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春日的傍晚很平常,雨絲兒密密的,雲朵兒低低的,不像是重逢的日子。可我和他相隔20年之後,偏偏在那一天相遇了。
當時我倆都在立交橋下躲雨。四目相視後便是由衷的一笑,倒像是上星期才見過麵聊過天。其實彼此的情況也都知道,隻是沒想過要專門會麵。
聽起來這當中似乎有一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其實我和他說穿了,隻算得這麼一種朋友:分開了無牽無掛,有的隻是祝福;見了麵又無拘無束,有的隻是真誠。
我們之間不習慣握手。相識在待人接物要查祖宗三代的年月,又還是少男少女,相逢一笑就很客氣了。那時整天戴著紅衛兵袖章一陣風似地走,不知道忙些什麼。他讀高中我念初中平時不相識,隻聽人說他學習棒,口才又好,當上了學校紅衛兵組織的頭兒。但最令我羨慕的還是他那三代貧農的出身,響當當、硬梆梆,理所當然趕上了第二批赴北京接受偉大領袖檢閱。當時為了這讓我立即去死重新投胎我都願意。但我知道我沒這個運氣,我不能串連,我要每天回學校挨訓,因為我是“黑七類狗崽子”。
有一回在班裏受訓完畢,我低著頭最後走出教室。他正好經過突然叫住了我:“你的成績很好,我知道。千萬別泄氣,出身不由己,道路可以選擇。”我麵無表情畢恭畢敬地點頭。他笑了,是大孩子那種笑。這以後每回相遇我倆都打招呼,有時還說幾句什麼。我們班的紅衛兵連長見了竟然對我客氣了三分。
如今重新提起這件事,他居然忘了:“是嗎?有這回事?我記得運動前我們就有點頭之交了。”真是天曉得!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印象最深的是後來我成了保皇派,你見到我就說,我不相信他們說的,你是好人,嘿嘿,我的胸脯當場挺了起來。”
糟糕,這回輪到我抓瞎了。在我的記憶中決沒有這一幕。我隻知道紅衛兵莫名其妙分成了幾派,他成了別人的攻擊對象。紅衛兵連長因此十二分神氣地訓斥我:“告訴你,出身好也不一定能當紅色接班人。你們這些黑不溜秋的,要轉色就更難了。”我冷冷地聽完轉身就走,後來遇見他便還是一笑。直到我們分別離開學校,走向廣闊天地。
於是我們談起那個紅衛兵連長。聽說後來下了鄉身體不好人也很消沉,娶了個富農出身的姑娘一直沒回城。近幾年幸虧妻子賢惠能幹當上了養豬專業戶,日子過得還不錯。
“這世上的人呀……”我說了半截打住了,下麵不知用什麼詞。“世界就是這樣……”他也隻說了一半。怎麼樣?沒說清也說不清。
雨絲兒照舊執著地無聲地下。躲雨的人紛紛走了,立交橋下空蕩蕩的。
“該走了。”我說。
“是的,該走了。”他答,突然話鋒一轉:“哎,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很喜歡你。可我一直把這個想法藏在心裏,我擔心我無法使你幸福。現在我們都老大了,說說無妨吧!”他不等我回答,揮揮手走了。
是的,他不需要回答,但我在心裏說了一句“謝謝!”為了他的坦誠,為了我們遠去的少年時代。
那個春日的傍晚真好。雨絲兒軟軟的,雲朵兒軟軟的,是個相逢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