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卻是好一道柔和的白光,燕無雙伸手一接,隻覺觸手溫潤,卻是塊雕鏤精致的羊脂玉牌,細細一瞧,倒象是小孩子家尋常戴的長命鎖,隻不是如意雲頭形,卻是長方的,透雕成鎖的樣子,三指長,指半寬,正反兩麵都刻著兩個陰線篆字。
燕無雙翻來覆去,卻不認得:“什麼東西?”
“便是東方世家的長命鎖,”錢起立輕描淡寫道:“四大世家百年家業,連這鎖都做得與眾不同。西域和闐的羊脂玉,怎麼不比俗人家給小孩子做的什麼金鎖銀鎖好?還透著格外雅氣。鎖上也不是什麼尋常的吉祥話兒,就刻的是他們的名字,用玉鎖住,都說是玉能通靈,這不更顯得吉祥了?”
燕無雙心中一動,把玩著那鎖,重又細細看那篆字,還是半字不識,勉強耐著性子,聽他一陣嚕蘇:“那又怎麼樣?”
“不怎麼樣,”錢起立淡淡道:“隻不過跟尋常人不同,這鎖等孩子大了,並不卸除,一樣隨身帶著,算是辟邪。玉當然是能辟邪的。直到子弟去世,這塊玉鎖才會由家族重新收回,放入祠堂。因為被主人貼身戴了一輩子,又有一種說法,認為上麵附著了主人的精魂,所以四大世家的祠堂,往往又有個名字,就叫作‘精魂堂’。”
燕無雙冷笑一聲:“你倒知道得清楚。那這鎖又是從哪兒來的?我想你是沒那個膽量,去打活人的主意,難道打祠堂裏偷來?”
錢起立也不惱:“我是沒那個膽量,可是大哥你有嗬。你一指點倒那姓路的,老寧帶將回去,我便從他身上,搜出了這東西。”
燕無雙微微一怔:“這樣說,他竟是東方世家的人?”
“那倒也不一定,”錢起立道:“怪就怪在,這玉鎖也不是他的。你知道那鎖上什麼名字?二十年前早已死去的人,按道理說,這鎖也早該收回精魂堂了,為什麼卻在這姓路的手裏?”
“那人是誰?”
“說起這個人,在江湖上並不知名。隻是二十多年前,在四大世家中,卻是人盡皆知的武癡。據說武功第一,不過偏偏就有那麼不湊巧,剛好臨著東方世家十年大比,突然練功走火,一命歸陰。也正因為這樣,那屆家主之位,才最後歸了後來名震天下的東方飛鷹。”
燕無雙輕哼一聲。
“當然,這是不是又一場家族之內的玄武門事變,就是天知地知,”錢起立道:“不過這人雖然運氣不佳,他兒子倒是替他長臉,二十多年過去,到底又將這個家主位置掙得回來。不必說,這便是現在的東方牧主,在三年前以自創奇招‘天意渺渺’力敗群雄,江湖上如今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碧玉春風東方明玉。”
“那這塊玉鎖……”
“這玉鎖便見得蹊蹺,”錢起立道:“第一,它本該好端端的收在東方世家的精魂堂,為什麼竟會在這姓路的身上?第二,這姓路的雖然跟個石頭人似,猛可裏就平空磞出來,既沒師承,又沒親屬,奇怪的是偏使一手跟東方明玉極其相似的劍意;第三,姓路的一出山,就見得跟世家關係密切。南宮情誰都知道素來不理世事,單隻為他,在碧霄樓大宴江湖豪傑。這許多事合在一起……”
“得出什麼?”
“或者就得出,在當初那場陰謀詭計之中,結果是那人並未喪生。不止並未喪生,二十年來,還教出一個徒弟,”錢起立沉吟道:“依東方世家的武功套路,東方明玉悟得出劍意,別人當然也能悟出。不過這跟我們也沒什麼關係。我隻是想,設使結論果真如此,那麼,即便是我們捉住了這姓路的,他又認罪不諱,依他跟東方世家淵源之深,嘿嘿……”
燕無雙冷笑道:“當然就是我們動他不得。”
“也不是就動不得,”錢起立沉聲道:“而是根本就沒有必要,為眼前這件事動。”
“什麼意思?”
錢起立淡然道:“我什麼意思,大哥是明白人,會不知道?”
燕無雙驀地一掀被,坐將起來。錢起立卻仍是淡淡的:“大哥這半年,可是忙得很嗬。依我說呢,做朋友,做到這般境地,也就盡心盡力了。犯不著別人拉出屎來,硬掙著抹自己臉上。”
燕無雙詫異道:“什麼話?你說清楚些,誰抹了誰一臉子屎?”
錢起立不答,一灑手,一把骰子又投下去,在盆裏叮呤呤亂轉,一忽兒停下來,粒粒見紅,一色兒的四點,便即笑了:“寶盆裏都見著血光嗬。我猜著,青龍寨的酒也能醉人,大哥果然義氣夠深!不過恐怕不是為著老吳,倒是另外有件事情難以決斷。或者已經決斷過了,隻恨這世上還有個姓錢的,專一愛的是破人好事。”
燕無雙直笑著站起身來,一腳踹去,直踹得錢起立那張椅子轉了半個邊:“書呆子今日撞了邪了!一徑裏說的什麼隱語,卻來這裏,拿老子開涮?你當我還醉著?白消遣老子?”
錢起立稍稍一個傾跌,又坐穩了,笑道:“我也不過是先消遣著,試試看。或者大哥果然醉了,被我就此消遣了去,也未可知。不過姓錢的那是智珠在握,名聲在外,可不見得有些人也跟我這一般,這樣的聰明外露。或者人家雖然看著大哥清清醒醒的,心裏隻以為大哥大醉糊塗,也說不定。大哥既然醒著,按理就該幹些醒著的事,讓人看在眼裏,也是無話可說。”
燕無雙橫他一眼,這回卻不說話,見那骰盆裏幾粒骰子紅豔豔的,向上翻成三個四點,伸手一把撮起來:“自來不見你好這個,怎麼如今也玩上了?”
“這就叫作近墨者黑。”
燕無雙冷笑一聲,指尖使力,三粒骰子霎時間捏得粉碎,屑屑撒落在桌麵上,卻向他俯過身去,特意壓低了聲音:“所以也隻有你這樣的忍人,老婆孩子一窩兒殺,才會勸我做這樣的忍事。”
錢起立驀地白了臉色,半晌,直起身來:“姓錢的既做這樣惹嫌的事,從來也就沒準備著要討人喜歡。你既恨我如此之深,這件事我也就言盡於此,往後隻是洗眼看著,你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去吧!”一拂袖,徑自摔門而去。
燕無雙見他揚長去了,更是惱火,一巴掌把那骰盆掠在地下,“叭嗒”一聲,摔得粉碎。那在屋外侍候的嘍羅們,見兩位大當家的吵將起來,一個個縮頭縮腦,恨不就鑽地裏去,哪個敢進來問一聲。忽聽屋內燕無雙叫道:“來人嗬!給我叫安先生,喝酒!”
三天停靈期限轉眼過去,吳正道的屍身便給裝進靈棺,放入山洞中冷藏。直等半月之後,北五省七十二寨寨主陸續趕到,才又啟出來,重新放入靈堂。
此時靈堂,卻又不同於剛停靈那時。由於有凶手要問,孝幛前麵,擺的好一副威武陣容。最上麵是兩把色彩斑斕的虎皮交椅,正中坐著燕無雙,左側便是他的副手,華山大寨裏二當家的周萬年。下麵兩側各是三十二把鋪著狼皮褥子的交椅一溜排開,坐著其餘七十一寨的大當家們。青龍寨裏孟思遠自吳正道一死,補了他的位置,這時便坐在左側最後一把交椅上。
眾人這一齊了,便在上首擺起刑案,叫提路無痕來問。等半晌,人犯沒提來,去提人的那一隊子嘍羅卻是一臉慌張,一路直跑進靈堂,還沒說話,先就紮堆兒朝上跪下了,便聽那頭目道:“稟總寨主、寨主、各位寨主,這下不好了,那姓路的犯人……不見了!”
燕無雙微微一怔,往前探過半個身子:“說清楚些!”
“是!”那頭目答應著,理了下思路:“剛才我們去提人,在石牢洞眼外看得清清楚楚,犯人是在裏麵的,可是這一進去……”
“敢是那姓路的武功厲害,自己解開穴道,奪路跑了?”
那頭目猛力搖頭:“那裏麵的人我們倒是帶來了,不是姓路的,卻原來……”
一壁說著,那人早被帶將進來。原來自錢起立與燕無雙吵架之後,看守石牢的人手,就已換上青龍寨本寨人馬,此時那負責的頭目眼見失了職守,出了大事,比這提人的更唬得魂不附體,領著一隊手下人,七七八八,胡亂推著個人進來,隻是犯抖索,走進來跪倒,連話也說不完全:“稟總寨……主……寨……主……各位……”
那廳上諸位這回卻看清楚了,那被推進來的一身青衣短打,這冷天裏且是穿得少,凍得也是抖抖索索的,朝上抬起眼來。這一抬眼,那麵孔看在眾人眼裏,卻是熟悉得很,果然不是路無痕,卻是在青龍寨行醫數年的寨醫安濟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