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子
到了歸州,一半是因為屈原。那個曾經行吟澤畔、幽憂而歌的屈子,那個獨立不遷、上下求索的屈子,已內化成我們中華民族人格的標杆、精神的向度。他的逸響偉辭,造就了歸州遠近罕有的根根文脈,因著這文脈,又讓歸州有了十足的底氣,就如同它腳下湧動的江水,平靜其表,恣意其裏,沒有了裏,就隻是徒有其表,具了裏,有了底氣,這水就有了光,這歸州就有了厚度,有了歸宿,有了屈子的風騷和餘韻。
了解屈子,其實不必到歸州。到了歸州,卻對屈子多了一份了解。如果說樂平裏是屈子的故鄉,歸州卻情願是屈子出發的碼頭,不管是遂誌,還是失意,他都可以從這裏出發,施展他的美政,也可以平靜地歸來,一澆心頭的塊壘,於是,屈原沱在歸州地圖上,有了它獨特的意味。
屈子街
這是一條街嗎?像又不像。說它像,是它兩邊布滿了像吊腳樓一樣的房子。說它不像,是它一不能走車、二不能走馬,三很少有行人。可以說,這是一條和屈原一樣獨具品格的街,也隻有歸州配得起這麼好聽的街名。而所謂街,其實就是從山腳一直蜿蜒而上的台階組成的道路,這條特殊道路的坡度是六十度。兩邊的房子也是錯落有致,因勢而成。馬頭牆、滾龍脊,處處顯出精致的美,所有建築也一律粉牆黛瓦,簡單得恰到好處,卻是那種精心的簡單。
寫有屈子街三個金色大字的牌坊在山底下,我們就從這裏開始,拾級而上,一步一景,移步換景,一直走到最高處。天、地、人,此時是最重要的元素了,往前望,可以看到屈原曾經發問的遙遙的天,和以藍天為背景的有點嵯峨的建築,回首處,底下是恒動的一江逝水,是遠處的一山淡綠。而我們,就在屈子街的深處走動。這些用青石拚成的台階,就如同一行行離騷和天問,讓我們哪怕隻是浮淺的觸及到三閭大夫的靈魂。站在高處的台階上,留下一幀幀剪影,也留下了背後的一抹斜陽。
美人香草
少時讀楚辭,無端地喜歡美人香草這種說法,但不知就裏,以為美人就是美人,香草就是香草,或者美人有香草之氣,香草有美人之姿,是一個多麼令人銷魂的青春詞彙。後來讀了鬱達夫詩:“美人香草閑情賦,豈是離騷屈宋心。”又讀了更多的集注,才知道事情究竟不是那麼簡單,屈原描寫男女之情,更多地是要寄托他的忠君愛國之思。
其實楚辭就是一個植物的世界,裏麵有名字的花草果木就達百餘種。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這樣美妙的詩句任何時候吟誦都是一種享受。此次踏訪歸州,當然不是專為尋找美人香草而來,卻見到街上綠樹婆娑,花草妖嬈。我想問,那些攝我魂魄的、有著美好動聽名字的“江離”、“申椒”、“菌桂”、“惠苣”、“留夷”、“揭車”、“杜衡”、“胡繩”
會在我的眼前閃現嗎?它們曾給予先賢們多麼巨大的想象力呀。
從歸州的高處往下走時,我們與一株紫茉莉相遇,鮮豔奪目的花朵,不由讓我們駐足不前。同行者有幾位女子,一個叫它洗澡花,說它是在傍晚人類沐浴之時開放;一個說是胭脂花,可以把它摘下來做成佩飾,並現身示範,戴在素耳上,果然其豔無比。回來請教書本,她們竟都沒說錯。此花的別名很多,除了這三個,又叫夜晚花,夜嬌嬌。名多人不怪,隻要好聽就行。
歸州女子
臨水而居的歸州秉有天地的靈氣,臨水而居的歸州女子自然也是別具慧心,顧盼多姿。她們最適宜臨水照花,閃現秋波婉轉的柔情;或者用纖纖素手,在殷實的橘叢中纏繞,凹凸有致的身體呈現出一種豐收的喜悅。走在路上,她們就像散落在玉盤裏的一顆顆珍珠,生動有致,無光自耀。憑立軒窗,卻似乎又有一腔心事欲與人說又欲言又止。歸州因了屈原,更深沉;因了這些女子,卻也更玲瓏剔透。
是的,歸州是小鎮,不比通都大邑。那些大都會女子也漂亮,但卻脂粉味濃,處處都有人造的痕跡。小鎮裏的美女,比如歸州女子,卻嫌脂粉汙顏色,崇尚淡掃娥眉,何嚐不是一種更持久、更綠色的美。小鎮裏往往出大作家,已是定論;小鎮裏出大美女,怕也是現實一種吧。
柯南道爾說過:“女人個個都美,但有一些比其他女人更美”(Every woman is beautiful.But some are more
beautiful than
others),歸州女子也許是這更美裏的一種。誰敢說山鬼、湘夫人的身上就沒有古代歸州女子的影子?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屈子其實也有和我們一樣的情懷。
傍晚,下榻的賓館門口,幾位輕衣素麵的女子正在利索地為我們準備菜肴。她們的笑聲穿透力很強。在一頓豐盛的晚餐後,那笑聲還在洇透著我們作為過客的心緒。
誰的歸州
與歸州照麵過三次,一次是在去屈原生身之地樂平裏的路上,從車窗望開去,但見山外青山樓外樓,一色的樓閣亭院,飛簷翹角,大有古風存焉,因為是依山麵水而建,故民居頗富立體感,車內的當地朋友告訴我,這就是新歸州。這次雖是遠觀,卻也不由人過目不忘。一次是到郭家壩爬三清觀,晚上我們專門驅車夜訪歸州,遠遠看處,但見燈火點點,人家處處,靜謐極也生趣極。那次,我們生怕驚擾了歸州,匆匆地來,逛了逛街容,在歸州廣場俯瞰,閑覽,然後又匆匆地走,去郭家壩歇息。我知道,這兩次我都沒有真正走進歸州,歸州仍然不是我的。就此發願,何時一定心無旁騖,專門為歸州而來。
於是我們來了,歸州也以它的渾厚來迎接我們。暮色中的歸州是幽靜的,晨靄中的歸州是秀麗的,而正午的歸州也並不張揚。歸州的內心就如同一位處子,任外界如何嘈雜,如何勢焰,它都不為所動,安之若素。
東坡詞雲,此心安處是故鄉。歸州讓我們心安,所以它何嚐不是我們的故鄉。
皂莢樹
小時讀魯迅文,總是被文裏大量的陌生物什和詞彙纏夾得厲害。比如《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裏麵有一段優美的文字“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裏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忽然從草裏竄向雲霄去了”,接著又是蟋蟀、油蛉、蜈蚣、班蝥和何首烏、木蓮等等,當時還是黃毛小兒的我哪見過這麼多稀罕物呀,不由得對魯迅又恨又佩服,佩服其博學,恨其寫了那麼多沒見過的東西,讓我們背誦起來尤其吃力。以致那時每發新語文書,見到魯迅就發怵,因為他的文章總是比其他人的難幾個檔次。
閑話少說,還是來說皂莢樹。這種魯迅百草園裏特有的花木一直讓我念念不忘。我的家鄉,這種樹多野生在井旁,我記憶中皂莢樹並不大,矮矮的,有點像灌木,婦女們有時摘下它的果實,在水裏浸泡,代替肥皂洗衣服,我小時好奇,摘下過它的葉子浸濕後搓弄,果然有油膩在手,皂莢樹真是名副其實喲。
不想這次訪歸州,終於看到了“高大的皂莢樹”,就在歸州廣場的一角。同行的當地朋友告訴我,這棵樹有幾百年的曆史,原來生長在老歸州,後來遷植過來,成了新歸州最有底蘊的植物了。我不由仔細端詳起這棵皂莢樹來,看上去足有二十多米高,樹幹粗大,卻寫滿著歲月的滄桑。冠大如蓋,葉子邊緣有著細細的鈍齒,其綠如新發。聽說當地居民對它特有感情,移栽之始,許多人都自願地為其澆水,培土。民猶如此,樹何幸甚。
有人說,看一個地方的曆史底氣,一是看名人,二是看老樹。在歸州,我們可說是兩全其美了,行不虛也。
香溪
歸州東十公裏,便是婉蜒委曲的香溪河,而香溪河在歸州境內有二十八公裏。寫歸州,這是一條繞不過去的河。但我至今耿耿於懷的是,為什麼在鄉鎮撤並的分分合合中,香溪鎮最後仍然其名不保,逃不了被撤並的厄運,在行政版圖上消失了。
沒有香溪鎮,香溪河仍然在流,像一條美麗的白飄帶,給了三峽這塊美麗的土地數不盡的柔美,也給了三峽女子數不盡的嫵媚。都說三峽天下壯,其實隻是其中的一端,到了香溪,掬一口清澈的水,再豪壯的人也會柔和起來,如果不巧聽到了香溪女子的情歌,那柔和便會變成柔情,說不定在心裏千回百折起來,無法收拾了:“晚上做夢喜幽幽,夢是情哥睡炕頭。五更雞叫驚破夢,眼淚流濕一枕頭”,柔極愛極,說到香溪河,最繞不過的還是王昭君。香溪河畔是她的故鄉,相傳昭君入宮前曾在溪邊洗滌羅帕,百裏溪流從此芬芳四溢,香溪由此而得名。香溪中有一種形似桃花、色若素絲、身分四瓣的魚,每當桃花盛開時節,那魚浮遊碧水之間,與飄落水麵的花瓣相嬉戲,是花是魚兩不知;每當桃花謝盡,那魚也不見蹤影,它便是香溪獨有的桃花魚。據傳說,桃花魚是昭君灑淚離別故鄉時,淚珠滴入溪水而變成的。我要說,這樣的傳說我願意聽一百遍。
花蕊夫人詩說,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真痛心之作。昭君以一個弱女子,卻要擔負起一個國家和平的重任,亦讓天下男兒無顏色。“明妃生照楚江情,豔比天邊明月明”,以昭君之美惠,如能一生在這香溪河邊浣衣織布,相夫教子,也未嚐不幸福。但在時代的裹挾下,個人的幸福何足道哉,曆史也沒有假如,後人複後人,一句“昭君和親識見高”,就足以將一切冰解掉。
望歸亭
也許是可以登高望遠的緣故吧,望歸亭位於歸州新鎮的最高處,登斯亭也,新鎮全貌一覽無餘,浩蕩長江撲麵而來。再細看,但見歸州依山就勢,背山臨江,呈“凹”形分布於屈家溝東西兩側。憑欄遠眺,遠山含翠;收眼近觀,柑橘透香。秋風徐來,此時如果身邊正好攜了一卷離騷經,展卷吟讀,其人其文,斯情斯景,莫非魂兮歸來了?
同行者告訴我,望歸亭屬於新歸州鎮的標誌性建築之一。因為是新亭,倒是一點古氣都沒有,兩邊立柱無楹聯,光禿禿的,不意給那些癡男怨女提供了渲泄情感的處所。不過新歸州才建成沒幾年,事情千頭萬緒,這些總有完善之日吧,須知山不可無泉,亭不可無聯。聯的妙處,是不但可以給遊客帶來雅興逸趣,過後有回味的憑借,而且有時亭以聯名,互相襯托,可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如雲南昆明的大觀樓長聯,就是清朝乾隆年間昆明名士孫髯翁登大觀樓有感而作,雖多至一百八十字,但見識超卓,襟懷闊大,讀到第一句“五百裏滇池奔來眼底”,就讓人神往不已了,遂使大觀樓名高天下,人聲沸沸。其實風景本來就是時變時新的,今人的新景在後人眼裏即成老景,望歸亭如果搞點整體文化擘劃,刻點楹聯,樹點詩碑,則功莫大焉。顧頡剛先生曾說曆史是層累的造成的,風景其實亦如是,前人留勝跡,後輩複登臨,登樓懷古,登高作賦,登亭望月,遂有文化勃興之征。
望歸是中國文化一個揮之不去的母題,愈咀嚼則愈味長。妻望夫歸,父望子歸,讓多少人望眼欲穿,即使肉體望成了石頭,望的人也是不得歸,歸不得。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念之能不斷腸?難怪舒婷寫神女峰,筆鋒一振,那句“與其在懸崖上壁立千年,不如在丈夫肩頭痛哭一晚,”得到了多少人的共鳴。歸州有望歸亭,歸州也有屈原和昭君,他們一個是失意的遊子,一個是去國的麗人;一個投身汩羅,一個埋骨他鄉。一個詩騷懸日月,一個青塚留後世,他們身雖不能歸鄉,魂和名則共歸兮。
楚人不識鳳
閑逛歸州街,彌漫在眼前的是濃濃的楚文化氣息,在屈子街頭,鑄造了一尊“楚鳳凰”青銅雕塑,翼翼有於飛之勢;而在鎮辦公大樓外牆,也盡配虎座鳳架鼓鐵欄杆、篆體“楚”字鑲嵌。設計者不趨時,不媚俗,而是將文化融入建築中,使歸州街散發出斑斕的文化靈光。
說到楚文化,不能不提到鳳。楚人的風俗,尊鳳崇龍表現得異常突出。據統計,在《楚辭》一書中提到龍和鳳的都有二十四次之多。楚國的老莊哲學也是鳳影綽綽,《莊子逍遙遊》開首就說,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九萬裏。這裏的鵬就是鳳。“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三年不飛,一飛衝天”,說的依然是鳳。楚人以鳳為圖騰,大概是楚族源於東方民族鳥圖騰集團,是源於楚人的固有信仰吧。曆史的傳遞和繼承有時就是這樣,不令而行,遞相祖述,遂使文化之香火不絕如縷,民族之精髓薪火相傳。
以前很喜歡讀李太白詩,汪洋恣肆,及長,漸嗜老杜。記得太白有詩雲:“楚人不識鳳,重價求山雞”,當然是借此抒發積悶,有懷才不遇的怨氣在。但為何說楚人不識鳳,很多年都不得正解。後來才弄清了這句詩的本事,相傳有一楚人,誤將山雞當鳳凰,以重價買了回去,準備獻給楚王,不料路上山雞死了,楚王被他的誠意感動,仍厚賞了他。原來李白說的楚人,並非泛指,而是專指那位誤買山雞的楚人,不過這個故事倒是傳遞出了楚人好鳳的明確信息。寫到此,我倒對這位楚國先人生出些許欽佩來,起碼他還是真的喜歡鳳,不像我的另一位楚先民葉公,在家裏到處畫滿了龍,好龍的名聲震天價響,等到真的龍來,卻嚇得喪魂落魄,麵如土灰,讓後人取笑不盡。