夜如水。屋內暗黃的光息點點曳動,寧﨏於燈火下細閱書卷,偶爾聽得屋外傳來風中樹葉的“沙沙”聲響,心內卻慢慢寧靜下來。
忽而,如燕的聲音在屋外響起:“主子……”房門被推開,如燕著急地走了進來,“主子,如靈她……”
寧﨏看到如燕神色驚措未定,站起來道:“何事如此驚慌?”
如燕顫聲道:“如靈……如靈她剛才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奴婢正想扶她,她竟……她竟似沒了呼吸!”
寧﨏一驚,正要向屋外走去,如燕連忙道:“主子,如靈的樣子非常恐怖,主子還是不要去看,以免褻衝主子貴體。”
寧﨏站定了腳步,不妥之感慢慢泛於腦中,她回頭看向桌上的一塊糕點,突然想到了什麼,馬上問如燕道:“如靈出事前可有進食糕點?”
如燕點頭道:“確是有食用糕點。這……主子,難道……”
寧﨏心中一沉,急道:“可有其他人食用過如靈手中的糕點?”
如燕道:“奴婢看如靈捧著糕點在吃,還曾問她是否是主子所賞,她說是主子所賜,所以先嚐一下味道,再分給其他人吃,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如靈便出事了……”
寧﨏軟軟地跌坐了下來,難平驚惶,更覺不可置信。
這致命的暗算,本就是衝著她而來!
昏暗中,孟馨如送來糕點的那一張充滿關切的臉龐,浮現於眼前。
寧﨏感到心頭的驚慌,正被無盡的哀痛所取代。為何,為何孟馨如竟狠而奪己性命?原來,自己竟被那一個人如此痛恨!
她深吸了口氣,抬頭看向慌張失色的如燕,心中思忖:如靈意外斃命,殺機藏於糕點之中,自己僥幸避過一劫,卻也意味著將有下一個陷阱,也許更深不可測,更猝不及防,也將更不留情。
然而,眼前這一關,不見得已度過,還有一些事情,正在等著她去做。
她低頭看著桌上的糕點,心中的淒冷漸漸漫上腦際,她的臉上泛過一絲酸楚,隨即,又布滿了決絕的森冷。好,這一著殺機來得好,正正是可助她一臂之力。思及此,她站起了身來,對如燕道:“把如靈扶進來。”
如燕錯愕地看著主子,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寧﨏平靜地重複:“把如靈扶進來。”
如燕不敢多言,馬上依言而為。
已然身亡的如靈,唇色泛黑,滿臉白沫。寧﨏看著如靈的屍首,想起自己往日落寂之時,便隻得她關心伺候,如今竟然枉死於此,心中哀痛更甚。
寧﨏不再多想,回身把桌上的糕點拿起,毫不猶豫地咬了一口,咽進了喉中。
“主子!”如燕驚叫,寧﨏不容她多說,下令道:“速傳太醫!”
毒發的不適於體內蔓延,雖隻進食微量,但反應於身軀的痛苦已足以讓人反側難忍。
宮人的急切打點,太醫的緊張診療,聲聲迭進。
“皇上駕到!”那一聲預期中的恭呼,終於如願響起。
她輕聲呻吟,眼角微濡。
禎文帝快步走進寧﨏的宮房中,不及理會那跪滿一地的太醫、宮人,徑自靠近寧﨏床沿,看到傷勢初愈的寧寶林,又再因中毒而臥於床榻之上。
禎文帝問太醫道:“可有替寧寶林清除體內之毒?”
寧﨏竭力睜開雙眼,看向禎文帝,弱聲道:“皇上,臣妾無礙……”
禎文帝連忙道:“你到底進食了何物?食物中,何以會有毒?”他的眼光往地下的一眾宮人掃視而去。
寧﨏聲音略帶哽咽:“皇上,臣妾已然無礙,毒從何來,無須再深究。”
禎文帝看到她眼中竟有盈盈淚光,蒼白臉容,更顯羸弱,不由心有牽動,對身後一眾人等道:“汝等退下!”
宮房之內,隻剩下禎文帝與寧﨏二人。
禎文帝在寧﨏身側坐下,道:“你告訴朕,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寧﨏聽到禎文帝的詢問,眼中不由淌下清淚,悲聲道:“臣妾無德,招此罪應,實是臣妾之過。皇上,莫要再為臣妾擔憂。”
禎文帝聞言,已明白定是另有隱情。這後宮之中,眼下是越發多事端了,如今竟有如此狠毒之人,意圖謀害寧﨏性命!
禎文帝道:“朕必要查明是何人下此毒手,嚴懲行凶之人,以肅後宮!”
寧﨏吃力地撐起上半身,懇切地看著禎文帝,顫聲道:“皇上,萬萬不可!臣妾愚昧,自打進宮以來,一直隻想以德言行,以禮待人。想這後宮之中,便是臣妾的家所,於家所之中,其他的姐姐們,便等同於臣妾的親姐姐,縱有小是小非,也該是以和相融,以禮相待,實不應以怨相報,再引事端。
“皇上,臣妾自知人微身卑,實無可相論大儀之德,但臣妾唯願,可平息一應互責紛端,不再追究今日之事孰人、孰非、孰因,也可盡臣妾一點綿薄之力,平這宮中糾擾,息亂事,寧人心。”縱然無法再挽回昔日之所失,但隻要你此刻明白,這後宮之中,曾有狠心之人施下毒手,曾有我寧氏受這劇毒之害,更有未知之人受盡冤屈,便已足夠!
禎文帝細聽著寧﨏的泣言,心內暗暗為之震動,眼前寧氏言真意切,感誠每句,字字關係後宮紛擾利害,正可堪歎一句賢之大體,充懷端芳。
息亂事,寧人心。他何嚐不是有此意願?
寧﨏淚水潸然,淒婉道:“讓臣妾心中倍感傷痛的,乃是臣妾之宮女如靈……她於此次枉然受害,臣妾可幸得救,可憐如靈……”她泣不成聲,掩麵痛哭。
禎文帝想起適才進入寧氏宮房前,曾看到一幹宮人抬出一具覆蒙綾布的屍首,想必是枉死的宮女如靈,眼前寧﨏梨花帶雨,悲泣堪憐,他情不自禁地把寧﨏擁進懷中,感覺到她如雨而下的淚水灑濕了自己衣襟,心中不由為之揪疼,憐惜之心更甚。
片刻後,寧﨏哭聲漸止,禎文帝轉頭向門外喚道:“方公公,進內!”
方公公聞得聖宣,連忙進內相候。
禎文帝朗聲下令道:“厚葬宮女如靈。另外,傳旨六宮,晉寧氏為正三品婕妤!”
第二十八章 飄零雪
寧氏冊為正三品婕妤的旨意一下,清宛宮內諸主事宮人便遵依宮例禮規替新晉為一宮主位的主子打點遷宮房的一應事宜。
除了寧氏原有的四名隨侍宮人外,總府務再為新晉婕妤宮中多添了四名宮女、兩名太監,如芬則受命為清宛宮主事宮女。
寧﨏體內餘毒已清,身體已無大礙。隻是晨起偶感頭有點昏眩,人走在地上,看到眼前物事天旋地轉,腳步微顫,似有飛墜欲飄之感,隻站定片刻,又複如常,不由想,如若適才一刻,人魂遊離於這深宮之外,倒也算得著一份自由了。
皇上的話,言猶在耳:“你說得是,在宮中,應以和相融,不應以怨相報,徒生事端。朕晉為你婕妤,讓你居一宮之主位,便是想你日後以廣仁之德立於宮中,更是使此次暗害你之人有所忌諱,知有所收斂。”
寧﨏在鏤花精雕的銅鏡前坐下,如芬和如燕二人上前來侍奉主子梳妝。鏡中,那秀雅麵容,那婉娜倒影,這麼近,這麼熟悉,卻又那麼遠,那麼陌生。不可理喻的感覺於心底泛起,這鏡中人明明是自己,怎麼會感到如此遙遠?當那一抹嫣紅的胭脂於頰邊化為兩朵清豔的花瓣,當黛眉更如柳葉纖纖,當朱唇若如丹,那鏡中人的麵目,似是更為模糊。
她穿上一襲煙紫色銀繡雲錦蘿裙,外披一件銀貂毛披風;秀發綰成華美端莊的縷鹿髻,斜插翠金七寶玲瓏簪,鬢旁綴上銀絲綿綿絹花,點點清盈,不失莊雅。
她現居清宛宮主位,宮內各閣妃嬪陸續而至,依禮向新晉主位宮妃問安敬賀。
此次前來的妃嬪,大多是與寧﨏初次見麵,諸人心思各異,儂香笑語,嫻麗芳麗,聚於一室。
寧﨏命如芬把內殿布置打點一番,把前來的妃嬪請進內殿,與眾人圍坐一席,無分上下。
她微笑著看在座各人,道:“方姐姐、柳姐姐、秦姐姐、郭妹妹、張妹妹,我已命人為你們各自所需衝沏各種花茶,不知能否正對你們所愛?”
在座的方寶林、柳才人、秦美人聽到位分在自己之上的寧﨏竟稱己為姐姐,更看寧﨏和笑祥融,無半分初得晉位的盛氣之勢,心中那一點暗藏的不平之意,不由稍稍褪去,紛紛笑道:“花茶本是有益之物,寧婕妤所選必是對我等所愛的。”
郭禦女及張禦女乃與寧﨏同屆進宮,眼下寧﨏位尊婕妤,正是攀附的好對象,二人態度更是熱切。
寧﨏吩咐如芬上茶,一盅接一盅的清馨花茶陸續上桌,各人掀開盅蓋,看到茶中除了花葉外,竟還有各種名貴的滋補藥材。茶水進喉,隻覺芳香舒心,清潤溫懷。
寧﨏婉聲道:“冬季寒涼,這茶可溫補身體。若是各位姐姐、妹妹喜愛,我可分別配製成包,送予各位。”
眾人皆笑稱喜愛,相繼向寧﨏言謝。
品茶過後,已是晌午,各人紛紛告辭而去。
殿內一時安靜了下來,寧﨏看著桌上幾杯空茶盞,心中想著,似乎應還有一人,是自己非要見一見不可的。
她抬頭問如芬道:“北閣孟寶林,今日可有來求見問安?”
如芬搖頭回道:“回主子,孟寶林並不曾前來。”
寧﨏了然地點了點頭,看來,還需自己親自去看望一下這位好姐姐才是。她站起身來,向外走去,隻希望如今的自己,不會是那一個人的不速之客。
當聽到“寧婕妤駕到”的恭迎聲,孟馨如整個兒一顫,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原地兀自驚惶,直到寧﨏已步入自己宮房之中,她才失措地後退一步,垂下頭來,無可應對。
寧﨏似不曾發現她的失態,一邊向她走近,一邊笑著道:“馨如姐姐,你今日怎麼不到我宮房裏來?我一直在等著你呢,還為你備了上好的花茶。”她來到孟馨如跟前,看到孟馨如麵若死灰,蹙眉道:“馨如姐姐,你怎麼了?可是身體不適?我替你傳來太醫如何?”
孟馨如抬起眼簾看了一眼寧﨏,發現對方雖是眉頭緊皺,語音關切,臉上竟是一片譏誚之色,心中更為不安。想自己代駱沅兒出麵送出毒糕點,致寧﨏中毒,沒想她不僅無礙,更得封婕妤,這無疑是計不成,卻使自己陷入了兩難的局麵,當真是失策之舉。
“﨏妹妹,我……我是心裏難受,我真的很難過。”孟馨如拉住了寧﨏的手,道,“姐姐對不起你,是姐姐害你中毒的,因為姐姐也不知道,沅兒送來的糕點竟是有毒的……”
寧﨏感覺到孟馨如的手更加緊了力道,似是越發激動。
眼前的她,更是眉目含冤,憂情鬱積。
寧﨏緩聲道:“你是說,糕點是沅兒姐姐讓你送來給我的?”
孟馨如連連點頭,雙目含淚,道:“姐姐實在想不到,沅兒竟如此狠心,她完全變了,她再不是當初的沅兒了……姐姐錯信了她,姐姐對不起你。”
寧﨏注視著她,道:“為何?為何竟會如此狠心?難道真的不顧我們的姐妹情分了嗎?”
孟馨如哽咽道:“姐姐也是這麼想,沅兒太無情,我們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了……”
寧﨏淒冷一笑,道:“對,我們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了。”她從孟馨如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後退了一步,目光漸漸變得陰寒。
孟馨如錯愕地看著她,不明所以。明明在說著沅兒,寧﨏這是……
寧﨏聲音清冷:“我來之前,一直在想,如果你說出實話,我該如何,我想著,如果你肯說出實話,那也代表你我姐妹情分未絕,那我也不會再怪你半分。”
孟馨如始料未及地瞪大雙眼,眼前的寧﨏,神色越發決絕,也越發陌生。
寧﨏繼續道:“從你我進宮開始,我們便也不能再像從前,從我們繡吉祥帕圖開始,我們便已生分。你和沅兒合計買通教引姑姑換了我的吉祥帕,我並非想不到,我隻是覺得,你既然口口聲聲說為我心疼,關心於我,難道真的沒有一點真情嗎?”她慢慢走到孟馨如身側,冷冷地看著對方慘白的臉龐,“但原來我真錯了,我確實沒想到,原來你真的不再對我們有真情。”
孟馨如搖著頭道:“﨏妹妹,你聽我說,我並沒有……我真的不知道沅兒她……”
“夠了,到了如今,你還不願意說出你的真實想法嗎?”寧﨏靠近孟馨如,輕聲道:“可要我告訴你,你是為何而進冷宮?不是因為沅兒,是因為皇後。”她目光森然,“是因為你不容於皇後,所以皇後才要對付你。我說得可對?”
孟馨如呆住了,半晌,才道:“你從何得知?”
寧﨏冷笑,“當日於紫麟殿中,皇後那一掌,你到現在是否仍心有餘悸?正如你所說,皇後乃大善人也,她突然出手掌懲於你,必是你犯下不可恕之罪。可憐姐姐你,受害於此,竟還對妹妹說,要於宮中爭取出頭之日,”她的心開始抽痛,回想孟馨如往日的每字每句,所有的關切愛護,貼心守望,到了今日,全成了遠不可及的一切,“妹妹還記得,你曾相勸於妹妹,說皇後乃賢德之人,端雅大善,必會體恤我的用心,助我一臂之力!好姐姐,你確是我的好姐姐啊!”
孟馨如倒抽了口冷氣,道:“你原來早已想到了。”
寧﨏看著孟馨如慢慢變得淡漠的神色,心如刀絞。終於,也到了這麼一天。
孟馨如道:“你以為變的隻有我們嗎?你呢?你又何嚐不是在假裝?寧婕妤,你如今貴為婕妤,難道不是另有居心嗎?”
寧﨏回想當晚的情形,嘲諷而笑,點頭道:“對,正是你們要取我小命,我才知道,原來性命是如此可貴,生存在這宮中,是多麼不易。你,我,都須好好保重才是。”
孟馨如聽寧﨏所言,想起自己此時於宮中的境況,不禁心慌。
寧﨏看到孟馨如驟變的臉色,強壓下心中哀痛,道:“話盡於此。你日後自重。”語畢,轉身而去。出得門外,一股冷風迎麵而來,她打了個寒戰,隻覺渾身冰冷。
放眼放去,腳下迢長路遠,那連綿宮道,似是遠盡天邊,不及眼前,難於把握,更是蒼茫不已。
不知何時開始,天色更沉,天邊的雲層重重疊疊,蔽光遮日,陰霾壓人。該是風雪前兆,當冰雪降臨,嚴寒更隆,也是更肅冷身心。
眼看主子一臉陰雲,如晴和一眾隨侍宮女戰戰兢兢地立於一旁,不敢妄作異動。
阮淑妃心中另有思慮,暗作計較。
不曾想寧﨏未曾侍寢卻驟獲越級晉封,那一盒致命的糕點,竟是平白助了寧氏一把。聽得密報,當晚寧﨏明知糕點有毒,卻故意吃下以作中毒之狀,以此驚動聖駕。好一著以命相搏,姑且便看這寧氏有多少條性命,可以抵得過多少回計算。
這時,通傳小太監在殿外道:“淑妃娘娘,芳靖宮如柳姑姑求見。”
阮淑妃聽到是常充容宮中來人,忙道:“宣。”
如柳進得殿內,行過禮後,向淑妃呈上一封信函,道:“淑妃娘娘,充容娘娘特命奴婢前來送呈此封密函。”
阮淑妃接過信函,展開細閱數遍後,複而把信函折起,細思片刻,對如柳道:“你且回去告知常充容,本宮今晚便會有所安排。”
如柳領命而去。
常充容現已病入膏肓,藥食無靈,雖因自己懷有龍嗣不便前往探視,卻也曾派如晴送去藥膳以作慰問,從如晴口中,知道常充容現已是剩得一點氣息,苟延殘喘。
想自己進宮之初,曾因鋒芒畢露,遭旁人暗算,唯得常氏時常暗裏提醒,自己才得以避過一劫,及至後來,得蒙恩寵,封至淑妃尊位,常氏雖位分已在自己之下,卻不曾有半點忌恨之意,更沒有與那一幹人等連成一線對付自己,而是一如既往,待己推心置腹。
如今常氏病危,特修此書相求自己,把她的堂弟內庭護衛常顥任用於貞寧宮,必是有因由,於己而言,亦是舉手之勞,當可承托。
今晚,自己雖不能親身前往芳靖宮聽及常氏有關此托付的關鍵,但仍該為此事安排妥當才是。阮淑妃抬頭吩咐如晴道:“戌時前,你和駱才人必要到達芳靖宮,為本宮周全辦妥此事。”
這天的風越發陰寒,到得入夜,刮在身上的風更顯冷冽。即使安坐於轎中,仍可感覺到夜風的蕭瑟。
駱沅兒奉阮淑妃之命前往芳靖宮探視常充容,她知道此次夜訪必是另有要事,當從如晴那兒知道與常充容的堂弟常顥有關時,她不無驚詫,但潛意識中,更多的是一種她自己也無法明了的情愫。
下了轎後,感覺迎麵一陣綿密冰涼,借著芳靖宮門前的曳明宮燈,看到竟是紛揚細雪。徹寒如斯,原來竟是靄雪降臨。
如盈趕緊為駱沅兒撐起傘來,擋去泰半夜雪,快步走進芳靖宮。
殿內燈光晦明,隱隱氤氳著一股馥鬱熏香,夾雜著幾許草藥氣息,讓人感覺似是以香料的氣味,掩蓋一點藥氣的籠罩。
如柳出來迎接駱沅兒和如晴二人,為二人引路進入內殿。
帷幔輕垂於床榻前方,遮擋了那半躺於床上的病重人兒。
她透過帷幔看向步入了殿中的客人,聽著那二人的行禮恭稱,軟軟地抬了一下手。
如柳看到主子的動作,連忙對駱沅兒和如晴道:“充容娘娘之意,駱才人、如晴姑姑請免禮。”
駱沅兒在帷幔前方坐下,如晴則站在駱沅兒身後。
常充容氣若遊絲,聲音輕渺:“有勞二位轉告淑妃娘娘,妾弟常顥,可助娘娘成事。”當日她於慈慶宮中不適倒下後,便知道靖公公送來的酒中確是有異,隻是皇後有所顧忌,並無意就此奪她性命,隻是先把她以病重之狀詔告於宮中,然後著令冼太醫開具配有暗毒的藥方,慢慢摧毀她的身體,到最後,便是要遂了皇後的心願,順理成章地病歿。
到了如今,蠶食她生命的,何止是那一副帶毒的藥方?
既然命不久矣,便該為堂弟鋪就一條較為順暢的路,更好地通往複仇的方向。
駱沅兒穩了一下心神,回道:“常姐姐請放心,臣妾定會把話帶到。”
常充容暗自於心底冷笑,想這世事如棋,當真是局局新鮮。當初以為可以交心的寧﨏,竟出賣了自己,眼前這位曾驕而打碎自己花瓶的駱沅兒,反而在最後關頭相助於自己。
“還有未盡之事,隻待妾弟常顥向娘娘細述。”常充容已無力再多言,“就此謝過……”
駱沅兒和如晴二人連忙答應稱是。
向常充容告退後,駱沅兒和如晴走出芳靖宮外,看到已是遍地白雪,銀灰皚皚,蒼茫相映於深藍夜空。
正要上轎之際,她看到不遠外佇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記憶之中某一點過往慢慢地湧現於腦中,正是那個人,那一個曾相救於自己,卻被自己無情以對的人。心中的愧疚油然而生,於這冰雪冷夜,似是冥冥中的一點牽動,讓心緒難以平靜。
“主子,這雪越下越大,還是趕緊上轎吧。”如盈在她身後說著,聲音因為寒冷而微微顫抖。
駱沅兒緩步靠近鸞轎,她感覺到那一個人的目光正向自己投來,透過飄忽不定的雪花,那目光也是遊移閃爍,轉而惶然回避。
如盈為她掀起了轎簾,靜候主子上轎。
駱沅兒垂下了頭,伏下身進入了轎中,再多的揣思,也該止於此吧。
目送著華麗的鸞轎遠去,他感覺自己似是越漸渺小,終究是隻能藏身於這漫天雪花的飄零背後,任那藏於心底的牽掛消散湮沒。
第二十九章 騙局
一夜的風雪,一夜的凜冽。到了翌日的日光初現,雪慢慢地停了,放眼殿瓦宮樓、廣道小路,均是白雪遍覆,冰寒籠罩。
莊瑞皇太後的鳳輦從芳靖宮內移駕而出,宮人小心地行走於雪地上,鳳輦平穩地向前緩行。
海雨青的鸞轎跟隨在皇太後的鳳輦之後。她於轎中,感覺到宮人的每腳深淺。掀開轎簾向外望去,天地間一片銀白,冬雪為這個深宮帶來的,便是這一裹皚皚素衣,平添幾分新感覺,不至於一直的巍峨華麗,讓人生厭。她放下轎簾,複坐好,心中想起剛才於芳靖宮聽到的一切,可以預見,那天空的風雪過後,便是這宮內的風雪來臨了。
皇太後半眯著雙目,腦中細思著常充容所說的話:“謀害煥欹者……另有其人。”
這句話,這事實,並非意想不到。早在煥欹遇害而歿的消息傳到靈苦園時,她便知道這宮中有人包藏禍心,意欲借此達到某些目的。這後宮中的後妃們,即便再聰敏玲瓏,再慧質蘭心,終也是抵不了榮華的誘惑,逃不過權欲的熏染,那聖上的一點恩寵,不足以榮澤眾人貪婪的內心,換言之,即是聖寵,隻不過就是有限的榮耀及愛憐,又何能使這些各有欲求的女子安於現狀,甘於淡寂?但無論再怎麼明爭暗鬥,再怎麼勾心鬥角,如若犯了這宮闈的大忌,那便任憑是誰,都不可再容於宮中。
雖然皇帝已將謀害煥欹之人論罪處置,但這世事,或者說是宮中之事,往往總有著太多的不可知,區區一個禦女,有何道理、有何能力傷及皇子性命?皇帝這次未予深查,當真是太過草率,而諸事的玄機,便是在這過分草率上停下了揣測的餘地,皇帝真的是想不到當中的漏洞嗎?還是他是刻意為之,隻為穩定某些事,穩定某些因素?
皇太後輕輕地歎了口氣,歪了一下身子,好使腰身不那麼僵麻。近這一年,自己的身子病痛不斷,偶爾於深宵夢回,總會覺得呼吸困難,意識混亂,身旁影影幢幢,眼前更是渾蒙一片。經過數位太醫診治,均是不見有起色。想來,也該趁眼下自己還能清醒地操持事務,把心中積壓多年之事籌謀妥當才是。
鳳輦停了下來,如芳小心地把皇太後扶下後,海雨青快步走上前來,扶著皇太後走進奉先殿。
眼前祭祀正案之上,已陳設了相應祭品,香燭燃點,光影點點,輕煙繚繞,渺漫於供位上那肅敬的先帝、先後牌位前方。
皇太後的眼光放在其中一個牌位之上,端靜鳳顏上,露出一絲淡然的微笑。
莊穆皇太後之位。
章氏,你於這奉先殿中受盡我順清國帝家祭祀,當真是福榮極致,承澤深厚。可是,你真的配得如此福澤嗎?隻因為你是皇帝生母,便可以將你的罪孽一筆勾銷,永享這無上尊榮?
你已經撒手塵寰,但你的兒子還在,他既為帝,那麼,便讓他來償還你欠下的債。
皇太後轉頭對身後的海雨青道:“海美人,你上前來。”
海雨青移步來到皇太後身旁,恭謹而立。
皇太後拈香敬拜,海雨青也隨之拜於這帝家先人的神位之下。
皇太後仰頭看著眾位先人的牌位,於心內默念道:仰敬天眷祖德,謹以牲帛酆躬於陵下,用申追感之誠。伏惟聖慈俯垂,昭鑒尚享。
章氏,你可有看到哀家身側的女子?她便是哀家親妹魏氏之親女。
當年哀家親妹魏淑妃已懷有身孕,哀家以皇後之尊命你不可橫加陷害,你卻陽奉陰違,布局向先皇指魏淑妃與人私通,更進言使先皇賜死魏淑妃!當年的慘況哀家尚曆曆在目,魏淑妃於宗人府的牢獄中誕下一女,哀家知此女雖確非先皇骨肉,但這本該是一個永遠的秘密,不該揭穿的秘密,可恨你竟再次挑起事端,讓先皇得悉這當中不堪之事!而後魏淑妃慘被淩遲處死,先皇更下令賜死初生公主,幸得哀家早已將公主調包,終保得親妹骨肉周全。
哀家在這一刻,卻希望你還在人世,這樣才可親眼看到,你的皇兒將如何冊立魏淑妃親女為皇後,當我魏氏子嗣誕生,你的皇兒又如何因病駕崩,我魏氏皇裔又如何登上帝位!
皇太後把香交給如芳,如芳為她把香插進了香爐中。
她轉過身,對跪在一旁的海雨青道:“海美人,你平身。”
海雨青站起身來,抬頭迎上了皇太後那一個別有深意的眼神。
又是這麼一個讓人猜不透的神色,但此時的皇太後的眼光中,更多了一份肅整凜然。
從進宮的那一天開始,她知道皇太後必是另有籌算,她於宮廷中的生存價值,就是因應那一份未知的安排,所謂得蒙聖眷,於她而言,已成為一件可嘲可笑的事情。這近日聖上召幸次數不多,隻是寒夜冷寂,原來也可意指皇恩寵澤,那該是承合繾綣的佳時,總是在兩相淡漠中度過,她有時甚至想相勸皇上,日後莫要浪費了這美景良辰,與其召幸一個並不喜心的妃嬪,招己不悅,倒不如另召他人,不至於辜負春宵。
皇太後對她道:“你隨哀家回慈慶宮,哀家有話跟你說。”
海雨青恭順領命。
無論是奉先殿,還是慈慶宮,均是讓人心中生寒。在這後宮中生活時間愈長,便越覺得此間處處是蕭冷之所,想來,許是上回寧氏說的,要使心靜,意平,就得心有持守。
可持什麼?可守什麼?如她這般,是否應持一點不辱於命的固守,遂了某些人的安排?
一個已有既定方向的人,便不該再作旁思,徒添煩惱。
正如皇太後此時所言,接下來她該做的,是把握皇上。
她靜靜地看著皇太後,心中想,把握皇上,是把握皇上的心,把握皇上的情,還是把握皇上給予的一點血脈?這些後宮妃嬪們求之若渴的一切,憑她,能把握多少?
憑你老人家之尊命,皇上又願意施舍多少於我?
“雨青,哀家知道皇帝召幸你的次數不多,”皇太後輕拍著她的手背,聲音慈藹,“正因為如此,你才更要放寬心來,以顯那充懷之德,莫要讓皇帝覺得你與其他妃子一般。”
海雨青垂頭回道:“臣妾謹記太後教誨。”在皇上眼中,她確是非同一般,因此才會另得冷遇。
皇太後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又想到了什麼,再道:“常充容所言,你可有聽清?”
海雨青道:“臣妾聽到。”
皇太後道:“煥欹皇子一事,雖已有人獲罪,但並不代表此事已完結。哀家尋思,皇帝既然已經為此事定罪,那便要注意生此事端之人,可再有異動。”
海雨青看到皇太後的慈容依然,眼中卻透露出一股陰冷之意。她心中並沒有為此感到驚訝,此間的事端總不會停歇,更不會平靜,隻看自己日後所處的,會是什麼位置。
皇太後卻出其不意地問她:“你可有想到,是何人謀害煥欹皇子?”
海雨青暗暗吸了口氣,此時,是否應該回答皇太後一句“臣妾愚昧,臣妾不知”以策萬全?
這宮中的人,總是有這麼一個相同之處,便是喜歡向人要答案。
你要答案,我給你便是,隻不知你是否滿意:“臣妾不敢妄斷是何人,但狠而謀害煥欹皇子性命之人,心狠如此,罪無可恕,應受重懲。”
皇太後揚起嘴角,似笑非笑,道:“你說得甚是,此人罪無可恕,不僅應重懲,更不能再留於宮中。雨青,哀家必不能容此人,”她頓了頓,輕聲對海雨青道,“如果此人是宮妃,便該遭貶賜死;如若此人是皇後,則應廢黜,賜死。”皇太後說到最後四字,更放輕了語調,卻清晰地進了海雨青的耳中,於心中掀起一陣震動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