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封禪書》言:“齊宣王之時,鄒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及秦帝,齊人奏之。”學者或謂為“言五帝之運行”。(顧實《漢書藝文誌講疏》即主此說)考《文選·魏都賦》注引《七略》曰:“鄒子有終始五德,從所不勝,土德後,木德繼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而《史記·秦始皇本紀》,《漢書·郊祀誌》皆曰:“周得火德。”《史記·封禪書》曰:“殷得金德。”二代固皆稱“王”,不稱“帝”。《呂覽·應同篇》謂:“黃帝曰,土氣勝……禹曰,木氣勝……湯曰,金氣勝……文王曰,火氣勝。”說者謂為“鄒子佚文”。(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即主此說,餘頗韙之。)而其總括全文之發端曰:“凡帝王之將興也。”則鄒衍之言,實泛指君天下之“帝王”,而未分別“帝”與“王”也。《大戴禮》及《孔子家語》有《五帝德篇》,言孔子告宰予曰:“五帝用記,三王用度。”似稍帶政治色彩。但司馬遷已謂:“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係姓》,儒者或不傳。”(《史記·五帝本紀》)司馬貞亦謂:“《五帝德》、《帝係姓》,皆《大戴禮》及《孔子家語篇》,以二者皆非正經,故漢時儒者以為非聖人之言,故多不傳學也。”(《五帝本紀索隱》)今《家語》又非漢時之舊,乃晉王肅之偽,更不足據。《汲塚周書》言:“德象天地曰帝,靜民則法曰皇,仁義所在曰王。”(《諡法解》)然亦晚出贗書,其言固不能據以考古也。
至《呂氏春秋》雖亦有時帝王連舉,
《貴生》:“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當染》:“帝王亦然。”《不侵》:“秦王,帝王之主也。”《應同》:“凡帝王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
然謂:“五帝先道而後德,故德莫盛焉;三王先教而後殺,故事莫功焉;五伯先事而後兵,故兵莫強焉。”(《先己》)又謂:“帝者同氣,王者同義,霸者同力。”(《應同》)又謂:“士所歸,天下從之帝。帝也者,天下之適也;王也者,天下之往也。”(《下賢》)則帝王不一,而王政之上複有帝政矣。
爾後漢淮南著書,遂曰:“帝者體太一,王者法陰陽,霸者則四時,君者用六律。”謂:“體太一者,明於天地之情,通於道德之倫,聰明耀於日月,精神通於萬物,動靜調於陰陽,喜怒和於四時,德澤施於方外,名聲傳於後世。法陰陽者,德與天地參,明與日月並,精與鬼神總,戴圓履方,抱表懷繩,內能治身,外能得人,發號施令,天下莫不從風。則四時者,柔而不脆,剛而不,寬而不肆,肅而不悖,優柔委從,以養群類,其德含愚而容不肖,無所私愛。用六律者,伐亂禁暴,進賢而退不肖,扶撥以為正,壞險以為平,矯枉以為直,明於禁舍開閉之道,乘時因勢,以服役人心也。帝者體陰陽則侵,王者法四時則削,霸者節六律則辱,君者失準繩則廢。故小而行大,則滔窕而不親;大而行小,則狹隘而不容。貴賤不失其體,而天下治矣。”(並《本經訓》)而帝王霸君之政,遂如劃鴻溝,不得相逾也。
皇字古訓美大,引申為光,為宏,為盛,假借為煌(煌、晚出字,實即皇之本義),為遑,多為形容字。其訓為名詞之君或王者,乃晚出義,蓋在戰國中世以後。
皇字諸訓俱見《經籍籑詁·七陽》皇字下,不具引。元和汪袞甫著《釋皇篇》(載北京大學《國學季刊》),謂三皇之說,出自上古;殊不可信。先師王靜安先生《說文講義》曰:“三皇五帝之稱頗晚,乃戰國時後起之義。皇祖、皇考之稱,亦大義。銅器中皇字有作,作,作者,其上出為光芒,與王之從火,同為大義。”友人永嘉劉子植作《洪範疏證》(載《東方雜誌》第二十五卷第二號),更引吉金文字,證成王先生之說;且將《詩》《書》六藝諸古人誤訓君訓王之皇字,逐次糾正。今考《論語》無皇字。《左傳》皇字凡四十見。莊十九年:“葬於絰皇”,杜注:“絰皇,塚前闕。”僖十五年:“君履後土而戴皇天,皇天後土實聞君之言。”文二年:“《魯頌》曰:‘……皇皇後帝,皇祖後稷。’”昭五年:“昔我皇祖伯父昆吾。”定元年:“薛之皇祖奚仲居薛。”哀二年:“敢告皇祖文王。”上八皇字皆訓大。文十一年:“司徒皇父帥師禦之,耏班禦皇父充石。”成三年:“皇戌如楚獻捷。”四年:“皇戌攝鄭伯之辭。”五年:“楚人執皇戌。”十六年:“苗賁皇在晉侯之側。”襄九年:“使皇鄖命校正出馬。”十年;“鄭皇耳率師侵衛。”十七年:“宋皇國父為大宰。”二十六年:“鄭皇頡戍之。”又:“若敖之亂,伯賁之子賁皇奔晉。”昭五年:“……苗賁皇,皆諸侯之選也。”二十二年:“皇奄……出奔楚。”定三年:“史皇謂子常。”哀九年:“宋皇瑗圍鄭師。”十二年:“公及衛侯宋皇瑗盟。”十四年:“告皇野。”十八年:“宋皇瑗之子麋。”又:“宋殺皇瑗,公聞其情,複皇氏之族,使皇緩為右師。”二十六年:“皇緩為右師,皇非我為大司馬,皇懷為司徒。”上二十四皇字皆人名。襄八年:“不皇啟處。”昭七年:“社稷之不皇。”三十二年:“不皇啟處。”哀五年:“不敢怠皇。”上四皇字並訓暇,後世改作遑者也。昭十七年:“獲其舟餘皇。”杜注:“餘皇、舟名。”昭二十二年:“次於皇……肸伐皇。”上二皇字並地名。《墨子》除《天誌中》引《詩·皇矣》道之曰雲雲,不見皇字。《國策》《孟子》及《莊子·內篇》亦不見皇字。《荀子》皇字兩見:一《君道篇》曰:“方皇周浹於天下。”一《禮論篇》曰:“方皇周浹。”固皆不得以君王訓也。
《莊子·天運篇》曰:“天下戴之,此為上皇。”屈原賦《離騷》曰:“豈予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又曰:“詔西皇使涉予。”《九歌·東皇太一》曰:“穆將愉兮上皇。”諸皇字率宜訓以君王,而前此則未有聞也。《天運篇》非莊子自作,其時代頗有問題。(詳拙撰《莊子篇章真偽考證》)故皇為王義之產生,當以屈原賦為據;即或稍前,亦無幾時也。
至《呂氏春秋》遂有三皇之說。《貴公》曰:“天地大矣,生而弗子,成而弗有,萬物皆被其澤,得其利,而莫知其所由始,此三皇五帝之德也。”《用眾》曰:“夫取於眾,此三皇五帝之所以大立功名也。”《孝行覽》曰:“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務,而萬事之紀也。”
顧屈原賦以皇稱君王,《呂氏春秋》有古三皇,而未以政治言皇,未以政治分別皇帝王霸也。以政治言皇,以政治分別皇帝王霸,蓋在西漢。《尚書中侯》曰:“堯曰:‘皇道,帝德,非朕所事。’”(漢人托於堯,非堯言。凡緯書引古人者,皆宜如此觀。)又曰:“皇道,帝德,為內外優劣,散則通也。”《春秋緯·運鬥樞》曰:“皇者天,天不言,四時行焉,百物生焉。三皇捶拱無為,設言而民不違,道德元泊,有似皇天,故稱曰皇。皇者,中也,光也,宏也,含宏履中,開陰布綱,上合皇極,其施光明,指天畫地,神化潛通,煌煌盛美,不可勝量。”《春秋緯·說題辭》曰:“孔子曰:‘皇象元,逍遙術,無文字,德明諡。德合天者稱帝,河洛受瑞。可放仁義合稱王,符瑞應,天下歸往。”(《公羊傳》成八年《注》隻引作孔子曰。馬國翰以為《春秋緯·說題辭》文,而又以“德明諡”以上數語,兼收入《元命苞》,未知孰是;要之此為緯書語,則無疑。)《孝經緯·援神契》曰:“三皇無文,五帝畫象,三王肉刑。”《孝經緯·鉤命訣》曰:“三皇步,五帝趨;三王馳,五霸驚。”又曰:“孔子曰:‘三皇設言民不違,五帝畫象事順機,三王肉刑揆漸加,應世黠巧詐偽多。’”此諸緯書,多出西漢,知西漢即有以政治分別皇帝王霸者矣。
至東漢,其分別更顯切著明。《白虎通德論·號篇》曰:“皇者何謂也?亦號也。皇,君也,美也,大也,天之惣美大稱也,時質故惣之也。號之為皇者,煌煌人莫違也。煩一夫,擾一士,以勞天下不為,皇也。不擾匹夫匹婦,故為皇。故黃金棄於山,珠玉捐於淵,岩居穴處,衣皮毛,飲泉液,吮露英,虛無廖廓,與天地通靈也。號言為帝者何?帝者,諦也,象可承也。王者,往也,天下所歸往。……霸者,伯也,行方伯之職,會諸侯,朝天子,不失人臣之義。……霸猶迫也,把也,迫脅諸侯,把持其政。……”《風俗通義》有《皇霸篇》,專分別三皇,五帝,三王,五伯。其論皇全采《運鬥樞》之言。論帝言:“易、尚書《大傳》,天立五帝以為相,四時施生,法度明察,春夏慶賞,秋冬刑罰。帝者,任德設刑以則象之,言其能行天道,舉錯審諦。”論王言:“擅國之謂王,能製割之謂王,製殺生之威之謂王。王者,往也,為天下所歸往也。”論霸言:“伯者,長也,白也,言其鹹建五長,功實明白。或曰:霸者,把也,駁也,言把持天子政令,糾率同盟也。”至此而皇帝王霸之政治上之區別,厘然較著,此後雖尚有論者,無有出其範圍者矣,故略不述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