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重》十九篇——並漢武昭時理財學家作
(1)《史記·貨殖傳》曰:“太公望封於營丘,地瀉鹵,人民寡,於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其後齊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齊太公世家》曰:“太公至國……通商工之業,便魚鹽之利,而人民多歸齊。”又曰:“桓公既得管仲……設輕重魚鹽之利,以贍貧窮,祿賢能,齊人皆悅。”知管子致富之源在魚鹽利用海濱瀉鹵之地;於山嶽不甚措意。《齊語》:“桓公曰:‘伍鄙若何?’管子對曰:‘相地而衰征,則民不移;政不旅舊,則民不偷;山澤各致其時,則民不苟;陵阜陸墐井田疇均,則民不憾;無奪民時,則百姓富;犧牲不略,則牛羊遂。’”雖言及於山,但曰:“山澤各致其時,則民不苟。”其意謂采山漁澤,各有定時,則民不苟取,與《孟子》“數罟不入洿池,則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則材木不可勝用也”略同。故非顓顓提倡山礦之利者。
今《海王篇》曰:“桓公問於管子曰:‘吾欲借於台雉何如?’管子對曰:‘此毀成也。’‘吾欲借於樹木。’管子對曰:‘此伐生也。’‘吾欲借於六畜。’管子對曰:‘此殺生也。’‘吾欲借於人何如?’管子對曰:‘此隱情也。’桓公曰:‘然則吾何以為國?’管子對曰:‘惟官山海為可耳。’桓公曰:‘何謂官山海?’管子對曰:‘……(略鹽策)今鐵官之數曰:一女必有一針一刀,若其事立;耕者必有一耒一耜一銚,若其事立;行服連軺者必有一斤一鋸一錐一鑿,若其事立。不爾而成事者,天下無有。令針之重加一也,三十針一人之籍。刀之重加六,五六三十,五刀一人之籍也。耜鐵之重加七,三耜鐵一人之籍也。其餘輕重,皆準此而行,然則舉臂勝事,無不服籍者。’桓公曰:‘然則國無山海不王乎?’管子曰:‘因人之山海,假之名。有海之國,讎鹽於吾國,釜十五,吾受而官出之以百,我未與其本事也,受人之事以重相推,此人用之數也。’”《國蓄篇》曰:“君有山海之金,而民不足於用,是皆以其事業交接於君上也。(《輕重乙篇》亦雲)故人君挾其食,守其用,據有餘而製不足,故民無不累於上也。五穀食米,民之司命也;黃金刀幣,民之通施也。故善者,執其通施,以禦其司命;故民力可得而盡也。”《山國軌篇》曰:“桓公問管子曰:‘請問官國軌?’管子對曰:‘田有軌,人有軌,用有軌,鄉有軌,人事有軌,幣有軌,縣有軌,國有軌。不通於軌數而欲為國,不可。’……桓公曰:‘善,吾欲立軌官,為之奈何?’管子對曰:‘鹽鐵之策,足以立軌官。’”(安井衡曰:“軌官,量度貨財之官。”)又曰:“管子曰:‘鹽鐵撫軌,穀一廩十,君常操九民衣食而繇,下安無怨咎。……上立軌於國,民之貧富,如加之以繩,謂之國軌。”(安井衡曰:“撫,循也。”)《揆度篇》曰:“鹽鐵,二十國之策也。”
考“山海”“鹽鐵”,連舉正用,不惟非《管子》之政,春秋戰國以至嬴秦,未聞此政。至漢武軍興禍結,國用不足,而有鹽鐵之策。《史記·平準書》:“縣官大空,而富商大賈,或財役貧,轉轂百數,廢居居邑,封君皆低首仰給,冶鑄煮鹽,財或累萬金而不佐國家之急。……於是以東郭鹹陽孔僅為大農丞,領鹽鐵事。”又曰:“大農上鹽鐵丞孔僅鹹陽言:‘山海,天地之藏也,皆宜屬少府;陛下不私,以屬大農佐賦。願募民自給費,因官器作煮鹽,官與牢盆。浮食奇民,欲擅管山海之貨以致富羨,役利細民,其沮事之議,不可勝聽。敢私鑄鐵器煮鹽者,左趾,沒入其器物。郡不出鐵者,置小鐵官,便屬在所縣。’使孔僅東郭鹹陽乘傳舉行天下鹽鐵,作官府。”又曰:“而縣官有鹽鐵緡錢之故,用益饒矣。”又曰:“初大農管鹽鐵官布(泉布)多,置水衡欲以主鹽鐵。”又曰:“式(卜式)既在位,見郡國多不便縣官作鹽鐵。”又曰:“桑弘羊為治粟都尉,領大農,盡代僅管天下鹽鐵。……乃請置大農部丞數十人,分部主郡國,各往往縣置均輸鹽鐵官。”《鹽鐵論·本議篇》大夫曰:“匈奴背叛不臣,數為寇暴於邊鄙,備之則勞中國之士,不備則侵盜不止。先帝(按指武帝)哀邊人之久患,苦為虜所係獲也,故修障塞,飭烽燧,屯戍以備之;邊用度不足,故興鹽鐵。”又曰:“管子雲:‘……有山海之貨,而民不足於財者,工商不備也。’”《通有篇》大夫曰:“天地之利無不贍,而山海之貨無不富也。”《禁耕篇》大夫曰:“家人有寶器,尚函匣而藏之,況人主之山海乎?”又曰:“山海有禁而民不傾。”《複古篇》大夫曰:“故扇水都尉彭祖寧歸言,鹽鐵令品,令品甚明,卒徒衣食縣官,作鑄鐵器,給用甚眾,無妨於民。……今意總一鹽鐵,非獨為利入也,將以建本抑末,離朋黨,禁淫侈,絕並兼之路也。古者明山大澤不以封,為下之專利也;山海之利,廣澤之畜,天下之藏也,皆宜屬少府;陛下不私,以屬大司農,以佐助百姓,浮食豪民,好欲擅山海之貨,以致富業,役利細民,故沮事議者眾。……往者豪強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鐵石鼓鑄煮鹽,一家聚眾或至千餘人,大抵盡收流放人民也。遠去鄉裏,棄墳墓,依倚大家,聚深山窮澤之中,成奸偽之業,遂朋黨之權,其輕為非亦大矣。”《鹽鐵·取下篇》大夫曰:“不軌之民,困橈公利,而欲擅山澤。”《非鞅篇》文學曰:“蓋文帝之時,無鹽鐵之利而民富。”《刺複篇》文學曰:“其後幹戈不休,軍旅相望,甲士麋弊,縣官用不足,故設險興利之臣起,東郭偃孔僅(張敦仁謂宜作東郭鹹陽)建鹽鐵策。”《鹽鐵論》一書,專記昭帝始元六年,丞相禦史大夫與賢良文學辯論鹽鐵酒榷均輸之書,故言山海鹽鐵者極多,不必備引。他若《漢書·食貨誌》及《史》《漢》與鹽鐵事有關人之列傳,亦迭見。參伍比較之,鹽鐵之策,文景時尚無,至武帝始置。其原因粗略言之,不外二端:一、縣官費絀;一、防兼並滋亂。此實創舉,於古無聞,故賢良文學,誓死力爭。《管子·輕重》諸篇,蓋即主張鹽鐵策者,以管仲通魚鹽之利以霸諸侯,遂依托以發揮鹽鐵均輸之說也。《平準書》曰:“齊桓公用管仲之謀,通輕重之權,徼山海之業,以朝諸侯。”因海而聯山以成文,非管仲已用桑弘羊孔僅輩之鹽鐵策也。故於《齊太公世家》《貨殖傳》實敘時,皆隻曰“通魚鹽之利”也。
(2)《史記·平準書》曰:“令遠方各以其物貴時商賈所轉販者為賦,而相灌輸,置平準於京師,都受天下委輸。召工官治車諸器,皆仰給大農。大農之諸官,盡籠天下之貨物,貴即賣之,賤則買之。如此,富商大賈,無所牟大利則反本,而萬物不得騰踴。故抑天下物,名曰平準。”《鹽鐵論·本議篇》曰:“開委府於京,以籠貨物,賤即買,貴即賣,是以縣官不失實,商賈無所貿利,故曰平準。”而文學則譏之曰:“未見準之平也。”(亦見《鹽鐵論·本議篇》)是平準之說,亦倡於武帝時聚斂牟利之臣。
今《乘馬數》曰:“出準之令,守地用人策,故開闔皆在上,無求於民。”又曰:“乘馬之準,與天下齊準,彼物輕則見泄,重則見射,此鬥國相泄、輕重之家相奪也。”《國蓄篇》曰:“歲適美,則市糶無予,而狗彘食人食;歲適凶,則市糴釜十繦,而道有餓民。……物適賤,則半力而無予,民事不償其本;物適貴,則什倍而不可得,民失其用。然則豈財物固寡而本委不足也哉?夫民利之時失,而物利之不平也;故善者委施於民之所不足,操事於民之所有餘。夫民有餘則輕之,故人君斂之以輕;民不足則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斂積之以輕,散行之以重,故君必有什倍之利,而財之可得而平也。凡輕重之大利,以重射輕,以賤泄平,萬物之滿虛隨財,準平而不變,衡絕則重見。人君知其然,故守之以準平。使萬室之都,必有萬鍾之藏,藏繦千萬;使千室之都,必有千鍾之藏,藏繦百萬。春以奉耕,夏以奉芸,耒耜械器,種餉糧食,畢取贍於君。故大賈蓄家不得豪奪吾民矣。”又曰:“夫物多則賤,寡則貴,散則輕,聚則重。人君知其然,故視國之羨不足,而禦其財物。穀賤則以幣予食,布帛賤則以幣予衣。視物之輕重,而禦之以準,故貴賤可調而君得其利。”又曰:“百乘之國,官賦軌符,乘四時之朝夕,禦之以輕重之準,然後百乘可及也。……萬乘之國,守歲之滿虛,乘民之緩急,正其號令,而禦其大準,然後萬乘可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