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當、當——”
六扇板門背後,靠南屋角的黃檀架西洋小天使鍍金自鳴鍾打出七響,東街裏六不醫館就開門營業了。UC小說網:自然“六不”這招牌,取的異怪,好在掛了二十來年,樂清縣的百姓們也都司空見慣。曉得這家醫館的主人鄭不健本事大了,脾氣也跟著大,所以才會有這破規矩兒,便是招牌上的“六不”:不在營業時間,病死了不治;病人自己不來,無論病到甚麼程度,開出甚麼天價,說到出診,總是一個概不奉陪;另外,碰上心情不好,當然也就……
所以醫與病之間,總有些供不應求。每次醫館開門,外麵便是一串。隻今日卻有些反常,藥櫃上夥計剛一卸下門板,鍾聲悅耳的尾音還悠悠未斷,遠處便有鼓吹隱隱約約,趁著清晨涼爽的空氣,撲入店堂。街市上閑人是出奇地多,排在門前的求診隊伍,卻顯然短了不少。而那鼓吹聲,初聽有些渺茫,漸行漸近,便漸次清晰起來,可以分辨出絲竹管弦諸般樂器的差別。夥計這才恍然,原來今天七月初一,又是龍王爺的生日了。
說起今天這個壽星,卻不是一般的江龍王、海龍王。論到一般的海龍王,五年前樂清縣倒是也供奉過,隻不過不甚保佑地方,以至在五年之後,樂清人民偶爾記起在那個夏天登陸的海嘯,猶還栗栗悚懼。也許災難可以過去,而在那恐怖的一晝夜間,人如蟲蟻般渺小無助、可以被老天爺忽略不計的不祥感覺,卻不能不被烙在記憶深處,永難磨滅。
大雨跟隨颶風而來,在最狂暴的天災過後,猶瓢瓢潑潑灑了半個多月。甌江洶湧上漲,眼看就要潰堤。而自北往南將整個樂清包裹在內的北雁蕩山,短時間內吸納了過多的雨水,也在孕育著浩蕩的山洪。所謂虱多不癢,除去富貴人家有能力覓地避禍,尋常百姓劫後餘生,安土重遷,在江水與山洪的雙重威脅下,高有高的難處,低有低的危險,倒也就鎮定了,索性就守著那兩畝薄田,一份薄產,將生死作一孤注,要與翻覆無常的老天爺賭上那麼一賭。
那年的雨水,便在人們咬咬牙又茫茫然的心情中,嘩嘩地下。江水滔滔東流。離城數十裏,密雨生成濃霧,平日裏姿容秀拔的雁蕩山這一回仿如出行的大家閨秀,低低地壓著帷帽,被嚴嚴實實鎖在一片乳白色的紗幕背後,就算風吹雲動,也絕露不出盛夏濃鬱的山色——此時此刻,這天下馳名的東南名山竟神秘至此,難免讓災難中的人們產生些不幸的聯想。是否麵紗背後,就藏著老天爺猙獰萬象的覆雨翻雲手?自然,那時候,是沒人知道,這場豪雨,其實並非噩夢的開端,而隻是在緩緩拉開一場最最美麗的神話故事的序幕。
神話在積雨放晴的時候,終於露出她天馬行空的足印。那天的陽光真是久違,整個樂清縣,似乎就是被這一縷金色驚醒。人們推開門窗,便震撼於那無可言說的美好——那是神仙雲車之轍,還是織女妙麗無雙的手工?但見七種顏色繽繽紛紛,仿佛信手一筆,被誰隨意塗抹在天際,如驚鴻,如舞鳳,如遊龍,如吳帶當風,飄颻欲去,而終於飛去。
這道彩虹之所以特別精彩,自然在於她不僅隻是一道彩虹而已。她還意味著,大家在這場豪賭中的最後勝出。隻是在事後,種種異象接踵紛至,人們才漸漸明白過來,原來這道彩虹,其實不僅是彩虹,甚至也不僅意味著孤注的保全,她還是——據後來的種種解說,這道跨海經天的長虹,看起來象龍,其實,也就是一條變化無窮的飛龍。
這條龍就是在那一天,從彩虹的另一端——東海裏跳起來,一躍入了大龍湫。
大龍湫離城八十裏,在雁蕩群瀑中以落差取勝,其七十丈的高度,足以讓枯水期的山溪在漫長的跌落過程中,分解為僅可分辨的雲煙飛沫,毛毛雨一般,嬌娜無那,撒入湫潭。不過當時距山洪暴發隻差一線,那水勢就不必提了,說是銀河飛落也好,轟雷崩雪也罷,落差七十丈的洪水總之勢不可當,從連雲嶂頂砉然砸落,日日夜夜,無休無止,不知疲倦地捶擊著湫潭。
這聲音自比不得毛毛雨的甜潤,隆隆萬鈞之中,未免巨細靡遺地吞噬掉人們脆弱的聽覺。所以那時候,散在附近山峰上樵采的人們,水聲中總當少生兩隻耳朵,悶頭作業罷了。隻是這日清晨,要不得多少辰光,就在彩虹淡褪之際,他們的耳朵,忽然間,又都長回來了。
很難形容那種突然清靜的感覺。仿佛小孩子把玩的竹管水槍,天地外也有那麼位尊神,那麼隻水槍,刹那之間,尊神一拉水槍裏的活塞,抽氣也似,便抽離掉一切聲音。
靜。隻是靜。
一瞬的懵懂過後,人們全無意識地回頭,便看見——那條龍。
那條龍通身銀亮,正破開清晨流動的薄靄,抖動須發,從湫潭中昂首直上,歡快地吞吸著從嶂頂飛落的千丈巨瀑。陽光從山隙灑過來,斜射在它素白的鱗甲上,水氣蒙蒙中七彩閃爍,幻出又一道耀人眉宇的飛虹。
今天七月初一,便是這條龍落入大龍湫的日子。而以巨瀑聞名天下的大龍湫,在叫了多少年的“龍湫”之後,這五年中,也終於顯得名符其實了。
夥計卸下門板。不過今天六不醫館的準時營業,在一年一度銀龍聖誕迎神賽會的一片歡騰中,並不被人注意。街上看熱鬧的人群越來越多,卻隻有那支由於賽會的影響而短了不少的候診隊伍,應和著夥計的動作,魚貫走入店堂。
最頭裏是一個十七八歲、龍精虎猛的少年人。一套半舊的夏布衫褲穿在身上,寬鬆中還是掩不住肌肉的虯勁。這模樣自然讓人看了詫異,他會有什麼了不得的重病,至於一早就在醫館門前排隊,還巴巴排在第一位?果不其然,這人大步走到店堂深處診案前麵,並不就坐求診,卻道:“鄭先生,我師父……”
診案是一張寬大簡單的榆木翹頭案。由於四診法中的望診需要觀察病人氣色,就近光源設在北窗邊上。診案上的陳設也簡單,一具石硯,一架瓷筆山,筆山上擱著支禿筆,筆管末端輕壓一疊素箋。在朝著病人的外側,安閑地放著一隻敗了色的青布脈枕。
診案後便是這家醫館的主人鄭不健。可有半百年紀,偌大名聲,穿得卻也跟這些陳設一般素淨,隻是一襲淺灰色的苧布衫子,因為自小病痿,坐在雙扶手輪椅裏,一隻手搭著扶手,另一隻手捏把扇涼用的竹骨折扇,並不打開,看去表情寡淡,也不曉得在聽這少年說話沒有。
“下一個!”侍立在鄭不健身側的小書童也不等這少年說完,童音嘹亮,脆然叫道。
遠處候診長椅上,原本緊排在這少年身後,是一位中年婦人,此時便在一老一少兩個男子的攙扶下,顫巍巍起身。少年有些發急,往前一撲,高大的身軀幾乎就威壓在診案上方:“鄭先生,我師父病了!很重!能不能請您出診?”
“我家先生從不出診,你不知道麼?”
“我知道,可是我師父真的……”
“麻煩讓一讓!”
說不得這麼兩句,後麵三人早相將著走過來。那年輕些的見這少年礙事,老實不客氣,往他胳膊上隻一推。少年往旁邊一縮,仍堅持著不肯放棄全部陣地,繼續作進一步的努力:“鄭先生,我師父他……”
這句話仍然沒有說完。鄭不健探出折扇,在桌上輕輕點了兩下。“嗒、嗒”兩響,店堂內便是一片寂然。那婦人走上來,也不知在裙內穿了什麼,臃臃腫腫地,在父子倆的攙扶下好容易彎腰坐好,墊著脈枕,向前伸出一隻左手。
“怎麼了?”
“下頭出血,”老年男子代答道:“都絕經好幾年了,這又忽然……也沒日、也沒夜的,白天隻能坐在馬桶上,夜裏裹得再多,也總流得滿床滿席子——是人嗬,怎麼禁得住這樣失血?”
“多長時間了?”
“十幾天了,也吃過幾劑藥,總不見好。您先生這邊,又特別難等……”
鄭不健徐徐伸出手去,卻不拿脈,先朝婦人手心探去。辰初時刻並不燠熱,那手心裏卻熱乎乎地泛著潮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