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長,師傅的腰背在勞作中壓壞了,他迅速的傴僂下去,雙肩塌陷,麵容枯癟,我想即使現在夏捷來了,恐怕也不會認得他的模樣。
縱使曾有千萬種風華絕代,也生生被歲月消磨待淨。
他還存有一絲希望,有一天夏捷會神兵天降一般地出現在他麵前。但是有一個深夜裏他抱著我哭得撕心裂肺,哭他再也沒有機會等到那個人回來了。
一九六六年,師傅的嗓子徹底壞掉,一半是哭壞,一半是臘月裏生了病沒有人肯醫治熬壞的,聽起來比農村漢子更加粗糲嘶啞。他還掛心著我,為我二十五歲了卻因為成份不好娶不上妻子而難過。
娶不上妻子又算得了什麼,我從不在意那些。若是在二十年前,我這一身技藝足以賺得響當當的一聲“小碧縷”,可是我的皮膚在黃土驕陽中碾磨的黝黑粗糙,挨過大饑荒後更是身材幹癟瘦小,坐慣了莊稼活的身體也難以在演繹出一代名旦的風姿秀麗。班主從前誇我相貌周正不假,我少年時的確有幾分男生女相的麵容,現在簡直不如猴子。
我們都沒料到,更大的風暴還在後麵。
一九七零年之後,文革進行到最高潮。師傅發著高燒,從偏遠農村又被弄回了城市裏接受所謂的批評改造教育——為期三個月的大型批鬥。
那樣野蠻、殘忍的折磨,我至今都不能想象師傅是怎麼熬著咬牙活了下來。由於民國年間我的年紀還小,情節還沒嚴重到要專程回去受訓的份上,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被人帶走。去的時候人的精神還算好,回來的時候竟然是被丟在一塊木板上抬回來的。頭發被剃光了,臉上一大片一大片的都是燙疤,右手的手指都斷了,隱隱發出一股腐臭味。我幾乎以為他們還給我的是一具屍體,當我察覺到那微弱的呼吸時幾乎喜極而泣。
我們沒有充足的吃食,沒有治傷的醫生,我自己每日還要接受村子裏的批鬥,我害怕極了,我知道師傅的傷是養不好了,就像是已經被蟲蛀蝕掉根基的樹木,我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一日一日的衰敗下去,可偏偏所有人都說我們活該,我卻不知道我們究竟錯在哪裏。
師傅稍稍清醒,自己掙紮著砍掉了腐爛的手指,居然奇跡般的吊上了一口氣,可是當性命從生死線拉回來之後,整個人的精神狀況就極度不對頭。狀況越來越嚴重,他甚至忘記了他的幼徒長生,大多時候他會把我認做陌生人或者是夏捷。
寒冬的風凜冽砭骨,吹來滿天素白飛雪,近乎溫柔的包裹住一切。冬天那麼冷,就連那個婦女主任也失去了折騰身心俱疲的我的樂趣,讓我背了一個小時的《語錄》就回去。我頂著風雪回到家中,正想著要補一補屋頂,卻看見師傅糊著一臉的泥巴,正用不大利索的左手拿著黑炭條試圖畫眉,兩道眉毛比手指還粗,歪歪扭扭的像是蚯蚓,滑稽得很。
一九七二年過去之後,師傅的神智不清再度加重,老是用一些髒兮兮的東西往臉上塗抹,還以為自己是和從前一樣在梳妝打扮,每天都化得一塌糊塗。所幸村裏的人知道他成了這個樣子之後也沒有在強迫他做什麼政治思想教育,他老愛揪著嗓子唱戲,唱那些曾經鍾愛過的戲文,不過他的嗓子壞掉已經多年,低音如殘鑼破鼓,高音則根本發不出來,隻剩下“嘶嘶”的氣音。這個樣子唱戲自然含糊無比,連我也很難分辨他唱的是哪一折,隻有唱的最多的《貴妃醉酒》《遊園驚夢》等幾出模模糊糊可以聽出。
“師傅,散場啦,聽戲的老爺太太都走了,咱們也該卸妝嘍!”
他“卸妝”需的人哄著,不然就是臉上的黃泥再慘不忍睹也會極力反抗。他頗躊躇了一會兒,看樣子也沒想起來我究竟是誰,執拗地不肯。我千哄萬騙,總算獲得允許為他擦拭臉上的泥。
這泥巴竟然帶著一股濃烈的騷味兒——我不禁抱住他大哭落淚——師傅他居然用尿和的泥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