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1 / 3)

把這些年來作者有關改革的文字輯成一本文集出版,是中信出版社編輯的建議。我自己覺得,這些文章在網上都可以找到,其中部分已編入其他文集,再編一本,可有可無。不過,出版社對讀者的需要總有更多的了解,那就聽他們的吧。書前也沒有特別要交代的話,前一段在不同場合的發言提及改革,把文字修一修拿來作為序言。

不久前我問過一個問題,為什麼改革開放30多年了,講起改革來還是頗為沉重?再進一步問,為什麼我們這個體製改起來那麼難?這裏有不少感慨。不是嗎?中國這個要改革的體製從1952年國民經濟開始恢複,到1978年,總共也不過就是26年。其實在1958年之前,很多新民主主義的經濟元素還在,農民要入的是基於土改而成的勞動者私產的合作社,在理論上還可以退社。農戶自留地的麵積蠻大的,此外尚沒有搞政社合一,沒有城鄉戶籍控製,也沒有從這個產業到那個產業,這不準、那不準的那一套。

換句話說,權力高度集中的計劃命令體製,應該是在1958年到1978年期間形成的。總計20年時間,搞成了那麼一套管得死死的體製。可是要怎麼改這套體製呢?從1978年算起,到2013年已經35年了,人們還在呼籲改革、討論改革、建言改革。這麼一個現象裏麵,必定有一些道理。為什麼我們過去形成的那套體製,改起來特別難?

現在有一個認識是,維係老體製的既得利益太頑固。這個說法當然有道理。改革以來國民經濟壯大了不少倍,所有既得利益也一起壯大了。現在一件事情,背後都是多少億實實在在的利益。既得利益很大、很頑固,於是改革就難了。

但是,哪個國家在哪個曆史時代都有既得利益問題。一套體製就是一個既得利益格局,從來如此。改革要改遊戲規則,也就是要改變經濟競爭的輸贏準則。遊戲規則改了,原先的贏家不一定繼續贏,當然不可能高高興興就退出比賽,總還想維係老規則,繼續贏下去。這是人之常情,天下都一樣。所以要問的是,中國的既得利益為什麼顯得特別頑固?

我的看法是,計劃命令體製不是從實踐中自發建立起來的。它是按照一種理論構想、按照一個理想社會的藍圖構造出來的體製。如把整個國民經濟作為一家超級國家公司來處理,那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經驗。發達國家的市場裏是出現過一些大公司,但要讓公司大到覆蓋國民經濟,以至於可以消滅全部市場關係、完全靠“看得見的手”來配置一個國家的經濟資源,那還是要差十萬八千裏。但是一旦把這麼個超級國家公司說成是“社會主義”的唯一形態,誰還能隨便改一改呢?明明行不通,一改就碰上“主義”的大詞彙,碰不得,隻好拖來拖去,把毛病越拖越大。

所以恐怕還不是一般的既得利益,而是包上了“大詞彙”的既得利益,才特別頑固,特別難觸動。誰也碰不得,一碰就成了“反社會主義”——50年代的中國還有一個罪名叫“反蘇”——本來是怎樣搞經濟的問題,非常實際的事情,水路不通就走旱路,高度依賴經驗和實踐效果。要是意圖老也實現不了,不妨考慮改一改方法吧。但是“大詞彙”當頭,點點滴滴改進的難度驟然變大,一靜一動之間好像都觸犯了製度底線,既得利益就變得很僵硬。

推進改革,首先就要回到經驗的基礎上來,也就是確立“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社會主義的理想要堅持,但究竟怎麼在中國一步一步實現,要根據實際情況來決定,也要根據實踐效果來調整。非要人民公社,非要政社合一,非要搞得種田的人吃不飽飯,才叫“社會主義”?久而久之,人民對那套“大詞彙”就不會有信心,也不會有興趣。

其實世界上的各種經濟體製互相比賽一件事情,那就是糾錯能力。哪有不出錯的製度?資本主義了不起,《共產黨宣言》說它創造了超越以往一切時代的革命性的經濟成就,但為什麼老要鬧經濟危機呢?還不是那個體製會出錯?過去以為搞了計劃經濟就可以消除危機,實際上無論在前蘇聯還是在中國,經濟決策同樣會出錯,否則為什麼隔幾年就來一次“調整”?經驗證明,出錯不可免,問題是糾錯能力強不強。權力高度集中的體製,可以集中力量辦大事是個優點,但前提是決策要對。決策錯,又集中,那錯誤也大,且糾錯比較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