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
先來講一個悲傷的愛情故事:有一男一女在遙遠的國度偶然相遇,瘋狂愛上,然後雙雙回國。跟所有熱戀中的人一樣,他們義無反顧地結了婚,覺得當時的感情一萬年都不會變,卻忽略了最重要的問題。
家在哪裏?
中國太大,大到這對男女所在的城市,直線距離為1000公裏,開車不眠不休需要12個小時,飛機一個半小時再加2小時車程。女的在上海,男的在某地一個三線城市。他們很天真地以為,隨著時間流逝,終有一方會妥協。女人自然覺得上海好,大城市,你可以買到一切也可以擁有一切,但對男人來說,上海太貴了,他在三線城市擁有一切,到上海則需要從零開始。
無數次地,他們溝通、吵架,卻沒有一個人願意低頭。這事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當問題論證了一萬遍,女人打死不願意住在小城市,不願意此生的生活就是跟三姑六婆走走親戚比比孩子,男人說上海空氣太差交通太堵物價太貴從各個方麵看都不適合居住。如果不是當初那點愛情還在持續燃燒,他們早就分道揚鑣一百遍。
這個問題妙就妙在,你站在哪一方看,都覺得對方不夠懂事不夠愛你,可這兩人明明是因為愛情才綁在一起的。如果你熱愛小城市的安逸生活,你會批判這個女人,說她是大城市的狗眼看人低,說她愛慕虛榮貪戀浮華,不知道鄉下有鄉下的妙處,接近自然才是接近內心。如果你喜歡大城市的繁華,你會怒斥這個男人不懂上進不會打拚坐井觀天無所事事,大城市才是一個人最好的舞台。
抱歉,我就是那個女人,在過去的2013年,我和曾經一見鍾情的丈夫見麵不到十次。如果你要我說,我會竭盡全力告訴你:我討厭小城市。
但這完全不是因為我來自大城市,真正在大城市生活長大的人,因為沒去過鄉下,反而會有種置身事外以為鄉下就是田園風光的大度。上海人對所有外環以外的人都有一個統一稱呼:鄉窩寧。很多年前出租車還沒提價時,有個笑話說有人在人民廣場打車,說往西走,計程表跳到100時,他往窗外一看,說:冊那,鬆江到了。
鬆江人真是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以前養鴨多,所有尾音後麵都要加個“嘎”,走了嘎,吃伐拉嘎?到啥地方去嘎?讀書時市區來的同學最喜歡笑這個“嘎”,還喜歡講,你們鬆江人說話好大聲。對啊,鄉下人嘛,以前種田時離著一畝地喊來喊去,現在隔著半米還是同樣的德行。鬆江人還喜歡大驚小怪,隻要做出什麼他們理解範圍外的事,就會大喊大叫要你說出個究竟。
你是不是感覺很熟悉,想說我家也是這樣,我絲毫不驚訝,因為經過觀察,我發現農民習性都是如此一致,就連蘇格蘭農場的農民,也是大嗓門大酒量一口奇怪尾音。當我在鬆江長大時,我對這個地方總是充滿憤怒,因為我想做的每一件事都會遭來別人議論。這個地方的人好像容不得有人不一樣,他們會為你深深擔心,隻因為你今天單獨出了一趟遠門。他們希望你最好跟別人一樣,永遠按部就班永遠活在可控範圍中。這個地方的習俗經常讓人覺得可笑又可憐,比如現在的酒席婚宴上,不管什麼檔次,都會上來一隻龍蝦,大概連澳洲龍蝦自己都沒想到,居然會派上這種奇怪的用場。以至於如果出門吃飯想吃隻龍蝦,鬆江人會覺得不可思議,酒席吃的嘛,自己點來吃幹嗎?
而當鬆江漸漸變得不那麼奇怪時,在我丈夫的小城,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些奇怪的風俗,比如酒桌上誰把誰灌醉就是英雄,比如已婚婦女過年期間的工作就是從年初一洗碗洗到元宵節,比如全城齊放震耳欲聾如打仗一般的鞭炮聲。民俗是這樣一種東西,偶爾經曆一次是旅遊般的激動,生活在其中則覺得如此愚昧不堪。
當你對這些感到滿心歡喜,你沒準會罵我,假作什麼清高,骨子裏還不是個農民?正因如此,我仇恨小城市,仇恨生活在陋俗中,仇恨有這麼一撮人,總喜歡把別人拉到和自己一樣的泥潭,然後給你洗上八百遍腦,告訴你這種生活很不錯。
大城市的空氣很糟交通很堵,但比較起來,起碼當你身處五道口或者南京東路,沒有一個人會因為你單身,是gay,新年沒和丈夫團聚而留下來這種事停留一秒鍾,這種情況在親戚家卻會遭到無休止的盤問。相比起濃得化不開的人情味,我更習慣連鎖咖啡店的員工笑嘻嘻問一句:還沒上班嗎?你隻需要花30塊錢,就能得到別人適當的關心,不用害怕這種關心一下子過了頭越了界。
我真正害怕的是,當自己回到小城市,是不是也會變成人人憎惡的八婆,身揣一堆“你為什麼還沒結婚還沒生小孩還沒漲工資”的問題,僅僅因為自己沒有任何話題可聊。相比起這樣一個麵目庸俗的已婚婦女,我實在更願意做個冷酷的單身女郎,一個人穿行在都市中,自由又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