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她的後半生(1 / 1)

她的前半生讓人羨慕,後半生讓人垂淚。

這就好像從小就失明的人和半途失明的人,按道理來說第一種更可悲,後一種至少有了那麼不長的,卻異常珍貴的時間。可是,如果你仔細想想,第二種其實更可悲一點,是不是?

她出生在教師家庭,父母是78年第一屆大學生,十年後得到她,如獲至寶。她便如同公主一般長大。她兒時的玩伴兼小學同桌,是個白淨而健壯的小夥子。從初中開始邊進入省籃球青年隊訓練,邊開始不懈地追求她。這被所有朋友認定為青梅竹馬的代名詞的愛情故事,在十年後開花結果。那年他進入國家隊,那年她開始了碩士課程。接著,十年間,小夥子從國內打到國外,獎牌掛滿了玄關的櫥櫃;而她碩士畢業接著博士,然後留校任教,從社會地位到收入,均達到了讓人仰慕的程度。結婚第十年的時候,一同她的父母,她誕下了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於是她隨著他來到美利堅,他開始了新的挑戰,她開始相夫教子。

她的生活是如此完美,從一個糖水罐掉進了另一個蜂蜜罐。

我遇見她,是在州主隊獲勝後的酒會上。她的丈夫抱著女兒接受了人們的讚賞和羨慕,而她則遠遠端著酒杯,微笑地看著他們。一切完美得宛如美國泡沫劇裏的場景。

我無法主動去和她搭話的,隻是坐在長椅上握著酒瓶,斜著眼睛望著她。

那一瞬間我似乎孫悟空、奧特曼和二娃附體。

猜想她也察覺了那種熾熱的聚焦感,如同放大鏡光點下麵的蝴蝶,不安地抖動著華麗的翅膀。她時不時斜眼睛瞅我,又在對上我眼睛的瞬間避開。

兩個人在這場貓捉老師的遊戲裏玩到疲憊--她終於忍不住戳破麵具--她走過來,坐在長椅的另一邊。

“我認識你?“

“但願不認識。“

“怎麼講?“

“我是你的厄運。“我這樣說。

她的眼睛裏忽然綻放出光澤,仿佛圍城中的人看到了城郭山坡上盛開的滿山紅玫瑰.

酒會結束後,我轟鳴的黑色哈雷“硬漢”從他們的的豐田Sequoia旁邊經過的時候,我分明看到她咬著嘴唇望著我,似乎對剛才衛生間裏發生的一切意猶未盡。

如閣下想象的一樣,一切悲劇由此展開。那年她三十四歲,我二十五歲。

離婚,棄子拋夫,父母不認,身敗名裂,從人人羨慕的塔尖,跌倒萬劫不複的穀底。

然後再婚,掙紮在貧困的邊緣,跟著一個天生的浪子四處流浪。

僅僅一年的時間,她從摩天大樓搬到荒野間流竄的拖車中;從觥籌交錯的交際會,奔赴一場場因為爭奪救濟食品的鬥毆中;她從坐在床片給女兒讀童話的夜晚,跌落到醒來便撲進廁所嘔吐的午後裏。但她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痛苦和留戀,仿佛一切理應如此。

但掙紮在貧寒的生活裏,時間會像偷了錢包的賊,悄然消失在擁擠的人群。就這樣,過去了三十年。她躺在農莊前麵的搖椅裏麵,掉光牙齒的嘴仿佛皺紋叢生的臉皮上的一個黑洞,而一縷縷青煙從那裏麵噴湧出來。

我盤腿坐在她身邊,麵前是我們所有的財產,30隻綿羊。我知道隻有到了秋後,剪了羊毛,才有錢讓她入土為安。而現在剛剛立春。我略有些哽咽,但足夠老的原因,你聽不出來。

“對不起。“

“什麼?“她的聲音虛弱。

“讓你如此.艱辛。“

“哈哈.“她笑,然後劇烈地咳嗽。我不由地流下眼淚來,但由於皺紋夠多,你也看不出來。

她伸手撫摸我的頭發,“從來沒有。“她停頓片晌,重整呼吸,“你從來沒給過我一個‘應當’和一個‘需要’。在我的前半生裏,這兩個詞充滿了我的生活,仿佛一顆顆釘子,將我釘掛在華麗的畫布上……“

她望著火紅的晚霞,眼裏閃著晶瑩的光,就好像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那樣,“在沒有什麼比我這後半生更讓我快樂的了。“

三天後,她永遠停止了呼吸。她死的時候忽然使勁了全部力氣大喊一聲:“再見了,向日葵。“

到今天我依然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閣下,您明白麼?

講故事的田宇航

2015年6月22日於韓國昌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